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父亲这年59岁了,即将退休,却依然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工作兢兢业业,每天晚出晚归地骑着那辆白山牌自行车,三点一线来往于家里、单位、银行,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晚出晚归”不是笔误,而是父亲一生的写照。他的工作岗位特殊,一般来说,商业经营单位都是在下班前将营业款交到财务室集中清点算账,别人下班后他才清理那一堆一堆的钞票,第二天上午才去银行入账。因此,早晨一般不必早早去上班,就常常睡懒觉。父亲曾经不无自得地说:“我这一辈子,也就落了个睡懒觉,当兵的时候也没有出过操。”是的,他曾经是参谋部军人和后勤军官,是不出操的。
这一年,在彻底清算“文革”以及“历史遗留”问题的学习教育活动中,组织上清理干部档案。所在单位在清理之后,将档案中的一些材料交给了本人。
父亲看到一页发黄的纸片之后,彻底崩溃。
即便是炸弹落在头上,也不会令父亲如此震惊。
那纸片上居然写着一行早已经模糊不清的字:“内部控制使用”。
过去,他总以为是自己的家庭成分太“高”而不能进步,您看我祖父不是“地主”嘛,他一直以为是这个“家庭出身”制约了他的前途,却原来是这样一张纸片挡住了人生发展之路。从部队转业后,他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不论在哪个岗位上,都与当时的领导和同事们有着不错的人际关系。却怎么也搞不懂奋斗了一生却一直没有个结果,更不必说自己的“资格”如此之“老”,最终却连个科级干部都没能混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这样一行字迹,早就判决了他的后半生。那张纸片,是1952年“审干”之后的结论,上面居然有经办人的签字。到死,父亲都没有忘记这个名字。我当然不能写出这个人的真名实姓,却可以谐音为:无名岛。原来,这位无名岛是当年的某政治部副主任,也是父亲在边区二中时的同学,既是老乡,又是同窗,他很清楚父亲的遭遇,本应该手下留情,有所关照,却下了如此结论,仅仅用了三个词六个字的一句话,就将父亲的后半生定格在这张纸片上。实际上,这一笔就将父亲的后半生给定了性,将他的人生希望给扼杀了,撕碎了,毁掉了,彻底埋葬了,送佛到西天了。
谁说文字是没有用处的呢。谁说刀笔不能杀人呢。谁说档案只能存在档案库里呢。这样的“档案”,实际上是“挡岸”,挡住你人生的前进道路,苦海无边你怎么也上不了岸。
三十六年后,父亲再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才恍然大悟自己何以半生命途多舛,磕磕绊绊,命运不济,原地踏步,一直止步不前。父亲说过,在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按照他1942年参加八路军已经干了13年革命的资历,本来可以给他授个“上尉”,至少是个“中尉”军衔,那么,转业后在地方上就可以安排个科长副科长职级的职务,也许就登上台阶踏对步子走到正路上了,后来的情况可能就会好一点。
但是,由于授衔评定级别时有人从中作梗,他1942年参加革命的资历不算数,只能从1949年算起,便只给了他一个“少尉”军衔,如此,转业之后就只能当个一般干部从零开始,从头做起。估计授衔时作梗的那个人也就是这位“无名岛”。莫非,在边区二中读书时,自己招惹了这位仁兄吗,却怎么也想不起在边区二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人生的步子没有踏到点子上,便“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了——后来他也常常用这句话提醒我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不要荒废人生,所以我记忆深刻。他讲这些的起因和动机是,我小时候有一次看到他在1955年穿着新军装拍的那张“免冠照”神情黯然,好像憋着一肚子气似的,我便问他,你怎么不高兴,这张像怎么照成这个样子。他便给我说了关于授衔的这些故事——离开了老部队老首长,转业后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大西北,没有老首长老战友的提携关照,本职工作你就是干得再好,却是白干,你要求进步也近乎扯淡。早年参加革命的资历在授衔时不算数,抓辫子搞“个人历史问题”却要从1942年算起,最后落了个“内部控制使用”,这个“双重标准”的逻辑真有点不讲道理。这不能不使得父亲不寒而栗,灰心丧气,绝望透顶,一生的信仰几乎就崩溃了。
我问父亲,无名岛后来呢。父亲说,死了。早就死了。五七年得了肺病死了。
父亲的精神和信仰几乎崩溃了。说什么他也不干了,当即就提出了退休的请求。在那个单位,父亲是资格最老的老干部。单位上那位年轻的经理原来也做财务工作,是父亲带出来的徒弟,自然对父亲另眼看待,照顾有加。请示了上级组织后,就同意了父亲的请求。不再工作,提前退岗。后来办了离休手续,享受县级离休干部待遇,在家休息了。
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失望”,对父亲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明天的太阳,不可能再升起来了。虽然我在青少年时期常常“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地背诵这给人以力量的诗歌警句。但我无法用这浅薄的诗歌来开导父亲。假如你到了花甲之年才发现“生活欺骗了你”,涌上心头的只能是悲凉、悲哀、悲伤和悲痛了。
父亲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很典型的案例。对革命阵营来说,他曾经是其中的一员,早年参加革命队伍,又是有文化的八路军学生兵,本应该有所作为,鸿图大展,然而青少年时期阴差阳错地两次离开革命队伍,便得不到信任,更谈不到信赖。人家认为他是自己人,你看“内部”这个词就说明他是“自己人”,但是又将他定位为“不坚定份子”,不能重用,要“内部控制使用”,反而不如从未参加过革命队伍的人能够得到正确的对待。
尽管父亲一生的遭遇令人扼腕叹息,但我却明白了,革命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保持了骨干队伍的绝对纯洁。枪林弹雨中哪怕你吃了败仗都没关系,就是绝对不能做俘虏当叛徒。像父亲这样的在个人历史上有所谓“叛徒嫌疑”,因而就形成了“个人历史污点”问题的成员,是不可能被委以重任的。你看,革命要求他全心全意,他后来也做到了全心全意,但,污点就是污点,尽管这污点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却可以溃烂蔓延,最后吞噬你的一生。
尽管父亲实实在在地是这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却因为这个“污点”而被边缘化了,被异化了,最终,被妖魔化了。
父亲这一生,想必是上帝给搞错了。实际上,父亲一生一直在一种“走不动,就是走不动”的“错位”状态下生活着,工作着。你看:
他早年参加八路,是个地地道道的老资格“小八路”,后来却什么都不是。
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一副大首长派头,却连个科级干部都没有混上。
他的人生经历和学养知识那样丰富,堪称一肚子学问,却没有用武之地。
他对组织忠诚老实,却得不到应有的信任。
他数了大半辈子钞票,却没有一分钱属于他自己。
他做了几乎三十年的会计出纳工作,却连个会计师的业务职称都没有。
更有趣的是,八十年代初期,单位上的基层党组织恢复了正常的活动,人家通知他参加党组织生活,父亲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党员。支部书记很惊讶,疑惑道“老岳怎么能不是党员呢”,这才赶快将他列入入党积极分子名单,经过一套“培养”程序之后,终于给他办理了入党手续。1986年3月,父亲57岁时被批准入党。经过了34年的漫长岁月,他终于实现了1952年12月31日在日记中表达的“我要争取入党”的夙愿。虽然他也很高兴,却也不无自嘲地对我说,老了,没有用了,入不入,就那么回事情了,只是给你们一个交代。顶着个“地主”成份的帽子,这一辈子平平安安过来了,没有当“右派”,没有影响你们的前途和发展,这就不错了。唯一使父亲聊以自慰的是他觉得养育的四个子女都读了大学,后来还多少算是有点出息,父亲不无欣慰地说:“你们好好干吧。”但是他绝对没有说过“比起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我够本了”诸如此类的话,父亲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只有那些真的“够本”了的战友,才会这样想,才能这样说,说这话才会有意义。而我父亲的这一辈子,确实有些“不够本”。
随着改革开放大步迈进,政策环境愈来愈宽松,言论越来越自由,人们也就不忌讳谈点什么了。我这才发现,具有与父亲相似的这种坎坷经历的前辈不在少数,仅我认识的就有七八位。尽管他们早年就参加了八路军或新四军,却因为“出身不好”,到老了依然是个平头百姓——我绝没有贬低“平头百姓”的意思,这个世界平头百姓本来就是常态,占了大多数。我只是说,这些曾经“提着脑袋干革命”的人们,真的有些“不够本”。他们当中,有的人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受尽折磨,从人间地狱般的“夹边沟”死里逃生。有的人在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被开除公职或军籍,遣返回乡去务农,三中全会之后才明白了可以平反昭雪落实政策,但为时已晚。
1978年冬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棉衣,猥猥琐琐的样子让我觉得很没面子。然而,这却是父亲当年在老家的一位同学。在“反右倾”运动中嘀咕了几句彭德怀的好话而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听说可以平反昭雪了,便千里迢迢从山西老家去青海要求“落实政策”。打听到父亲还在兰州工作,路过兰州时便找到我们家来了,那天夜里无处落脚就住在了我家。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那天,我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件事情。
今天中午,父亲陪着一位客人来家。他是从山西老家来的。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扮相,头上戴着一顶洗得发了白的蓝布帽子,脸色黑红,牙齿发黄,脸上布满了皱纹,显然是经过了艰苦的生活留下的痕迹,眼神里透出复杂的感情。他穿的棉袄油黑,外面套了一件半新的蓝褂子,黑棉袄的袖子露出好长一截,蓝褂子显然是夏天穿的单衣,冬天又穿在棉衣上做罩衣,家做的布鞋上满是尘土,一双褐色的线袜子稍微透出一点新气儿,浑身上下,只有这双袜子算是好一点的东西。他背着一个粗线口袋,里面装着几个干得裂了口的馒头,口袋上还系着一个粗线网兜,里面有一卷牛皮纸,上面沾满了土。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啊,啊,大概是露宿时的铺盖。
我们家很少来客人。今天,这位像个乞丐似的中年人,是个什么人呢?
晚上,我听了父亲的介绍,才明白了。
我心里想的很多很多。一下子仿佛又长了几岁似的。
这位乞丐似的中年人,是父亲孩提时的伙伴。十六岁时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解放战争中,也曾经随部队转战在晋绥一带。后来,又参加了解放大西北的历次战斗。全国解放后,他转业在青海地方工作,担任了公安部队的中队指导员。由于他耿直的性格,在工作中说了一些老实话,得罪了当时的公安局副局长。五八年,这个副局长竟趁“反右”的时机,以莫须有的罪名,给他戴上“右派”帽子,开除了他的党籍,把他的家属赶回了山西农村。六零年,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虐待,为了不被饿死,只好回到山西老家。后来,他多次向上申诉,上级认为处理过重,摘了“右派”帽子,但工作与党籍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的问题就更得不到解决。“四人帮”垮台后,他又申诉,两年过去了,得到的答复仍然是“耐心等待”。他一生中的二十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那个副局长给葬送了。
在华主席党中央指示给错案、冤案、假案平反的时候,他的问题迟早一定会解决的。可是,正当他年轻力壮,能为党做更多的工作的时候,被夺去了工作的权利,整整二十年,他已经苍老了,脑子看来也已经迟钝,即使给他解决了问题,他的工作能力也不行了,一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已经逝去,这种损失是无法挽回的。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一:昨晚,他背着他的粗线口袋和牛皮纸走了。父亲留他住了一晚上。昨天给他做了些好一点的饭菜,帮他改了改给华主席党中央的申诉信,安慰他相信党的政策。我去火车站给他买了火车票,为了节省点钱,他坐慢车走。我们所能给他的帮助也只有这些。晚上,我因为到西固三零三厂演出,不能去火车站送他,否则,我会陪他去车站,送他走的。
他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永远不会忘记,有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曾来到我们家中。
以前,我常想,父亲很小就参加革命,到现在还未有一官半职,我常常产生遗憾的心情。看到这位老乡,又感到庆幸和满足,父亲生活的道路,比起这位老乡,又不知好多少倍了。
“四人帮”及其爪牙以及那些丧尽天良的新式的贪官污吏们,造成了多少人生道路的悲剧,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毁灭了多少人的青春啊!他们是千古罪人,五百年,一千年以后,“四人帮”这个名词,必将成为最肮脏东西的代名词,就像我们今天提起秦桧一样。
——这篇日记,写于1978年,这一年,我24岁。这件事情强烈地刺激了我,让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此前那种虚无缥缈的“父亲当过八路军”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就此消失了,我开始懂得要脚踏实地地工作生活过日子了。这篇日记所描写的“客人”真名叫作“武大汉”,在我前边写下的那篇只有一个开头的小说当中,我很自然地采用了这个人名,作为小说中一个人物的名字。当时,“武大汉”他们这些前辈,已经年过半百,一辈子几乎已经过去了。即使“平反昭雪”“落实政策”也仅仅只有一些精神安慰的意义,已经无法挽回他们以前所受的冤屈和苦难。相比之下,父亲的境遇还算是不错的。
然而,父亲离休后却一直郁郁寡欢,似乎从来都没有露出过笑容。他的这一生,怎么可能让人露出微笑呢。每次我回去看他,他几乎都一言不发,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即便是天塌下来都有可能无动于衷。手中永远握着电视遥控器,把自己麻醉在毫无意义的电视节目当中。虽然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但表面上却看不出来。你看他人高马大,顶天立地,腰板永远笔直,似乎从来就没有变成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叟,即便七十二岁生病,第二次到医院住院时,他也不像个老头儿,依然身架不倒,仪表堂堂,保持着他一生都未改变的那种特有的个人尊严。住院期间,我陪他去理发,理发的那小姑娘居然问他,先生今年有六十了吧。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力气之大,几乎没有人可以比拟。备战备荒深挖洞的那几年,到处都在开挖防空洞,我们单位也不例外,在院子里挖出一个大坑,往上面铺设水泥预制板,父亲一弯腰,双臂一用力,就将水泥预制板给抬了起来,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