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风送暖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古往今来,抒写春节的佳作不胜枚举,王安石的这首《元日》能够脱颖而出,给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人留下深刻印象,说来可笑,乃是因为国贼张春桥曾抄写这首诗,遂在揭批“四人帮”时被反复引证,无意中为王安石做了个大广告。当然这首诗也确实写得好,作者抓住了春节最重要的风俗特征,以区区二十八个字,就让浓郁的春节气氛跃然纸上,有景,有情,有意境,有哲理,不愧为大家手笔。
诗中所写到的,都是春节期间司空见惯的事物,然而如果问一句,为什么春节要放爆竹、饮屠苏、换桃符,还真不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在今天,放爆竹已经成为一种欢乐的象征,饮屠苏早转化为亲友的团聚酒会,桃符演变成的春联吉语,则显示出人们对新年的美好期盼;可追根溯源,它们的原初功能,都是驱邪辟疫。
在春节风俗形成的时代,先祖们眼中的自然力,是那样强盛而神秘,人们只是感觉到它的存在,无从把握,更毋庸说控制和利用它;人们只能试图趋利避害地适应它。在这辞旧迎新的时间节点,驱邪祀福自然就更加重要。
就说爆竹吧。《荆楚岁时记》开篇就说:“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史记》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燃草,以辟山臊恶鬼。”“三元之日”,意指这一天是“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这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爆竹、燃草,其目的是驱逐山臊。按《神异经》的说法,山臊是西方山中的一种怪物,只有一尺来高,一足,虽然矮小,可它不但不怕人,而且能令碰上它的人生病。不过人也摸到了它的弱点,是害怕竹筒燃烧爆裂时发出的噼啪声,所以人们就以草点火、燃爆竹筒来驱赶它。有些民间故事中,说“年”是个凶残的怪物,每到冬残岁尽就要出来吃人,就是由山臊之说演变而成的。
有人以为爆竹、燃草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庭燎”。庭燎见于《诗经·小雅·庭燎》,指官员早朝时,宫殿中所燃以照明的火炬,以麻秸等扎成。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认为庭燎是皇家的礼仪,寻常百姓不要随便攀附。这见识未免迂腐。不过从功能上考察,庭燎和爆竹确实不是一回事。爆竹自有其渊源,也没有必要去沾皇家的光。
在火药发明之前,爆竹名副其实,就是以火燃竹筒,令其爆裂发出响声,所以唐代人又称之为“爆竿”。以火药制爆竹,最初仍是将火药装入竹筒,以加强燃爆的声响,所以爆竹之名沿用至今。
火药是中国人所发明,后经阿拉伯国家传入欧洲,史有定论。现存关于火药配方的最早记载,见于唐元和三年(808)清虚子撰《铅汞甲庚至宝集成》中的《伏火矾法》。以多层纸密裹火药、外接引线的爆竹,据说在北宋已经出现,也称“爆仗”;因其响声如炮,又称“炮仗”;以麻茎将若干炮仗编成长串,称“编炮”,因其状如长鞭,或言其声清脆如炸响鞭,故又称“鞭炮”。
南宋诗人范成大写过一首《爆竹行》:“岁朝爆竹传自晋,吴侬改用前五日。食残豆粥扫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节间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将仍疾走。儿童却退避其锋,当阶击地雷霆吼。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却拾焦头叠床底,犹有馀威可驱疠。屏除药里添酒杯,昼日嬉游夜浓睡。”他认为新年爆竹始于晋代,而吴人提前五天就开始这项活动。更重要的是,从这首诗中,今人可以得知当时爆竹的具体情形,除了任由其燃爆之外,也可以像诗中所述的那样,当竹筒烧透将爆时,由人将竹筒从火中取出,在阶石上击碎,发出爆响。而竹筒的碎片,还可以叠放床底以驱疠。
由此也可见出,在火药发明之后数百年,以火药制爆竹还不是很普遍。但在皇宫中,确已有专门机构所制造的火药爆仗。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记道:“至于爆仗,有为果子、人物等类不一。而殿司所进屏风,外画锺馗捕鬼之类,而内藏药线,一爇连百馀不绝。”可见是经过巧加包装的鞭炮。
到了清代,不仅爆竹种类纷繁,同样以火药为原料的烟火,更是千变万化。《帝京岁时纪胜·正月》记道:“烟火花炮之制,京师极尽工巧。有锦盒一具内装成数出故事者,人物像生,翎毛花草,曲尽妆颜之妙。其爆竹有双响震天雷、升高三级浪等名色。其不响不起盘旋地上者曰地老鼠,水中者曰水老鼠。又有霸王鞭、竹节花、泥筒花、金盆捞月、叠落金钱,种类纷繁,难以悉举。至于小儿顽戏者,曰小黄烟。其街头车推担负者,当面放大梨花、千丈菊;又曰:‘滴滴金,梨花香,买到家中哄姑娘。’统之曰烟火。勋戚富有之家,于元夕集百巧为一架,次第传爇,通宵为乐。”《红楼梦》五十四回说到贾府放烟火:“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
光绪年间让廉《京都风俗志》专述“花盒爆竹”即烟火的情况:“市中搬芦棚于道侧,卖各色花盒爆竹,堆挂如山。形式名目,指不胜屈。其盒于晚间月下火燃机发,则盒中人物、花鸟坠落如挂,历历分明,移时始没,谓之一层大盒。有至数层者,其花则万朵零落,千灯四散,新奇妙制,珠难意会。近日亦有洋式制造者,尤幻变百出,穷极精巧,不可名状。”《清嘉录》卷十二说的则是江南民间的情况:“送神之时,多放爆仗,有单响、双响、一本万利等名。或有买编成百千小爆粹之连声不绝者,名曰报旺鞭。”又引吴榖人《新年杂咏》小序:“爆仗有单响、双响、遍地锦、霸王鞭、一本万利、春雷百子,名目不同,音响斯别。”霸王鞭即报旺鞭,以其声响热闹,报来年兴旺的意思。鞭炮皆外裹以红纸,燃放后红纸碎屑铺满地面,称“满地红”。
今天燃放爆竹,仍有各种吉利说法,如大年初一的“开门炮仗”,连放三枚,为“三元吉利”或“连中三元”,放四枚为“事事如意”、“福禄寿喜”,放五枚为“五福临门”,放六枚为“六六大顺”等。
春节饮屠苏酒,是一系列祛邪祀福饮食中的重要一项,亦见于《荆楚岁时记》,又曰:“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服却鬼丸。各进一鸡子。造桃板着户,谓之仙木。凡饮酒次第,从小起。”这里说到的桩桩件件,都有来历:“椒是玉衡星精,服之令人身轻能走。柏是仙药。成公子安《椒华铭》则曰:‘肇惟岁首,月正元日。厥味惟珍,蠲除百疾。’是知小岁则用之,汉朝元正则行之。《典术》云:‘桃者五行之精,厌伏邪气,制百鬼也。’董勋云:‘俗有岁首用椒酒。椒花芳香,故采花以贡尊。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年少者长了一岁,是喜事;年老者生年渐减,就不值得庆贺了。所以友朋相聚,多推对方为年少。《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六记唐诗人刘禹锡、白居易春节饮酒赋诗的故事:“刘云:‘与君同甲子,岁酒让先杯。’白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白又有《岁假内命酒》一篇云:‘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
《荆楚岁时记》“熬麻子、大豆,兼糖散之”一节注文中说到吃鸡蛋的功用:“按《炼化篇》云:‘正月旦,吞鸡子、赤豆各七枚,辟瘟气。’又《肘后方》云:‘元旦及七日,吞麻子、小豆各二七枚,消疾疫。’张仲景方云:‘岁有恶气中人,不幸便死。取大豆二七枚、鸡子、白麻子,并酒吞之。’然麻、豆之设,当起于此。梁有天下,不食荤,荆自此不复食鸡子,以从常则。”赤豆、芝麻,吞七枚或二七枚,都没有问题;鸡蛋七枚,则无论生吞、熟吞,都非易事,也难以消化,真要实行,恐未能免疾,而先致病。所以有的版本中,删去“各”字,成为“吞鸡子、赤豆七枚”,只是语意仍有含糊之处。宗懔说南朝梁代开始,荆州“不复食鸡子”,但许多地方直到现代仍有春节饷贺客以鸡蛋的习俗,只是数量不再强求七枚。芝麻与赤豆也是灵药,《太平御览》卷二十九引《杂五行书》,元旦及元宵日,“以麻子、赤豆二七颗置井中,辟温病甚效”。
唐韩鄂《岁华纪丽》卷一介绍了屠苏酒的来历:“俗说屠苏乃草庵之名。昔有人住草庵之中,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苏而已。”宋陈元靓《岁时广记》还列出了屠苏酒的配方:“孙真人《屠苏饮论》云:屠者,言其屠绝鬼炁,苏者,言其苏省人魂。其方用药八品,合而为剂,故亦名八神散。大黄、蜀椒、橘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分,乌头半分,咬咀以绛囊贮之。除日薄暮悬井中,令至泥,正旦出之,和囊浸酒中,顷时,捧杯咒之曰:一人饮之,一家无疾,一家饮之,一里无病。先少后长,东向进饮,取其滓悬于中门,以避瘟气。三日外,弃之于井中,此轩辕黄帝神方。”可见当时人对此方是深信不疑的。椒酒桃汤之类,渐被淘汰,惟有屠苏酒越传越落实,或者果有健身之效。
最有趣的是胶牙饧,灶王爷吃了,胶住牙齿,到天廷开不了口;人吃了则无此虑,而可令齿牙坚固。
五辛盘,即五种辛辣的食物。中医认为五辛可以发五藏之气。庄子就曾说过春正月饮酒茹葱,可以通五藏。据《帝京岁时纪胜·正月》记载,新春日所献的五辛盘,用的是“生菜、青韭芽、羊角葱,冲合菜皮,兼生食水红罗卜”。
敷于散,出葛洪《炼化篇》,用柏子仁、麻仁、细辛、干姜、附子等分合为散,取井华水服用。却鬼丸见《天医方序》,有曰:“江夏刘次卿以正旦至市,见一书生入市,众鬼悉避。刘问书生曰:‘子有何术,以至于此?’书生言:‘我本无术。出之日,家师以一丸药,绛囊裹之,令以系臂,防恶气耳。’于是刘就书生借此药,至所见鬼处,诸鬼悉走。所以世俗行之。其方用武都雄黄丹散二两,蜡和,令调如弹丸。正月旦,令男左女右带之。”据说梁武帝曾在正旦赐群臣却鬼丸。
春节换桃符,也是必行的风俗。
《荆楚岁时记》说,元日“帖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可见当时已将桃符作为门户驱鬼的重要设置之一。
桃符,又称桃版,其由来传说不一。《淮南鸿烈集解·诠言训》认为“羿死于桃棓”,羿是被桃木大杖打死的,所以鬼会害怕桃木。《后汉书·礼仪志》中,在此之外,又举出两条,一是周人认为“梗”有“更”的意义,以桃梗表示冬春季节的更替;一是“黄帝立桃梗”的故事,桃梗,指的是用桃树梗刻成的偶人。《事物纪原》卷八中说桃版的来历,也追溯到黄帝时代:“《玉烛宝典》曰:‘元日施桃版着户上,谓之仙木,以郁垒山桃百鬼畏之故也。’《山海经》曰: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树,蟠屈三千里,其卑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出入也。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众鬼之害人者。于是黄帝法而象之,殴除毕,因立桃版于门户上,画郁垒以御凶鬼。此则桃版之制也。盖其起自黄帝,故今世画神像于版上,犹于其下书‘右郁垒,左神荼’,元日以置门户间也。”今本《山海经》中没有这段文字,黄帝的传说也多飘渺无据。能够肯定的是,桃符的出现当在汉代之前,而汉墓壁画中已经有神荼、郁垒的形象。
到了宋代,桃符已经定形为一对薄木板,每块长二三尺,阔四五寸,或者画上神像、狻猊等形象,下面写门神的名字,左边是郁垒,右边是神荼,或者写春联,或者写新春祝祷的吉语,每年春节定期更换。王安石诗中的“总把新桃换旧符”,就是这个意思。豪门大户,桃符做得精致,不必年年重换,但也要油漆一次,以崭新面貌迎年。
后世的春联,很可能就是由桃符演变而来。
在桃符上写春联,据说始于五代后蜀国主孟昶。《宋史·蜀世家》中有一个故事,说孟昶每年春节前都让学士题写新桃符,到了广政二十八年(965),也就是亡国的那年,因为学士所写不够工整,遂亲自撰写一联:“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当时就有人说,宋朝皇帝的诞辰,号为“长春节”,这不是个好兆头,莫非后蜀要奉宋的正朔了?待到宋军攻占成都,朝廷派任的成都知府,恰恰叫吕馀庆。孟昶的一副对联,居然应验得一字不差。宋黄休复《茅亭客话》则说是后蜀太子之事:“先是,蜀主每岁除日,诸宫门各给桃符一对,俾题元亨利贞四字。时伪太子善书札,选本宫策勋府桃符,亲自题曰‘天垂馀庆,地接长春’八字。以为词翰之美。”蜀亡之后,吕馀庆就拿太子的策勋府做了知府衙门。
这类故事很可能是宋人编造出来的。其实将“纳庆”两字作为吉语写在桃符上,在唐代已屡见不鲜。唐韩鄂《岁华纪丽》卷一中就出现了两次:“肴列辛盘,觞称椒酒,桃板署门而纳庆,苇绳罗户以祛灾”;“纳庆着椒花之颂,祛灾献柏叶之铭。”
宋代以后,在桃符板上书写春联,渐成风气。《宋史·五行志》记道:“岁除日,命翰林为词题桃符,正旦置寝门左右。”可见帝王家是很当一回事的。宋周密在《癸辛杂识》中,也提到时人题桃符板的故事。但直到明代,春联才改书于纸上,也就是完全定型为后世所见的春联。
《清嘉录》卷十二中,提出了另一种说法,认为春联是由立春日的“宜春”帖演化而来。古人立春之日,例在门上贴“宜春”二字,“韦庄诗:‘殷勤为作宜春曲,题向花笺贴绣楣。’又王沂公《皇帝阁立春帖子》云:‘北陆凝阴尽,千门淑气新。年年金殿时,宝字贴宜春。’又胡复斋诗:‘满写红笺字,无劳黄绢词。年年烦阿买,春色在门楣。’而陆启浤《北京岁华记》则以‘除夕贴宜春字,小儿女写好字’。欧阳原功《渔家傲》词云‘换年懒写宜春帖’是也。晋傅咸《燕赋》云:‘淑青书以赞时,着宜春之嘉祉。’宜春二字本此。然秦已有宜春宫、宜春苑,见《括地志》。吴人又以迪吉二字为宜春对偶,盖本《尚书》‘惠迪吉’语,以谶吉祥耳。周必大《玉堂杂记》云:‘除日,更春帖、柱联、门额,于堂轩楣枋,贴福禄寿、一财二喜等字。’”“宜春”、“迪吉”,可以视为一种两字对联。从立春日贴的“宜春”帖得到启发,元日也写上一副对联,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前人明说春联最初是写在桃符板上的吉语,故还是前说较为可信;或者在易木为纸这一点上,是受到宜春帖的影响。
春节习俗,年深岁远,已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如果以传统建筑作比喻,则腊八节就像最前端的牌坊,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开始;祭灶可谓大门,此后穿庭过户,正式进入绵密的节俗活动;除夕、初一,可比巍峨的殿堂;而元宵节便是花木葳蕤的后花园了。
在王安石写这首《元日》诗的时代,春节风俗已经与古代的宗教意识渐行渐远,驱邪辟疫的成份日趋淡化,而世俗欢乐的成份越来越浓。我们就以这首诗作为“春风送暖”的引子,开始缤纷多彩的春节民俗之游。
二、祭灶迎节
浙江奉化有一首童谣说《过年》:“新年来到,糖糕祭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子要戴新呢帽,老婆子要吃大花糕。”而一首北京民歌记述迎年风俗:“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碾敉黍。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去宰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豆篓。三十黑夜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糖瓜粘”,即用糖瓜把灶王爷的牙齿粘上,让他上天后不能乱告状,正是祭灶仪式的根本目的。也就是说,大江南北,都将祭灶作为新年活动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