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传说的影子(1)
作者:韩思中
1
赵刚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他眨巴着眼睛对刘星星说:“咱们去弄几个钱吧。”
刘星星说:“弄嘛,谁也没有和钱结仇。”
这是下午5点多钟的样子。赵刚和刘星星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很在意陈少强的表情的。他们都很在意。赵刚看着陈少强,把这种弄钱的话暧昧地说给刘星星听。刘星星也是看着陈少强回应赵刚。陈少强是城关派出所所长。现在,城关派出所所长陈少强坐在电脑旁,正专注地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中秋佳节刚过,空气中,四处飘荡着瓜果和烤油的湿漉漉香气,无所不在,满世界都是。看到陈少强没有反应,刘星星很响地抽抽鼻孔,他的模样是那样的贪婪、实在。而后,刘星星近乎崇敬的目光像长了腿,沿着雪白的墙壁,在墙面排列有序的锦旗、铜牌上挨着个儿走了一遍。他想,在这每一面锦旗,每一块铜牌的后面,肯定都有一段或精采或惊险的故事。他很想知道。
合同民警赵刚冲刘星星使个眼色,二人便从所长办公室走出来。
赵刚说:“妥了,陈所长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刘星星说:“陈所长没有说话,你怎么知道他就同意了?”
赵刚说:“我跟陈所长一起工作了三年,陈所长想什么我能不知道?”
在高大威猛,结实得像牲口一样的赵刚面前,还没有从警校毕业,提前回来做实习警察的刘星星是没有多少话好讲的,况且,陈少强所长还明确说了,让他跟着赵刚实习。温温吞吞的太阳光照下,刘星星困惑地眨巴了几下眼皮。方才,他是顺着赵刚的话说的,至于赵刚说了些什么,怎样去弄钱,他并不知晓。刘星星就那样仰着脸,看着赵刚举起手机,看着赵刚袒露出他又宽又大,坚实如马牙一般的牙齿。赵刚说:“嗨,陶灿吗,我是你刚哥……”
2
孟锟在津县嫖娼时,被该县公安局的几个警察逮了个正着。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七月。七月,正是骄阳似火,很容易让人心绪烦躁,产生杂七杂八怪念头的季节。那时候,津县的三星级宾馆还远没有落成,不过是刚刚筑好了坚硬的地基,而在那时候的津县,大大小小的歌厅正呈现出一派如火如荼的燎原之势,几乎遍及了县城所有繁华地段。孟锟在白天就留意到了,那些衣着既透且露又入时,打扮得妖精似的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吐着瓜子皮或者叼一根烟在大街上闲逛,他们操着难懂的南腔北调,一个个骄傲得胜似刚刚下过蛋的小母鸡,旁若无人昂扬着脑袋走路,她们不是“鸡”又是什么?这种情景差不多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由此,孟锟心里感叹:生活还是美好的。
办完公干,孟锟被安顿在县委招待所。
大家都知道,五年前,孟锟还没有现在这样牛皮,出门进门有领导陪。领导们陪孟锟吃陪孟锟住陪孟锟玩儿,有的时候遇到某个开明的领导,还会陪孟锟洗洗脚,洗洗桑拿做做按摩之类,再有些别的什么事或别的什么需求,彼此也都是理解的,嘻嘻哈哈一顿了事,总之是笑脸相迎,哥们儿姐们儿的那种。那时,孟锟只不过是一个小记者,一个新婚不久的26岁的腼腆小伙子而已,没有人把他当回事。所以当时既没有领导来陪他,也没有那怕是单位的通讯员送他进房间。二者如果有一样,就不可能出现后来的事了。可在那会儿,孟锟已经很高兴了,因为他知道这个房间虽然摆有两支床,但他所采访的单位,也就是津县公安局,已经给他一个人包租了下来。
晚饭后,孟锟一个人孤零零看了会儿电视。孟锟清楚地记得,那部电视连续剧是《还珠格格》第二部,这在当时是很热烈很火爆的,几乎成了人们茶如饭后必谈的话题。可是孟锟偏是不喜欢看。在法律系毕业的大学本科生孟锟看来,这部故事荒诞、情节失真、演员演技虚伪拙劣的电视连续剧,实在也是不值得看的,他又不是弱不经风情感脆弱的少女少妇,他更不是虚幻的理想主义者,他的情感还用得着被这样的电视连续剧哄?
有人不轻不重敲响了房门。
于是,我们就可以这样设想了:炎热难捱的夏夜。孟锟一个人很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房间里没有空调。电视只有这么一个频道。孟锟是新婚未久。孟锟坐在沙发上抽烟、喝水。楼下街边的歌厅里,有鬼哭狼嚎的歌声传出来。孟锟在房间烦闷地走来走去。躺在床上的孟锟大汗淋漓、百无聊赖。有人敲门。走进一个婀娜的妙龄女孩子。孟锟把这个送上门来的女孩子抱上床了。女孩子自然向孟锟收了钱,他没有被陌生人白干的义务。孟锟穿好内裤。女孩子赤条条赖在被窝里不走。
当然了,有些情节孟锟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早在饭厅吃晚饭时,他就被这个有心计的女孩子盯上了。女孩子从他光鲜的衣着、外地人的口音、一个人心不在焉的吃相、举止像有钱人的做派,很快便断定他是一条鱼,或许还是条大鱼都说不定。孟锟自然没有留意,就在他独自一人回到房间的途中,这女孩子竟然像很有经验的侦探,她压抑着发现猎物的欣喜,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踪在他身后,并且在他的房间门口蹒蹒跚跚了好一阵子。很明显,她是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同他在这个房间。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诡秘被一个警惕性很高的服务员捕捉到了。总台知道孟锟是公安局的客人,女服务员却不知道。那时,即便就是现在呢,发现这类不法勾当并报告给有关部门,举报者是有一定比例的奖金的。结果,是孟锟变相地发给女服务员一定比例的奖金。虽然,这奖金想来不会很多。
事情来得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没有人敲门,没有声音,也没有一点预兆,女服务员悄悄用钥匙就把房门打开了。一瞬间,三个身穿公安制服的干警不知怎么的就站在当地。这些年来,孟锟每每回忆到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情节,他们三个人怎么一下子就站在了当地间?他们是冲进来的,跳进来的,飞进来的?抑或,他们压根儿就是变成隐形人站在床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观看了他的种种孟浪?这样的情景真是让人心悸,而在当时,孟锟只记得他是失声迸释出一个怪怪的,啊——
之所以想起这件不堪的往事,是有朋友给孟锟打来一个电话。这个朋友名叫阿B,他是市区搞房地产开发的一家私企老总,一个平时不拘小节,牛皮哄哄的家伙。
那会儿,孟锟正同欣欣和杨子在一起,他们坐在南疆海鲜楼的“紫云阁”包间,有说有笑共进晚餐。
欣欣是市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也可以换种比较客观、比较好听的说法,她是市电视台的新锐记者,王牌记者,总归是那种敢想敢干,能够在庸俗的生活当中不时制造出一些波澜的角色。她曾以一条众所周知的因质量问题而导致新楼坍塌的追踪报道,含沙射影搞得该县分管建设局的副县长下不来台;她以偷拍的形式,真实记录下某乡镇计划生育工作过程中作风粗暴,在农民家里捉鸡、牵羊、拉猪、赶骡子的土匪行径,使得灰眉塌脸的该乡长最终被撤掉了职。这就是欣欣。
“你可以提出无理要求。”
这是方才欣欣一本正经说出来的玩笑话。这种过头的玩笑话猛不丁从欣欣的口中冒出来,真让孟锟感到尴尬,况且,杨子还坐在跟前呢。孟锟当然知道杨子是欣欣的男朋友,他搞不懂的是,欣欣和杨子腻腻歪歪在一起泡了几年了,吃也在一起,住也在一起,他们何至于不结婚?
欣欣的长相虽不是特别的漂亮,皮肤却异乎寻常的白皙。让你看一眼便不会忘记的其实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新鲜、很阳光的眼睛,瞳仁大大的,颜色是那种近乎玲珑剔透的浅黑色,里面,有一种活力四射的流质一样的东西会时刻感染着你,似乎可以点燃你的热情,点燃你的活力,这可是一个真正记者该拥有的眼睛啊!她的性格活泼而开朗,有时候开起荤荤素素的玩笑,是不分场合不分轻重的。不过,她很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不受外来者的侵犯,有些针对性的语言突然从她的嘴里蹦出来,那是让你半点办法都没有的。就比如刚才,孟锟借着说笑,只是用手指轻轻触了触欣欣的额头,欣欣就说出如此这般的话来。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欣欣掌握男人的七寸掌握得挺好。
杨子埋着头,正用两只粘满酱红色汤汁的手专心对付一只龙虾。别看杨子其貌不扬,说话办事蔫哩吧唧的没个正形,他可是市日报社总编室的主任,很受领导器重的,属于报社领导阶层的智囊级人物。新闻媒体是一家,也正因为这样,省《法制日报》驻市站的站长孟锟才乐于和他们交往,并且彼此之间打得火热。
杨子头也没有往起抬一下,玩笑道:“孟哥,有什么无理的要求你尽管提,有我为证。”
都是刚才的事了。现在,孟锟驾驶一辆黑色奥迪车,正在赶往津县的路上。
3
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老在刘星星的脑海里走来走去,有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总是不失时机从刘星星的记忆深处跳跃出来,挥之不去。记忆这东西当真是奇怪,有些事情过去后很快就忘记了,忘记的干干净净,仿佛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而有些事情过去以后,是能在心里扎下根的,这根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像地里的续根草一样,给它一定的条件,它就会疯生疯长,枝繁叶茂地茁壮起来的。
这个人就是刘星星的姐姐刘星儿。
说起来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早在刘星星上初中的那年春季,刘星儿一个人在田里耕播庄禾,结果是,她自己反而被村里的一个老光棍粗暴地强行耕播了。这种遭遇当然令当事者痛不欲生,值得叫人同情和对老光棍产生一种义愤填膺的情绪。事实上,老光棍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问题是,发生这样无法预料无可避免的事,本不值当的去死,都什么年月了,又不是你自己的错,你死能说明什么呢?可是刘星儿就像一颗耀眼的流星一样死了,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了崖。这是扎在刘星星心头的一根刺,也是他当年报考警校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
乍见到陶灿,刘星星差点失口叫出来一声姐姐。
像。真像。像极了。是那种瓜子形而又不失圆润的脸型,脸色红扑扑泛出一种健康的光泽,眉是柳叶般细长规整的眉,眼是俏丽的双眼皮,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如水一样清澈无杂质的透明,这样纯情、纯真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眼睛,会让你不由自主从心底里生出一份爱怜。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你肯定不能把淫秽的不健康的东西硬往这个人身上拉。不能。绝不能。然而,这双眼睛的深处似乎却在哭泣。刘星星能够清晰地听到陶灿眼睛里面发出来的哭泣声,似在向他哭诉她的无辜她的委屈她的无奈和她的不幸。还有陶灿二十岁出头的年龄,还有陶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形,都和姐姐刘星儿一般无二,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刚才,一埃打开房门,赵刚就已经风一样扑进房间,把他和陶灿丢在了一旁。赵刚象冲锋陷阵、义无反顾的勇士,动作快得令刘星星咋舌。
当然,那只是陶灿最初的表情,紧接着,她果然用手掖着裹在身上的浴巾,啜泣起来。
刘星星迟钝地跟在埋着头,嘤嘤咛咛哭泣的陶灿身后。走进房间后,刘星星才注意到一个强作镇静,满脸堆起虚笑,同样用浴巾裹着身体坐在床沿上的中年男人。这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实在是狼狈的可以,他的笑,与其说是笑,其实倒不如看成是哭来得实在,他是哭也不会哭,笑也笑不出个模样儿的张惶,他的身体不知道究竟是冷还是怕,隔时便会突然地抖上几抖。而赵刚倒仿佛变成无事可干的闲人,他相当沉得住气,大剌剌坐在另一支床上,就同这个狼狈不堪的中年人面对面坐着,面无表情点燃一支烟,抽。
就这样沉默了好半天,赵刚方才开了尊口。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
“你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治安处罚条例第三十条。”
“我们这儿是讲法制的地方。”
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惊险没有迂回曲折,他们坐在宾馆502房间的床上,面对面,朋友聊天儿似的就把事情给解决了。在此期间,刘星星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是赵刚一个人顺顺当当一路办下来的,前后大约只用了十五分钟不到。
刘星星恍惚地盯着这个名叫陶灿的女孩子。看起来,陶灿着实是后悔懊丧得不行了,她埋头坐在沙发上,把眼睛抹了一把又一把,她把那种猫叫一样尖细的啜泣声压抑不绝源源释放出来。这声音虽是细微,但穿透力却又是极其强的,好像把快要凝固的空气也拉扯得颤动起来。那条白白的浴巾是遮不周全陶灿的,陶灿赤裸的胳膊和半只并不很丰满的乳房如今还露在外面,露在外面的还有她的两条藕莲也似健壮的大腿。刘星星已经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姐姐,肯定不是。可是,刘星星心里还是像被锋利的针刺狠狠戳了一下。
对方很知趣,乖乖交了一笔罚款后,垂头丧气地吊着脸子把衣服提拎进卫生间。少倾,他就西装革履走出来,灰头土脸向赵刚和刘星星打声哈哈,就准备走的样子。也许在他看来,能在宾馆里解决的事,总要比在派出所里解决好,不就是五千块钱吗,多是多了点,可有的时候,面子比钱更重要。
不料,赵刚严肃着警察的面孔叫住他,说你等一下,把你留下的东西带走。
顺着赵刚手指的方向,对方蔫遛遛躬身俯向床脚一侧,从地上拣起盛有他精液的肮脏透顶的避孕套。一瞬间,他肥头大耳的面孔上闪出一丝被戏弄被污辱的愤怒表情,肥胖的身体也如同是被这愤怒点燃了,接二连三哆嗦几下。之后,他顺手把肮兮兮的避孕套塞入上衣口袋,竟而对赵刚挤出一点点勉强的笑意,说:“我可以走了吗?”
“你可以走了。”赵刚冷漠地说。
等这个官样十足的中年人走出房间,陶灿的脸上马上就露出阳光一样的笑容,她用一只手提拎着浴巾,花样似的灿烂着笑脸碎步跑过去,从床柜上一下子把齐齐整整的一叠钱抓在手,颤着声音说刚哥,你是不是开口开的小了?他刚才还向我吹牛,说他是某县的县长呢,还答应以后要给我买房找工作呢,要不是和你约定好,我倒真想放一放长线。赵刚笑骂了句:你这个X货,把绷直了这么长时间的腰背仰靠在被垛上。陶灿又说,他们身在官场的人,最怕这些花花草草的事了,五千块钱对他们来说算什么?斜睨一眼刘星星,眼睛里就多出一份暧昧多出一份娇媚,柔声道:“这位大哥倒是面生,新来的?”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真让刘星星瞠目。
赵刚一跃身,劈手从陶灿手里夺下钞票,另一只手忽然弹簧般跳出来,在陶灿的屁股上狠狠捏一把,捏得陶灿母兽似的叫出一声,飞快地拿眼睛瞟一下刘星星,脸色就那样一点儿一点儿红起来,象在白布上泼上红色的颜料。
少不了你的,不就是20%吗。赵刚这样说,他的眼睛这时候像两根直直的木棍,在陶灿的身体上戳过来戳过去,说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洗洗?这是我们所新来的实习警察,人家还是童男子呢,你可不要打他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