在农场的一个多星期让我逐渐适应了早起的生活,以前最痛苦不过的六点钟起床现在已习以为常,这几天都是闹铃声响前十分钟就醒了,因此今天即便再提早一个小时爬起来也不觉得太困难。
夏天的晨曦中,空气清凉舒适,这是早起的人们独享的一份清新感觉。太阳含蓄地用光亮提醒人们它行将到来,好让大家安排日出前的劳动。
我很快洗漱完,从背包里找出那件崭新的浅黄色班尼路短袖T恤。这衣服本来是爸爸的,因为买小了尺寸就给了我,可是衣服穿在我身上,袖口长过胳膊肘,下摆可以盖住屁股,看起来整个人好像掉进衣服里一样。原打算带来当睡衣穿穿,结果工友们警告说“下地”除麻一定要穿长裤长褂,才能尽量减少皮肤受伤,所以这像睡衣一样大的T恤就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简单扎好头发,把大T恤从头上套进去,为了行动方便我把衣服下摆扯起来围着腰打了个结,戴上草帽,镜子里的自己虽不是精致可人,但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度。再看门外他们四个,齐刷刷地站着一排“白大褂”——因为他们带来的衣服都是短袖汗衫,这样的着装下地除麻会被叶子划得“遍体鳞伤”,所以在大家好心劝告下只得向餐厅师傅们借来厨师行头,以抵挡锋利的玉米叶。
我们跟着陈站长在农机站门口的传达室每人领了一把镰刀,那是一把手柄连着月牙形弯刀的硬家伙,刀刃很锋利,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还从没亲手拿过。接过镰刀,我们小心地拎着向地里走去,这架势让我联想到港产警匪片中手拿棍棒、砍刀去寻仇的黑帮打手,但不同的是我们今天的“仇家”不是哪个帮派,而是玉米地里的麻草,将它们一个不落地彻底铲除干净就是这场“血战”的唯一目的。
在地头的大路上,我看到王阿姨和餐厅的小张师傅正推着一辆手推车朝这边走,上面驮着一口大锅,还有盖着厚实棉布的箱子,旁边有摆得整齐的碗碟。站长说那是我们的后勤供给部队,正给大家准备早饭呢。
站在地头向远处望去,大片的玉米地看不到边界,满眼充满生机的绿色象征着收获与希望。正在四处打量,我忽然看到牛场的郭阿姨刚好除完了一趟麻回来准备开始除第二轮,见我们“赤手空拳”拎着镰刀来除麻,马上把自己的劳保手套脱下一只给了我,还笑着说:“学生的手皮细,他们小伙子还好一点,姑娘家的戴上点手套,留神划破了……回头找站长领几副手套去,这玉米叶可厉害!”
从郭阿姨手中接过手套,学着她的样子把手套戴在左手上,心里感觉热乎乎的。这时,陈站长走过来,先是教我们怎么用镰刀,再告诉我们麻草长得什么样子,然后按照隔一垄一个人的顺序排好,给我们和一起来的工友们分配了任务,每人负责把这一垄过去左右两侧的麻草用镰刀割掉。就这样,几十人一字排开,一齐向茂密的玉米地里进军。
玉米一垄紧挨一垄长得很整齐,我就在两排相邻的玉米之间形成的狭长凹道当中行走,因为土质疏密不同,而且有高有低,走过时如果遇到硬土块会趔趄一下,而踩到松软的泥土又会陷进去,于是只好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地向前行进。
玉米叶的边缘确实如大家所说,非常锋利,快速从田垄中间穿行时,那一片片叶子就像细碎的纸刀一样从脸颊和胳膊上划过,感觉火辣辣地疼。可是干起活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心想着的就是前进,除麻。
开始时镰刀在手里好像不听使唤,一根麻草常常要割半天,渐渐地感觉顺手些,向前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一些,可是和其他工友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刚进玉米地时还能听到周围有人说话,不一会儿工夫就听不到声音了,直起身从绿色玉米地形成的“海平面”中探出头去看,发现工友们早已前进到很远的地方,被落在后面的只是我们五个人。放眼望去,几十顶金黄色的草帽在隐约晃动着前移,稳健地向前方推进,偶尔能听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爽朗笑声。
发现自己落在后面那么多,赶紧加快脚步向前赶,但越是着急效率越低,麻草割得慢,脚底下还拌蒜,不一会儿就已满头是汗了。正在我埋头于除自己负责的这一垄两旁的麻草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麻草一下子不见了,难道在这一路段出现了“断层”?再仔细观察发现,虽然地里长出来的麻草不见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横着不少麻草叶,大棵、小棵、长的、短的都有,枝叶还都很硬挺,一看就是刚刚折断的。是不是我不小心跑到旁边工友的田垄来了?抬头向左右看了看,相邻两排的麻草也都去除得一干二净。应该不是搞错了,那么一定是有人帮我。
沿着已经扫清障碍的田垄快步向前走,在就要赶上大部队的时候,发现在我正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我这一排和右边一排之间来回晃动,身形很瘦,弯着腰一边很利落地把麻草除掉,一边向前走。我快走几步赶上去定睛一看,是郭阿姨!——原来郭阿姨见我除得慢,就偷偷帮我把前面的麻草一并割完了。我忙上前向郭阿姨道谢,可郭阿姨没说什么,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嘱咐我小心别割伤手之后就继续埋头除麻去了。
心里一阵感动。以前总觉得那些没上过什么学的工人农民做事短见,只顾自己,喜欢斤斤计较于眼前的一点利益。读了书的、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才会不囿于自己个人的局限,纵观大局,做到胸怀天下。那种发自真心无私帮助别人的做法,只能是人格修养和高贵品质的象征。可是一瞬间,我脑海里的高贵品质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在这些可爱的人身上,从他们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来,不带一丝伪装。
除完这一趟,我们跟随大部队来到西边的另一大片玉米地,这里看起来似乎比站外那一片更大,绿油油的在朝阳之下闪着清亮的色彩。这时日头已经从东方露出笑脸,在带来晨光的同时也在不断加热升温。
先到的工友们都分散开坐在地边休息,吃东西,喝水,我们几个朝人员比较集中的一片大树荫走过去。树荫下有几个人边乘凉边聊天,见我们几个戴着草帽拎着镰刀走过来,他们纷纷拿起家伙准备继续下地除麻。就在两拨人“错车”的时候,他们中一个看上去大概三四十岁、皮肤黝黑、体型健壮的男工人突然偏过脸,像激光扫描一样在我们身上快速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口说道:“他们怎么也来了?大学生哪能干这活儿,摆摆样子罢了!跟我们在这下地干活可干不出高科技现代化来!不好好念书,跑这瞎耽误工夫……”
话音随着说话人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可是仅这几句话就听得我心头发凉,我原本向他们投过去的微笑当场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收回。顺着说话声,我看到一张满是不屑表情的脸,似乎拒人千里之外。和他一起的其他人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我们看,目光中同样充满了疑惑和不解,透出的不信任一眼就能看得出。
我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心里开始念叨:看来不都是像郭阿姨那样的好人,怎么能用冷嘲热讽来对待我们真诚付出的热情呢?这些不信任别人的人,也同样不会获得别人的信任。虽然说工人农民是朋友,但他们还是有分别的。这样想着,一种抵触情绪生发出来,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也不想再和他们交谈。
“这人真讨厌!”大鹏撅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虽不大,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回过身朝他表示赞同地点点头。
“唉,不要对别人要求那么高,人家又不知道咱们来干吗,有误会也是可以理解的。”刚哥看出刚才我和大鹏那默契动作的含义,赶紧说了一句。
大鹏有点不服气,小声地接着说:“他根本就是看不起大学生,刚哥你没听出来,那话是讽刺咱们呢!”
“我听出来他那话里有刺,不过,也许是咱们干得不好,让人家笑话了。”刚哥在继续检讨自己,像他这样谦和内敛的人真是少见,尤其遇到那种讨厌的家伙,我和大鹏都明显有些气不过,他还能保持如此镇定冷静。
铭宇和玉宁两个人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正在投入地讨论着什么,估计是没听到那个男工人的话,否则应该不会无动于衷。
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我们很快再次投入到除麻的劳动中,短暂的休息让大家恢复了体力,于是劳动的热情变得更加高涨。在没过头顶的玉米中间穿梭,能听到叶子和叶子,叶子和人身体相互摩擦发出的细细簌簌的声音,似乎有一种节奏感,让人感觉身心愉悦。
几趟下来我除麻的技术大有长进,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两只胳膊和脸颊上被玉米叶划出了好多细小的伤口,尤其是露出的那一截小臂,上面布满黄土似的斑驳痕迹,用清水冲洗之后有些发红,细碎的伤口有些灼烧般的感觉。
八点一过,大家纷纷回到了自己平时的岗位上,开始一天正常工作,我们五个仍然是去牛场。有了早上一起除麻的经历,和郭阿姨更增加了几分亲近感,活也干得特别开心。
下午是约定和寒春谈话的时间,一听我们早上去参加除麻了,寒春一脸的兴奋。主动给我们讲当时她和阳早除麻的经历,虽然现在年岁大了,不能参加站里每年的劳动,但形成的这个传统让她很欣慰。她说即使以后自己不在了,形成的这个传统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奶牛青贮饲料的质量。
聊着聊着,我们的话题转到了今天早上遇到的两件事情上,一种是感动,另一种则是不满。我和大鹏两个人一唱一和轮流讲,说对于不同思想水平的工人,需要区别开看待,有的朴实真诚,就像郭阿姨那样,而有的古怪偏执,就像那个说风凉话的男工人,很难让人产生什么好感。
寒春聚精会神地听我们说完,先是微微笑了几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毛主席说过,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中国的解放和建设都是依靠群众的。”寒春的表情非常认真,一字一句地向我们讲出来,仿佛这是非常非常要紧的事情。
这几个出土文物般的词语显得与这个使用新纪元的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也听得我摸不着头脑。对我来说,知道毛主席的群众路线,知道它对中国革命的伟大意义,但这些只是作为政治课本里的一个知识点来记忆的,除此之外没再多想过。今天在我们讲了除麻的两个故事之后,寒春搬出“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的口号,它们又有什么内在联系呢?
心里不明白,嘴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几个只是相互看了看便垂下眼帘,一时间整个屋子变得非常安静。寒春用慈祥的目光打量我们五个人,仿佛看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没再继续沿着这个口号说开,而是换了一种平和舒缓的语调说:“以前我遇到过一个事,让我得到了教训。”
寒春开了头,给我们讲起发生在1957年夏天她在西安草滩农场和手下领导的两个工人——老李和老张之间的故事。
那一年天气非常炎热,负责中心奶房的寒春不断接到城里牛奶变质的报告,这让她无时无刻不为牛奶保鲜的问题发愁。一天,她又接到电话说城里的一个59号罐91斤牛奶全部变质。这个坏消息使她既痛惜又恼火,下决心一定找到牛奶变质的原因和生产中出了问题的环节,查出犯错误的人。这时一个念头马上闪现在她脑子里:可能是老李写错了收据,他这个人干什么事都得闹出点麻烦。
寒春正在气愤中琢磨怎么处分老李,又一个坏消息传来,说西场的牛奶出现了结块现象。一听这消息,寒春忙赶到西场,在查看了过滤布之后认为是奶牛得了乳房炎,可是,工人老张认为一定不是乳房炎,为此两人发生了争执。结果寒春发了脾气,对着老张大喊了一顿,而老张则狠狠地瞪了寒春一眼,气得不再说话。
第二天,寒春请老李、老张开会解决牛奶变质的问题。她讲了这几天发生变质的质量事故,分析应该由谁来负责,今后怎么避免,然后还讲了很多关于国营农场职工应当如何克服旧思想,树立社会主义新观念,以国家主人公的姿态对待自己的工作,农场的损失就是自家的损失,绝对不能轻易放过等等。原以为在自己一番自我批评和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的督促下,老李和老张应该好好反省自己犯的错误,进行自我检查,保证今后不坏一斤奶。可是,效果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相反,不仅他们两人紧绷着脸很不高兴,仿佛一肚子怨气,就连到会的其他人也全都默不作声。寒春所说的奶变质问题也根本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