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豁豁的老先人海树理由重门深锁的账房走向了人情扰攘的前台。人都说,海树理把人亏了,靠亏心亏人缺德挣了一份家业。不过,这份家业就像山坡上的狗尾巴花,色泽黯淡地勉强惹眼了半个季节,就随着秋风秋雨的到来,花凋叶枯,什么也没了。可见,人是不能亏人的,是不能亏心的,是不能缺德的。你看看海树理家,马家那么大的家业,放心地去让他做账房,他却昧着良心,与铁徒手合伙,生生地把人家马家坑了,卖了,毁了。人家铁徒手是官,官有官的行事方式,无所谓良心呀,道义呀,这些屁兮兮的穷讲究,官的好坏,要管官的说了才算数,老百姓说你是好官,管你的人说你不好,你这官是当不下去的,老百姓说你是坏官,坏得不得了,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把你的祖坟翻八遍,把你的老婆睡八年零六个月,那也是屁眼屙屎锤子乱动出闲力呢。要是管他的人不喜欢他,用不着像老百姓那样恨他,出那些闲力,一句话,他就得乖乖滚蛋。人们还发现,官和民的喜怒都是反的,原先,铁徒手是很得人爱的,不摆臭威风,不纵奴惹事欺人,收黑钱不收,咱没证据,不敢乱说,也没听别人说过,处事算是平和公平的。但,听说管他的人很不喜欢他,据说,要不是他的业师还有一点名堂,他早让人扔到沟里了。最近,他变了,几乎是一夜间大变样了,全方位变了,变得暴戾恣肆,神色中少了儒雅,多了浄狞怒目,口风中少了书卷飘香,多了村言村语,一言不合,一事不谐,便把衙役支出来。这些人也不像先前还多少讲点道理,个个如狼似虎,动不动就抓人打人,可是,听说他的上司对他一反常态,赏识得不得了,把国之干城地方碓柱这类话都给他用过好几回呢。老话说得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铁徒手人家是什么人?是官。这里当不下去了,拍屁股走人,只要上面有人,少不了人家一个官做的。你海树理是什么东西,你的老根扎在这里,生在这里,吃吃喝喝在这里,死了还得埋在这里,儿孙后人在这里,你跟上铁徒手混个什么,要是借着官势,给乡里做些好事善事也不坏,你却跟着整人家马家,马家待你不薄呀,能做账房先生的人多了,人家却专用你一人,一用就是好多年,你一个穷秀才,别的秀才跟你一样都是秀才,穷的精球打得炕响哩,球毛拉得土淌哩,吃了上顿没下顿,换了棉的没单的,要甚没甚,你看看你,西峰街上,除了几个大户,就是你了,出门有轿子,有跟班,回家大老婆小老婆,丫头下人一伙子。要是人家马家做了什么不是人的事,你是读书人,替天行道也好,为民请命也好,真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好,反正你们读书人说头多,名堂多,爱咋整咋整去,可人家马家不是这样呀。寺院是人家捐建的、供养的,新式学堂是人家斥资修建的,先生是人家礼聘的,穷人家孩子的学费是人家给出的,几条大路是人家修的,马正天那人倒是有一样毛病不好,就是爱跟另人的俊俏媳妇瞎缠,可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呀,多少媳妇是送货上门的,人家都打发不及呢,没听说过人家有欺男霸女恶行的。你背后地里,伙同别人给人家捅刀子,别说用人嘴讲理了,就是拿老婊子的脏阴道讲出来的理,你都是卖主求荣,缺德带冒烟,为人不齿的。
后来,马登月一手揣着我的牛牛,一边撅着胡子说,瓜球娃,你听我说,这神鬼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你说有,屁核儿都看不见,摸不着,你说没,却活灵活现的,就像戏台上正演的一样。我困惑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我倒是想说个啥的,可我不知道该说啥,那时候,我获得的生活经验太少了,根本无法跟历经沧桑的马登月对话。他见我不说话,便笑笑地,万分伤感地拍拍我的脑袋,叹息几声。我装作理解他,他装了一肚子书,满脑子掌故’但他面对的是遍地愚氓,他没有知音,这还罢了,他随时都得准备着接受愚氓的打击和侮辱。我便一心做他忠实的倾听者,虽然,我能听懂的少之又少。反正,他的面前有一双人的耳朵呗。他说,海树理那老贼出卖了你老太爷以后,咱家花了五马车银子,你老太爷的命保住了,咱家树大根深,还没有垮,却已经有了败相。当然,也有好处,你漂亮的风情万种的老太太进门了。你知道你那个如花似玉的老太太是谁吗?想破脑子你也想不出来的。她是知府铁徒手的贴身丫环泡泡。嘿嘿,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呀,这世道就像一只陀螺,转呀,转呀,谁知道它要转到哪去。有的人,由丫环转成了太太,有的人,由太太转成了婊子,有的人,由人上人,转成了人下人,有的人本是地痞无赖走狗叫花子,却转得人模狗样,整天在人面前指指画画,不知道自个是谁了。嘿嘿,也有从生下来就在转,做梦都要把自个由奴才转成主子的人,到死,也转不出个名堂来,还越转越不像样子了。比如,海豁豁他爷海树理,给咱家做账房,虽还是奴才,可那是高级奴才,在主子面前是奴才,在别人面前,要比主子还威风哩。为啥哩,主子管的是大事,不管那些不上串儿的小事,可这些小事与众多的下人有关。海树理卖了你老太爷,铁徒手让他当了陇东盐税征稽使。这也算是肥缺,可这是他干得了的吗?他要从咱家的高门楹上跨过去,都累得呼噜气喘的,征税要跨得马,打得枪,耍得了刀子,那是刀尖上吃饭的买卖。可别小看了那些灰头土脸的脚户,那里面没有一个是在平地里卧的兔子,个个身强力壮,跑起来,老马都赶不上,打起来,正规兵勇都头疼,征稽队那些大烟鬼,吃喝嫖赌欺负良民百姓一个顶俩,真正干起铁血买卖来,那是赶着羊去吃狼哩。
海树理当了征稽使以后,真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过了两天,他让护弁扶他上马,他这个官阶是没有顶戴花翎这些名堂的,初春天气,屋里凉,太阳已经很热了,他上身穿了一件旱獭皮袍子,这还是你老太爷送他的呢,他是老寒腰,遇上天阴下雨,就疼得满地打滚,只要死不要活的。他下身穿了一件新式镇兵的军裤,据说,还是什么德国军人打扮,大腿那里宽宽的,小腿那里窄窄的,看起来是这样的,其实,小腿那是打了绑腿的。头上还戴了他常戴的那顶瓜皮帽,老花镜是离不开的,腰里别了一支火枪,据说是俄国老毛子的就这个样子他骑上马站在队前时,他那些属下都捂着嘴偷笑,街上的闲人懒汉,也都在笑。他扬起马鞭要抽人,还没扬起来,差点把他从马上摔下来。他的属下不敢笑了,街上的那些人,整天都在惹是生非寻热闹,哪有轻易放过的。马队要去北边长城一线,堵脚户逃税的口子。这是一趟苦差,几百里地哩,别说打仗抓人了,就是骑马闲游闲逛,像他这副身子骨,都是要剥老皮的架势。马队过西峰街时,闲人懒汉跟在后面起哄架秧子,花样百出,惹来一街的人看热闹。
当时,西峰街上最能闹的人,是一个绰号叫乏驴的。他一年四季啥活不干,整天躺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睡懒觉。其实,他一点都不乏,他只是不做他不愿做的事罢了。他是左宗棠大帅帐下的军士,打仗受伤了,流落在西峰,伤养好了,不愿回故乡,就这样混日子。此人身怀绝技,一手偷的本事更是了得。多少闲人要拜他为师,他一个都不答应。他不想让这些心怀叵测的人学了手艺去祸害人。说起来,这人还算一个义士呢,他有五不偷,一不偷寡妇,二不偷妓女,三不偷僧尼,四不偷赶考的秀才,五不偷患有重病的人家。他只偷官府和大户人家。马登月以掩饰不住的得意对我说,咱家不知让这乏驴偷过多少回了。他这人不贪财,偷够几天的生活用度就收手了,用完了,再偷。他虽是贼,却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得手后,总不忘了给现场画一头驴,表示是他所为。被偷的人家没有向官府报案的,都怕得罪了他,官府要是抓他不住,他心存报复,偷你一个一贫如洗,是没有问题的。人都知道他手段高明,想让他当众露一手,开开眼界,他说啥也不肯。一些闲人便激他,说他是胡吹冒撂,谁知道他日常花销是从哪来的,说不定是偷了人家坟上的祠堂的寺院的供品。这一下,他火了。有人当场给他出了一个题目,让他当夜把铁徒手夫人乌兰的亵衣偷出来才算本事,他竟一口答应了。
有人把这场赌局给铁徒手说了。铁徒手这人是很有些意思的,他非但没生气,当下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指挥衙役把定门户,房顶上都安插了眼明心细的人。乌兰是大家闺秀,一派方严端肃,从不胡闹的。他怕她生气,推说他卜得一卦,说女主人今晚不可露出身体,只可和衣而臣卜,房间要灯火辉煌。乌兰从小生长于深宅大院,哪知道市井的把戏,只道是真的,由着自家男人摆布。铁徒手严令几个丫环今晚不许睡觉,坐在夫人身边值夜,还不放心,又令最机灵的泡泡搂抱着乌兰睡觉。一切万无一失了,他躲到书房,一边读书,一边品茶,看热闹了。
交过夜了,他突然感到全身火烧火燎,下身那杆蠢物怒蛇一般凌厉张狂,催发的他坐卧不宁。这是哪门子事呢,老夫老妻了,床笫之欢虽还在继续,也不至于如此急迫呀。挨了一会,实在挨不住了,他去擂厢房门,迷迷瞪瞪的丫环一下子全惊醒了,忙问老爷何事,异口同声说,夫人一切安好,请老爷放心。他让她们开门,他有要事。进了屋后,他全身抖个不住,一双眼睛灼灼地只往乌兰要紧地方盯。乌兰早已惊醒了,一看他那眼神,心下一派明白,当下羞红了脸。她是那种不贪床笫之欢的女人,但自家夫君有了这方面的要求,她哪怕身体不适,也是从不推拒的,这是为人妇的本分。丫环们都是未经人事的,不明白眉高眼低,她只好轻声给她们说,你们下去罢,这里有老爷在,没事的。铁徒手情急,心却不乱,他让她们不可走远,都在厢房外伺候着,并特意瞟了一眼泡泡。泡泡乖觉,偷偷一笑,做个鬼脸,出了门,指挥大家一步不离,守在那里。屋里,铁徒手早耐不住了,他仍四周察看一番,把烛火挑得更亮一些。安顿就绪,他心想,好你个乏驴,你要是能变成跳蚤,我认输罢了。
不能再等了,乌兰是个腼腆人,不好意思主动迎合丈夫,红着脸,低头坐在床边,铁徒手赶上几步,一把撂翻她,揭起裙裾,除下亵衣,扔到床边,十万火急地动作起来。此时,烛光晃了一下,一切又照旧了。他也没在意。到了事情结束,亵衣却不见了。只见柜子上铺着手掌大一片纸,捡过一看,上面用炭笔画了一头昂首嘶鸣的毛驴。他知道着了乏驴的道儿,他悄悄将画揣人怀里。乌兰找不到亵衣,他怕事情败露,谎说不小心给上面洒了浊物,他已扔到洗衣盆了,又说,交过夜了,没事了,正好脱光了好好睡觉,穿衣服干什么。乌兰不习惯裸睡,贴身丫环不在身边,自己又害羞,不愿在丈夫面前赤身露体。铁徒手无奈,只得亲手在衣柜里笨手笨脚找出一些乌兰的体己衣物,虚张声势要替她穿衣,把个乌兰又羞又臊,忙不迭胡乱换上。多次遇此情形,铁徒手万分不解,说你我夫妻多年,在我面前还害羞么,乌兰的一句话差点没J巴他噎死。她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圣人说的?
安顿了这头,他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一切都没被动过的痕迹,到底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心想,这乏驴,手段真是了不得,众目睽睽之下,怎的让他得逞了?铁徒手怕嚷嚷的风声大了,便密令衙役撤围。
当夜,西峰城已轰动了,那些闲人懒汉整夜都在刺探消息,乏驴扬着利获物一回来,众人奔走相告,叫开福禄来酒家,纵情狂欢了一夜。乏驴在他们眼里成了神仙一般人物,个个五体投地,争相表忠心,要鞍前马后,像对待老爹老娘那样服侍乏驴。酒酣,大家讨问乏驴用了何等手段,乏驴拿捏不说,自称微末伎俩,不足为外人道。越是这般说,越显得神鬼难测。直闹到天亮,有闲人提出,此等旷古难逢之市井盛事,不应悄没声息,该大肆庆贺才是。乏驴答应了,但提出条件,只说捡得哪家女眷宝贝一件,以二十两银子方可赎回,不许透露具体是谁家女眷之物。混混们自然是唯唯遵令。当过兵的乏驴虽流落市井,但见识与别的混混有天壤之别,要是公开宣扬偷了知府夫人亵衣,伤了知府面子,让他抓去,轻则暴打一顿,重则坐牢充军,即使人家再大人大量,今后,他也不好在西峰街面上混了。太阳出来后,一个叫黑狗的混混,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亵衣阔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十个混混,个个敞胸露怀,大踏步从大街上走过来。黑狗高喊谁家宝眷丢失宝贝一件,请带足二十两银子前来认领,过期不候!他喊一声,后面的人跟着喊一声。一时,看客云集,笑闹声,呐喊声,声声鼎沸,街面为之阻塞。铁徒手听得外面动静异常,正要派人查问,一名衙役已慌忙闯进来。铁徒手知道乏驴在取笑自己,心想,这贼做事还挺有分寸的,微微一笑,唤来林如晦,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和两盒君子居出产的点心,令他悄悄找着乏驴,请他带着亵衣,来后堂,老爷与他叙话。
乏驴揣了银子,提着点心,追上游行队伍,把手中点心扔给他们,大声说,弟兄们辛苦了,先用点心垫垫牙缝儿,午后,他在福禄来给大家道乏。乏驴忙揣了亵衣,悄悄潜人铁府,只见铁徒手身穿便衣,独自坐在花园边的红木官帽椅上,旁边还空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椅子,中间茶几上搁着一把宜兴紫砂茶壶,两只茶杯,一只里面冒着热气,一只空着,乏驴暗想,这是给他预备的。他留了一手,老话说,官前头,马后头,少骚情。为哈,在马后头出没多了,难免被踢,在官前头跑得紧了,一定被黑。官脸说变就变,他不能不防。他是越墙来的,常年穿堂人室,他的感觉异常敏锐,一丝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一切祥和,他不觉对铁徒手心生敬意。他坐到了椅子里,手持茶壶,给自己沏茶时,铁徒手才发觉他已经来了。铁徒手也毫无惊慌之色,款款拱手道果然好手段!乏驴这才急忙立起身来,深深一揖,言道小人冒犯老爷,死罪,死罪!铁徒手嫣然一笑说:游侠高明,请用茶!乏驴忙摸出亵衣,双手呈上,一揖到底,敛眉说小人久处江湖,与粗人匹夫交道,惯出一身坏毛病,还请老爷大人大量。铁徒手说,游戏之事,图个乐子,大可不必深文周纳,专心用茶说话便了。乏驴这才告罪坐了。
虽是这样说,乏驴初次跟地方最高官长同席说话,总感拘束,冷汗溢上脑门,津津闪亮。闲话一会,铁徒手说,本官听说你们打赌,虽感不雅,却觉得有些意思,天子尚且与民同乐,况与百姓最贴近之地方主官乎!本官只是想知道,昨日府里防范甚严,你是如何得手的?乏驴羞涩一笑,忙说,微末伎俩,只怕有辱大人视听。铁徒手说不妨。原来,乏驴早在天黑前,已潜人书房,他见泡泡进来沏好茶,转身走了,便断定,铁徒手必定要喝这壶茶的,便给茶壶里撒了催情药。他撒的剂量较小,怕来情早了,动手不便。天黑时分,铁徒手紧锣密鼓布置警戒’他却趁人不备,潜人厢房’蹿上房梁,伏了下来。果然’铁徒手情急’亵衣一离夫人身体,他就用细铁钩拉上房梁,房顶衙役撤退后,他从容揭开几片瓦,钻了出去,临走,还没忘了把瓦原封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