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贾母与众人制灯谜竞猜,一语成谶,已为大家所熟知。《清嘉录》卷一中,对于灯谜有较详细的记载:“好事者,巧作隐语,拈诸灯。灯一面覆壁,三面贴题,任人商揣,谓之‘打灯谜’。谜头,皆经传诗文、诸子百家、传奇小说及谚语什物、羽鳞虫介、花草蔬药,随意出之。中者以隃麋、陟厘、不律、端溪、巾扇、香囊、果品、食物为赠,谓之‘谜赠’。城中有迹之处,远近辐辏,连肩挨背,夜夜汗漫,入夏乃已。”从冬到夏,延续数月,可见这项活动的魅力。因为制谜与猜谜者,都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所以奖品用的是文房四宝:“隃麋”是古县名,故地在今陕西千阳东,以产墨着名,称隃墨;“陟厘”乃纸,传晋时南越曾献侧理纸万番,其纸以海苔所制,因其纹理纵横斜侧而得名,后侧理混为陟厘;“不律”即笔,见《尔雅·释器》;“端溪”出名砚,则为人所熟知。《岁华忆语》中描述打灯谜时的情景:“文人学士,暇时制为谜语,新年鲜事,则张条于衢,曰‘春灯候教’。万头攒动,聚影一灯,忽然有悟,高声请问,则群耳倾注,或拍手狂噱。”猜中谜语的奖品,不过笔墨纸砚,巾扇香囊,文人雅玩之属,而猜者兴致如此之高,现场气氛如此热烈,想未必在于得奖,而多在于炫才。赵骏烈《燕城灯市竹枝词》,就点破了这一点:“灯谜巧幻胜天工,不惜奇珍与酒红。多少才人争夺彩,夸长竞短走胡同。”二三十年前社会娱乐活动甚少,笔者在猜灯谜上还下过点功夫,每出手必得彩头,各种各样的谜书竟也搜集到数十种。
灯谜是文人的游戏,也是男性的游戏。女性在元宵节期间,除看灯、游市、逛庙之外,也有游戏,则是“走百病”和“摸门钉”。《帝京景物略》卷二记道:“妇女相率宵行,以消疾病,曰‘走百病’,又曰‘走桥’。”又,“至城各门,手暗触钉,谓男子祥,曰摸钉儿。”
走百病多在正月十六夜,妇女成群结队,为首一人手持香火开道,选有桥梁的路线行走,以过桥为“度厄”,认为不过桥者不得长寿。苏州人更是定须经过三座桥梁才能结束,所以称“走三桥”。好在苏州水乡,人家尽枕河,举目见桥,并非难事。满洲走百病则只须“步平沙”,没有过桥的要求。周用《走百病行》写得颇为风趣:“都城灯市春头盛,大家小家同节令。姨姨老老领小姑,撺掇梳妆走百病。俗言此夜鬼穴空,百病尽归尘土中。不然今年且多病,臂枯眼暗偏头风。踏穿街头双绣履,胜饮医方二钟水。谁家老妇不出门,折足蹒跚曲房里。今年走健如去年,更乞明年天有缘。蕲州艾叶一寸火,只向他人肉上燃。”南京人走百病独具特色,是在城墙上行走,俗称“正月十六爬城头”,雅号“踏太平”,参加者也不限于女性,往往全家出行,扶老携幼,从老虎头石观音山登南城聚宝门,或东行至通济门,或西行至三山门、石城门。这几座城门都有瓮城,城上活动面积大,遂有人聚于城上敲锣鼓、放鞭炮。而商贩沿途叫卖五香豆,玉米花,冰糖葫芦,以及各种玩物。这显然是将走百病与人日登高的风俗,融而为一了。南京新年的打锣鼓也值得一说,表演者多为读书人,新岁辍学,集合奏演,每组十人或七人,人司一器,以音节整齐为工,亦名“打十番”。家长并不反对,以为总比赌博有益。其演奏节目,如水漫闹台、滴滴金、八段锦、蜻蜓翅、蝴蝶须等,多达数十种;元宵节前后的锣鼓,统称“闹元宵”。月明之夜,全组携乐器沿秦淮河畔漫步,人行月中,音度水上,殊有清趣。偶与别组相遇,则双方立定,轮流演奏,以定优胜,而皆彬彬有礼。到了清末民初,因有无赖子羼入,争强斗胜,至于相殴,本份人家遂不许子弟出游。
摸门钉是为了求子。封建社会中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生不生儿子对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有重大影响。清初北京妇女一度还有“摸门锁”之俗,因门锁有门军看守,妇女要付钱给门军,才有机会摸到,所以被认为比摸门钉更灵验。到了乾隆年间,摸门钉已认定前门,张窬《走百病》诗曰:“白绫衫照月光殊,走过桥来百病无。再过前门钉触手,一行直得一年娱。”走过这一趟,一年中想起来都心中舒畅。顾颉刚先生曾说过:“从前的妇人女子,是不许出门的,终年受着监禁的人们忽然可以借了烧香的名义,到庙里去松散松散,把呆板的生活调剂一下,这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是极有益的事情。这个益处远超于迷信的害处以上。”蔡士吉《元宵曲》咏道:“姨儿妗子此门谁,问着前门佯不知。笼手触门心暗喜,郎边不说得钉儿。”更是生动地写出少妇的微妙心情。
新年是儿童最高兴的日子。有一首桐城儿歌叫《新春新岁真快乐》,这样唱道:“又打鼓来又敲锣,又跳舞来又唱歌,又玩狮子又演戏,又吹笛子又衔螺,山歌对板莲花落,连锵花篮老蚌壳,人人看得眉飞起,个个咧腮笑嗬嗬,笑嗬嗬,新春新岁真快乐。”螺即海螺,可作吹奏乐器;对板,黄梅戏的一种唱腔,借指黄梅戏;连锵,亦称连枪,将竹杆剐出长形孔,内串铜钱,摇动发出连续锵锵声;挑花篮,戏蚌壳,都是以彩纸和竹子糊扎成的道具。
除了看热闹,儿童们还有自己的游戏。《宛署杂记》中记载了明代中期几种流行游戏的具体玩法:“打鬼:正月十六日,小儿多群集市中为戏。首以一人为鬼,系绳其腰,群儿共牵之,相去丈馀,轮次跃而前,急击一拳以去,名曰打鬼;期出不意,不得为系者所执,一或执之,即谓为被鬼所执,哄然共笑,捉代系者,名曰替鬼;更系更击,更执更代,有久系而不得代者,有得代而又系者,有终日击人而不为所执者,以此占儿轻佻,盖习武之意。跳百索:十六日,儿以一绳长丈许,两儿对牵,飞摆不定,令难凝视,似乎百索,其实一也;群儿乘其动时,轮跳其上,以能过者为胜,否则为索所绊,听掌绳者绳击为罚。摸瞎鱼:群儿牵绳为圆城,空其中方丈,城中轮着二儿,各用帕厚蒙其目,如瞎状;一儿手执木鱼,时敲一声,而旋易其地以误之,一儿候声往摸,以巧遇夺鱼为胜,则拳击执鱼儿,出之城外,而代之执鱼,轮入一儿摸之。”跳百索也称“跳白索”,因为长绳甩动快时,如白光掠过而得名,也就是今天常见的跳长绳。摸瞎鱼则类似后世的捉迷藏。
晚明儿童游戏种类又有增加,见《帝京景物略》卷二记道:“击太平鼓无昏晓,跳百索无稚壮,戴面具耍大头和尚,聚观无男女。”“小儿以木二寸,制如枣核,置地而棒之,一击令起,随一击令远,以近为负,曰打柭柭,古所称击壤者耶。其谣云:‘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柭儿。’空钟者,刳木中空,旁口,荡以沥青,卓地如仰钟,而柄其上之平;别一绳绕其柄,别一竹尺有孔,度其绳而抵格空钟,绳勒右却,竹勒左却;一勒,空钟轰而疾转,大者声钟,小亦咭蜣飞声,一钟声歇时乃己;制径寸至八九寸,其放之,一人至三人。陀螺者,木制如小空钟,中实而无柄,绕以鞭之绳而无竹尺;卓于地,急掣其鞭,一掣,陀螺则转,无声也,视其缓而鞭之,转转无复住;转之疾,正如卓立地上,顶光旋旋,影不动也。”又:“小儿及贱闲人,以二石球置前,先一人踢一令远,一人随踢其一,再踢而及之,而中之,为胜;一踢即着焉,即过焉,与再踢不及者,同为负也;再踢而过焉,则让先一人随踢之。其法初为趾踵苦寒设,今遂用赌,如博然,有司申禁之,不止也。”打柭柭,又称“打尜尜”,笔者少年时还玩过,时南京称“打梭”;近年城市中已没有玩这样游戏的场所。空钟近似于现在的空竹,新年期间还有出售,也有艺人现场表演,但年轻人会玩的越来越少了。踢石球,有类于后世的打弹子,现在讲究卫生,家长再不会让孩子伏在地上弄这玩艺儿。只有陀螺,还算较为常见的冬春玩具。
《帝京岁时纪胜·正月》记清代儿童游戏,更为丰富,许多游戏一直流传到现代:“博戏则骑竹马,扑蝴蝶,跳白索,藏蒙儿,舞龙灯,打花棍,翻斤斗,竖蜻蜓;闲常之戏则脱泥钱,蹋石球,鞭陀罗,放空钟,弹拐子,滚核桃,打尜尜,踢毽子……都门有专艺踢毽子者,手舞足蹈,不少停息,若首若面,若背若胸,团转相击,随其高下,动合机宜,不致坠落,亦博戏中之绝技矣。”蒋仁锡《燕京上元竹枝词》中又有“颠幕儿”:“腰鼓声喧雨点椎,朱衣画裤斗新奇。月明归路嫌萧索,更看顽童‘颠幕儿’。”古代方孔圆钱有正、反两面,以铸有钱名文字的一面为“面”,其反面简称“背”,也称“幕”。儿童掷钱为戏,约定以掷出背面者为得胜,故称“颠幕儿”。
概而言之,正月初八“上灯节”,人家开始悬挂春灯,同时以元宵祀祖先,拜尊长,故也称“拜灯节”;到十八“落灯节”,以面条再祭祖先后,收起祖宗遗像,撤下祭祀果品分给儿童。南京俗话说“上灯元宵落灯面”,尚有北方食俗的成分,而典型江南的杭州,则称“上灯元宵落灯糕”。
“过了正月半,大家寻事干”,随着元宵礼俗游艺活动的结束,人们就都要开始一年的劳作了。
周作人先生说:“季节有些像是一座浮桥,从这边走到彼岸去,冬尽春来,旧年死了,新年才生。这时候有许多礼节仪式要举行,有的应该严肃的送走,或拿出去或简直丢掉,有的又同样严肃的迎进来。这些送旧的玩意儿,聪明人说它是迷信固然也对,不过不能说它没有意思,特别是对于研究文化科学的人们。哈理孙女士在《希腊神话》的引言中说:‘宗教的冲动单只是向着一个目的,即生命之保存与发展。宗教用两种方法去达到这个目的,一是消极的,除去一切于生命有害的东西,一是积极的,招进一切于生命有利的东西。全世界的宗教仪式不出这两种,一是驱除的,一是招纳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驱邪降福,虽然平常多是题在锺进士、张天师的上头,却包括了宗教仪式的内容,也就说明了岁时行事的意义了。”(《新年风俗志序》)这一段话,对于上面所记述的新年风俗的意义,可说是很精辟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