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君可以说是中国民间信仰最为普遍的神。他的来历,前文已经说过。宋代祭灶的时间,已明确在腊月二十四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记北宋都城开封祭灶:“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梦粱录》卷六记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祭灶:“二十四日,不以穷富,皆备蔬食饧豆祀灶。此日市间及街坊叫买五色米食、花果、胶牙饧、箕豆,叫声鼎沸。”
祭灶仪式中最重要的活动,是将象征灶君的旧灶马焚烧,换贴新灶马,在宋代是同时进行的。到明代中期,已区分为送灶和迎灶两项活动。沈榜《宛署杂记》卷十七记道:“祀灶:坊民刻马形印之为灶马,每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农民鬻以焚之灶前,谓为送灶君上天,别具小糖饼奉灶君,具黑豆寸草宛许为养马具,群一家少长罗拜,即嘱之曰:‘辛甘臭辣,灶君莫言。’至次年初一日,则又具如前,谓为迎新灶。”迎新灶时才将新的灶马贴在灶上。这样使得祭灶活动更具有象征性,烧去灶马是送神上天,重新贴上是迎神归来。有的地方在除夕即举行迎灶仪式;皖南一些地区,则迟至正月十五元宵夜才接灶,贴上新灶马,焚香燃烛,供祀米粉丸。
与送灶直接相关的一项祭祀活动,是接玉皇。灶王爷上天,汇报了人间一年的善事恶情,玉皇并不偏听偏信,二十五日要亲自降临人间稽查,以决定来年是降祸还是赐福。所以民间都在当天五更焚香敬礼,迎接玉皇下界。这一天人们都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口出恶言秽语,以免招来玉皇的惩罚。有条件的人家,这天要悬挂玉皇或五色云车的画图。待到接灶的那天,再送玉皇上天。这一风俗,大约在明代已经形成。
灶君和玉皇的值日轮换,安排得很妥当,不过玉皇似乎又并不过问人间的日常事务。于是灶君不在凡间的几天,因为没有了监视者,人们的行动便自由无拘束,大到婚姻嫁娶,小到打扫房舍,连皇历上的吉凶都不用去看,只管放心做来就是,俗称“无忌日”、“乱岁日”、“乱丝日”,可以“百无禁忌”。
由上述记载可以看出,祭灶活动的内容,是由简而繁,渐次丰富起来的。
《荆楚岁时记》说古人以黄羊祀灶,据说清代宫廷祭灶仍以黄羊为供。民间举行祭灶仪式时,早已不用黄羊,常用的是以下几种物品。
一是灶马。画出灶王爷的形象,雕成木版,蘸墨覆纸刷印,称为灶马,也就是一种版画或年画。灶君最初的形象,只见于文字,说他“着赤衣,状如美女”,所以被肯定为男性;而且他还确实有着一位夫人。常见的灶王爷头戴礼冠,身着朝服,身旁常有一位女伴,只是阔面长须,完全不像美女了。近代年画中的灶王爷,往往拖家带口,一大班人挤在神台上。在中国人的意识中,越是有权威的角色,越是傲然独立,“高处不胜寒”;像这样其乐融融的家庭化神只,倒是大可以亲近了。在灶君形象的两边,往往刻着一副小对联,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或“人间司命主,天上奏功臣”,两者意思差不多,前者直述对灶王爷的期盼,后者转了个弯,以拍马屁的手法,哄灶王爷为自己服务。
门神、财神、寿星等神像,都是以红纸印刷的,只有灶神和月神(太阴星君)通常以白纸印刷。不过吴地也以红纸印刷,称为“灶界”。灶马尺幅也比较小,约相当于现在的十六开纸。过去人家烧大灶,灶神多贴在方烟囱的中部,整天监视着两口大铁锅。烧小灶或煤炉的人家,则贴在厨房的墙上。特别讲究的人家,会在厨房中设一个小小的神龛,专门安放灶马。
灶马属于纸马的一种。其他的神像,也称为纸马。据说是因为上古祭祀要用牲畜,而秦代杀马以殉;唐代始以纸扎马祭神;印刷术发明以后,便有人画印神像出售,称为纸马,也称甲马。《东京梦华录》已经记载有纸马铺。旧式人家的厅堂里,还备有专门贴供神像的纸马架。直到明代万历年间,灶马上还有直接印出马形的。
灶马的另一种解释是灶神的坐骑。祭灶时也要为它准备供品,通常是喂马的草料和清水,将稻草铡成寸把长,有时还加上青豆或黑豆,俗称“马料豆”。有的地方直接供在灶前,有的地方则撒在屋顶上。吴地风俗,除灶马之外,还讲究以竹篾编穿成小轿,届时和神像一起焚烧,就算是轿抬灶神上天。烧后拨检灰烬中没烧完的残枝碎片,仍放到灶膛里,称为“接元宝。”
二是酒糟,涂抹在灶门上,将这位“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变成“醉司命”,无法正常履职。
三是胶牙饧,在南宋时已取代了酒糟,供祭在灶神像前。胶牙饧的出现,显示出灶君尊严的削弱,因为以酒醉神,还算一种无可奈何的供奉,不得不哄着他;直接粘上他的牙齿,使他无法开口说话,不免有些儿戏,反映人们自觉已有充分的力量摆布这位家神。苏州人将胶牙饧称为“糖元宝”,又以米粉裹豆沙馅做成团子,称为“谢灶团”,糯米粘性大,目的也是去粘住灶王爷的牙。
然而,在关系到实际利益得失的问题上,人们的态度还是十分认真的。
《艺文类聚》卷八十引《杂五行书》说:“猪头祭灶,令人治生万倍。”以猪头祭灶,在经营上能够有一本万利的收益。受此诱惑,宋代已经出现专门为腊月供祭而饲养的“岁猪”,亦称“年猪”。陆游有诗:“釜粥芬香饷邻里,栏猪丰祭家神”。陆游说的是四川的情况,而杭州人也有同样的风俗,以猪头为祭灶神的最佳供品,供祭之后还可以食用。由于大家争买猪头,以至在冬至之前,就纷纷到屠夫那里定购,而且要选猪头上的皱纹重沓有如“寿”字的,称为“寿字猪头”。屠夫将猪头扛在肩上,送到定购者门前,大呼“送元宝来了”,主人重金酬谢,然后将猪头腌透风干,以备祭灶时用,苏州人将这种岁猪肉称为“冷肉”。养猪人有时候先以它作为祭拜山神的供品,到祭灶时再宰杀鲜卖,称为“祭山猪”,更受欢迎。南京俗语中以“寿头”为骂人话,就是暗指其人为猪,且将被宰杀作为“寿字猪头”。
四是阡张、元宝。《燕京岁时记》载,供祭之后,“将神像揭下,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至除夕接神时,再行供奉。是日鞭炮极多,俗谓之‘小年下’。”这里所说的千张,并非今天的豆制品,元宝也不是真金白银的元宝,都是用于祭祀的纸品。汉代以来,埋葬死者时已使用冥钱,最初是用泥或陶仿制成方孔圆钱。据说南朝齐东昏侯“好鬼神之术”,始兴剪纸为冥钱,焚化以代金帛,到唐代大为盛行。直到民国年间,许多城市里都有专门制作这种冥钱的工匠和作坊,用金银纸糊成元宝样式,大者径尺,小者数寸,俗称“大海”、“中海”、“三海”;也有像真元宝一样大小的,用线串起来,称“小元宝”;用锡箔纸制作的,称为“银绽”。剪凿黄表纸或白纸为钱形,称为“阡张”,巧手者可以剪成一丈多长而连续不断。祭灶时和灶马一块焚化。也有商家把长串阡张、纸糊金银元宝与财神马一同挂在招牌上,称为“富贵不断头”,也叫“兴隆”,作为财源茂盛的兆头。
尽管传说祭灶会给人带来诸多好处,但还是有贫苦百姓,连最起码的供品都无力准备。徐州《穷人祭灶歌》唱道:“灶老爷,灶老娘,今晚辞灶没有糖;俺爹俺娘没在家,咱磕个响头免了罢。”北京民歌唱道:“灶王爷,本姓张,一碗凉水三炷香。今年小子混得苦,明年再吃关东糖。”而一首四川民歌则表现出穷人无奈的愤怒:“这个时岁愁又愁,想敬土地没刀头;年年敬你鸡肉酒,你不灵应敬个球。”
明清以来,祭灶活动有两个变化,一是祭祀者,由最初女性主祭,到明代变成禁止妇女参祭;二是祭灶日期,由古代的腊月二十四日,在清初改为二十三日。
明《帝京景物略》卷二记道:“廿四日,以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祀灶君,以糟草秣灶君马,谓灶君翌日朝天去,白家间一岁事。祝曰:‘好多说,不好少说。’《记》称灶‘老妇之祭’,今男子祭,禁不令妇女见之。祀馀糖果,禁幼女不令得啖,曰‘啖灶馀’,则食肥腻时,口圈黑也。”《记》指《荆楚岁时记》,六朝时还是由家中的主妇祭灶,此时却将女性完全排除在祭灶活动之外,甚至祭灶用过的糖果,女孩子都不能吃。清初《日下旧闻考·风俗》的编者于敏中等,还以“臣等谨按”的形式,特别说明“京师居民祀灶犹仍旧俗,禁妇女主祭。家无男子,或迎邻里代焉。其祀期用二十三日,惟南省客户则用二十四日,如刘侗所称也。”有人认为这显示了妇女在家庭中地位的下降,其实未必,主妇地位再下降,总不至于连邻居都不如吧,所以应该是反映了人神交往中的性别歧视。
于敏中等还含蓄地提到了南北祀期的不同。“刘侗所称”,即《帝京景物略》中所记。明清易代,民间风俗多沿明代之旧,除了剃发蓄辫,清廷也并不曾要求民间都行满洲习俗。北京城里改以二十三日祭灶的原因,不得而知,而南方人坚持二十四日祭灶,隐隐地显示出汉民族对于满清统治的心理抵拒。
不过,厨灶毕竟是女性的天地,祭灶仪式的完全排斥女性,未免过于不近情理。与《日下旧闻考》同时代的《帝京岁时纪胜》中,就记录了一种“男外女内”分别祭灶的拆衷方式:“廿三日更尽时,家家祀灶。院内立杆,悬挂天灯,祭品则羹汤灶饭、糖瓜糖饼,饲神马以香糟炒豆水盂,男子罗拜,祝以遏恶扬善之词。妇女于内室,扫除炉灶,以净泥涂饰,谓曰‘挂袍’,燃灯默拜。”用灶主角的女性,在祭灶中只能充当配角。到了晚清,似更为宽松,《京都风俗志》说:“是日晚间,于供桌设灶神纸像,或有二像者,谓之张灶、李灶,其一又曰烧灶。祭灶时,男子先拜,妇女次之。谚云‘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盖灶神为一家之主,故以家长先拜,亦礼之宜也。祭毕,焚像于燎炉。或以所供之豆投于炉中,次晨觅豆食之,或云可祛牙痛。”
民国年间,南京的祭灶活动是由妇女主持的,男性反不参加。夏仁虎《岁华忆语》说:“祀灶,妇媪之祀也。是夕厨娘皆换新衣裙,主妇主其祀。士大夫不与也。”楚文化的中心地区湖北也是全家祭灶,且有民谣:“祭灶祭灶,全家都到,一个不到,灶王不要。”
除了新年前的定期祭灶,古人在迁入新居之际,也要祭灶,并宴请邻居。当代人搬家,还要先把生着火的煤炉搬入新居,亦源出于对灶神的尊敬。《艺文类聚》卷八十引《杂五行书》说,灶君“从灶中出,知其名呼之,可得除凶恶贾市;不知其名,见之死。猪肝泥灶,令妇孝。灶君以壬子日死,不用此日治灶”。“用人故灶凶败。鸡毛入灶中,致非祸。犬骨入灶,出狂子。”这些也都是与灶王爷打交道时所必须知道的宜忌事项。
与灶王爷有关的活动,还有占定来年命运的“听响卜”。《清嘉录》卷十二记载,占卜者先用镜囊盛古镜,背着别人,向灶神祈祷,默诵“并光类俪,终逢协吉”咒语七遍,请示到出行的方向,然后抱镜出门,以所听见别人无意间说的第一句话,占卜今后的吉凶;或者闭上眼睛随意走出七步,睁眼看镜子,随镜子所照之处,去听人言语。另一种听响卜的方法见褚人获《坚瓠集》,在向灶神祈祷之后,把饭杓投进锅中,按杓柄所指的方向,抱镜前往,听人说话。因为都要用到镜子,所以也称“镜听”。
祭灶之后,迎接新年的准备工作,就紧锣密鼓地开场了。
《帝京岁时纪胜》中,详细地记述了十二月下旬的迎年活动:“岁暮官署封印,诸生散馆。送灶神后,扫除祠堂舍宇,糊裱窗槅,贴彩画玻璃,窗眼剪纸,吉祥葫芦,还账目,送节礼,谢先生,助亲友馈炭金,整齐祭器,擦抹什物,蒸糕点,炸衬供,调羹饭,治祭品,摆供献,雕茶果,神堂悬影,院内设松亭,奏天地供案,系天灯,挂琉璃。”
首先是大扫除。人家不论贫富,都要洒扫门闾,清除尘秽,洁净庭户。按现代人的意识,当然是以卫生而保健康,无须解释。但在古代,为了促人扫除,也有种种传说,如说灶神观察人家善恶,在尘埃上画符号做下记录,临上天汇报前必要查看,故而人家要在送灶之前,把家中的灰尘都清扫掉,使灶神无从向天帝告状。据此,掸尘扫除该在送灶前进行,所以扬州有“十七十八,越扫越发”的俗语。但更多的地方,还是在送灶之后扫除。如苏州在二十三日、二十四日或二十七日,称为“打埃尘”。也有的地方是按照皇历上注明宜于扫除的日子进行。扫除一定要彻底,家人以布巾裹头,手持缚在长竿上的扫帚,每个角落都要扫到,不能留下一丝灰尘。窗棂上也要换下灰黄的旧纸,以新纸重新裱糊,使焕然一新的房宅内显得更加亮堂。
扫除之后,人们理发洗澡,也要做好自身的清洁工作,干干净净过年。俗谚道:“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洗邋遢。”“不管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同时,要将一年中吃剩下的药物,抛到门外;医生所开的药方也要烧掉,称为“丢百病”,也算是“药去病除”的一个兆头。
其次是置办年货。从《东京梦华录》卷十记载可以看出,宋代的年货市场,祀神避邪用品是重要的特色商品:“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锺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卖干茄瓠、马牙菜、胶牙饧之类,以备除夜之用。”到了清代,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中,年货市场的经营时间延及整个腊月,上、中、下旬各有经营重点,祭祀用品之外,诸般果品、野味、生活器具以至儿童玩具,应有尽有,而且价格较平时昂贵。《帝京岁时纪胜·十二月》记道:“腊月朔,街前卖粥果者成市。更有卖核桃、柿饼、枣、栗、干菱角米者,肩挑筐贮,叫而卖之。其次则肥野鸡、关东鱼、野猫、野鹜、腌腊肉、铁雀儿、馓架果罩、大佛花、斗光千张、楼子庄元宝。初十外则卖卫画、门神、挂钱、金银箔、锞子黄钱、销金倒酉、马子烧钱、玻璃镜、窗户眼。请十八佛天地百分。钱店银号兑换压岁金银小梅花海棠元宝。廿日外则卖糖瓜、糖饼、江米竹节糕、关东糖、糟草炒豆,乃廿三日送灶饷神马之具也。又有卖窑器者,铜银换瓷碗,京烧之香炉烛台;闷葫芦,小儿藉以存钱;支锅瓦,灶口用于助爨。至廿五日外则脂麻楷、松柏枝、南苍术岁矣。腊月诸物价昂,盖年景丰裕,人工忙促,故有‘腊月水土贵三分’之谚。高年人于岁逼时,训饬后辈谨慎出入,又有‘二十七八,平取平抓’之谚。”各地名特产纷纷涌入,商家店铺也打出自己的名牌商品:“门神来无锡,爆竹贩徽州。花汉冲,制兰佳之珍香;陈集成,浇柏油之大蜡。挂钱辉五色,原砂云母百花笺,石竹斋杨梅巷北;宝马绘诸天,白楮黄钱千页纸,宏源号鱼市街东。”文中提到的“卫画”,即天津卫出产的年画。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至今仍为人喜爱。热闹的街道上都会支起售卖年画的席棚,热闹喜庆、色彩鲜艳的年画,特别受妇女儿童的欢迎。明代北京琉璃厂的新鲜玩艺之一是金鱼,盛在透明的琉璃瓶里,转侧游动,由于光线在水中折射角度的不同,从瓶外看忽大忽小,变化莫测,直到清代仍是“他处所无”的特色商品。
南方的商业中心苏州,贩置南北杂货的年货市场前后长达两个月,以满足居民年岁消费的需要,故称“六十日头店”。《清嘉录》卷十二记道:“熟食铺,豚蹄鸡鸭较常货买有加。纸马香烛铺,预印路头财马,纸糊元宝缎匹,多浇巨蜡,束名香。街坊吟卖篝灯、灯草、挂锭、灶牌、灶帘及箪、瓢、箕、帚、竹筐、磁器、缶器、鲜鱼、果、蔬诸品不绝。锻磨、磨刀、杀鸡诸色工人,亦应时而出,喧于城市。酒肆药铺,各以酒糟、苍术、辟瘟丹之属,馈遗于主顾家。总谓之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