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灿提拎着浴巾脸儿红红地走进浴室。很快,她又讪讪地埋头从浴室走出来,走到床边,把摊放到床上的她的衣服拢进怀中,又抬头极快地扫瞄一眼刘星星,然后,迈着碎步再次从刘星星身边掠过,闪入浴室。
一时间,哗哗啦啦的水流声从浴室里迸溅出来。同时迸溅出来的还有陶灿的声音。陶灿是在唱歌,她拖着轻松的挺不错的嗓音这样唱:“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小妹——”
空气中,似乎流淌着一股令人欲吐欲呕的肮脏气息,无处不在。刘星星闷坐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他把脑袋探向了窗户外。天色是刚刚暗下来的样子,这座小县城却已如怀春的耐不住寂寞的少女,被星星点点的或明或不太明的灯光点亮了。清凉的空气中,瓜果和烤油的香味好像比白天的时候淡了些,许是因了楼层高的缘故,可是,空气更显纯正了。刘星星大口大口吞咽着这种比较纯正的空气,如同是渴极了的鱼儿重新见到水。
刘星星委实是憋屈的没办法。最初,他是非常想揍那个嫖客一顿的,揍他个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揍得他往后再也不敢做这种事。至于卖淫的陶灿,他当然不会揍她,他的拳头可不是用来对付女人的。不过,他会让陶灿写检查,写得不好,写得不深刻就让她重新写,直到她写得痛哭流涕并且明确表示痛改前非方能算数。这些都是刘星星来时的想法,为此,他还很是激动了一会儿,因为他现在是实习警察,以后就是正式警察了啊!警察是干什么吃的?谁知道卖淫的陶灿像极了姐姐,谁知道赵刚就这样草草把事情解决掉了。
有一种如刺在喉,不吐不快的冲动鼓弄得刘星星终于开了口。
“卖淫嫖娼怎么能在宾馆里处理?”
“这种破事,回到所里处理也一样,无非就是罚点款的事。”
“嫖娼的处理过了,那么,卖淫的呢?”
赵刚笑一下,马马虎虎看一眼刘星星,顾自叼起一根烟,阔厚的嘴唇和叼在唇间的香烟一律往旁蠕了蠕。赵刚含糊着嘟哝一句:“生瓜蛋子。”
4
阿B认为事情不能就这样了了。不是这么简单,人家明显是做好了圈套等着让他去钻嘛,可倒好,他真的就眼睁睁跳进去了,这口气如何叫他咽下去?阿B耐着性子给孟锟打了个电话,详尽述说一遍事情的始末。阿B的第二个电话就没有这样客气了,他举着手机,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尽情发泄了一通。然后,阿B夹着皮包从巷道深处的厕所里转出来,悻悻地向马路对过的一家饼摊走去。
银盘一样的月亮斜斜地悬吊在那儿。月光如水,清澈似哗哗流淌的山溪,也很像林红的眼神儿,那是一双清澈纯净得让你无法设防的眼睛啊!有微风无声无息地游来荡去,夹裹满秋的凉意秋的散淡。阿B缩缩脖颈,他想他真够倒霉的,倒霉透顶也窝囊透顶了。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来往的车辆也是行色匆匆一掠而过。中秋佳节刚过,这可不是没事了在街上闲溜达的日子。
远远看去,饼摊前空无一人。饼摊的主人应该是回去了吧,可那架炉火依然是亮瞠着的。那种蓝色的伸伸缩缩的火苗仿如精灵,不屈不挠地努力着往炉口的上方挣扎。等到阿B快要走到炉火的跟前时,一盏瓦数不大的电灯悠然跳了出来。一个笑眯眯的瘦小老头躬身站在那儿,他说:“老板,买月饼吗?”他得见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笑模笑样,用手指指脚前的一个油腻腻的纸箱,纸箱里,有大约十多个月饼静悄悄地躺在那儿。又说:“老板,我看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有福气的人碰到这几个有福气的月饼,我看,你就把这么些福气都请回去吧。”
阿B沉脸说不买。
话音未落,那盏瓦数不大的电灯吧嗒一声合上眼皮。老者在黑暗中没好气说:“不买就不买吧,走开走开,你不要想在这儿影响我做生意。”
想了想,阿B觉得他是不能从这儿走开。这儿有火可以烤,这是他所需要的,这儿还有一只闲置在一旁的小木凳子可以坐,这也是他所需要的,更重要的是,在这个饼摊上,他可以一目了然观察到对面灯火辉煌的一切人,一切事,至于吃不吃月饼,那就不是当紧的事情了,他又不饿。
阿B不耐烦的口吻,说你灭灯干什么,我买月饼还不成吗?
“成,成成。”老者一时又是乐颠颠的样子,复将慵惰的电灯咯吧一声点亮了,一边说:“买吧买吧,这上好的月饼除了我这儿,你还能到那里去买。”阿B不想多搭理他,冷着脸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钞,看也未看塞到老者的手中,接着,心安理得把那只闲置在旁边的小木凳拎到火炉旁,坐下来。老者把面孔凑到灯泡近前,认真地眯眼皮点数起那把零钞。
冷,冷呵!阿B哆嗦一下,只觉得有风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变成万千条冰凉的冷虫子,然后拼命啮开他的皮肤往他的身体里钻。想想,现在还不是这样冷的季节,或许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吧。阿B轻哼一声撅撅腚,又把小木凳往火炉旁挪了挪,脸和蜷缩的身体一律靠上去。
点数零钞的老者这时候停顿了一下,面色逐渐变得疑惑起来,他盯着阿B看了一会儿。看阿B铁青黝黑的脸,看阿B腋下夹得鼓鼓囊囊的皮包,看阿B冷得哆嗦打颤的身体,脸上突兀地浮出一层惊恐至极的神色,莫名其妙瞪圆眼睛冲阿B嚷道:“杀人犯,你是在省城抢过银行的杀人犯?”话毕,张惶失措大呼小叫着,一时绝尘而去,把他刚刚到手的一把零钞扔得满地都是。
而在此刻,刘星星正躲在房间外面打电话。
这样的事情谁会相信呢,打死都不信。说起来简直是荒唐可笑,嫖客罚了点款就放走了?现在,他们两个堂堂的警察又要请卖淫的陶灿吃饭?刘星星的电话是打给派出所所长陈少强的,他只能把这个电话打给陈所长,他觉得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手机的另一端,陈少强耐着性子听了个大概,这是刘星星能够明显感觉到的。刘星星只怕陈所长听不仔细,听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张口结舌正想说第二遍时,却听得陈少强打着官腔,嗯嗯啊啊了几声,说就这样吧。就把电话挂断了。
就那样?刘星星愣在那儿,他委实弄不明白陈少强所长的意思。
5
这时候,他们正坐在一家小饭店吃饭。他们指的是赵刚、刘星星和陶灿。
刚才,他们已经回去了一趟,把那辆显眼的警车和同样显眼的两身警察制服留在派出所。这样子感觉就好一些。好多了。能够让人比较轻松地走路,比较轻松地走着去小饭店吃饭,而不需要顾忌什么。自然了,也没有妨碍在去小饭店的路上,赵刚很痞地把显得娇弱的陶灿拥入怀中,就那样别扭地说说笑笑走路。
杂种,狗男女——
刘星星闷头蔫脑跟在他俩的后面,他这样一再地在心里诅咒着赵刚和陶灿。看起来,刘星星是既像失意的第三者插足,又像是战败的俘虏,总之就是不像警察。而事实上,刘星星是几次强自压抑住了揍赵刚一顿的念头。他想,别看赵刚生得人高马大,真要是动起手来,赵刚未必是他的对手。这想法除了所谓崇高,所谓责任的因素外,当然更多的是源于姐姐飘忽的身影和哀怨的眼神。可是,陶灿不是他的姐姐。一路上陶灿有说有笑,虽然她说出来的话假惺惺,笑的也有点勉强的意思,但看上去她偎着赵刚倒是心甘情愿的,这就让刘星星缺失了动手的理由。
“陶灿是开银行的,她开无本的朝天银行。”
刚才在派出所,当赵刚把1000元交给陶灿时,是如此这般说的。陶灿满面绯红瞥一眼刘星星,忸怩一下,迅速把钱掖进裤兜。看起来,陶灿是很在意刘星星的表情的。“我们是什么?自然是银行的管理员了。”赵刚恬笑很快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话,他说照老规矩,除去该上交的40%不能动外,余下的就是咱们的了,刘星星你拿着,这是你是20%。
赵刚的话让刘星星感觉他像受到了污辱,绷着脸说:“这钱我不要,爱怎么处理你就怎么处理好了。”
赵刚嬉皮笑脸说:“看看你这个人,眼睛瞪什么瞪,眼看你就要从学校毕业了,没有钱,你用什么活动工作的事?真是的。”
看到刘星星不再搭腔,反而把面孔扭向一旁了,赵刚也就不再坚持,嘴里嘟嘟哝哝着把钱锁进办公桌的抽屉,只说:“那么,我就先给你保存着吧,这可是你的一份,你随时可以取回去。”
往常这个时候,饭店里的人还是多的。今天不一样了,不大的饭店里只坐着他们三个人。刚进饭店那会儿,象是无意地,陶灿挨靠着刘星星坐下去,而且她在吃饭的当儿,老拿一双怪怪的眼神儿偷窥刘星星,像极了怀春少女的羞涩。刘星星自然也是觉察到了的,暗想他在宾馆,在派出所里把陶灿当成姐姐一样看的神态,一定是让陶灿产生某种误解。故意沉着脸不再去看她,该夹菜夹菜,该吃饭吃饭,酒是碰都未去碰一下。坐在对面的赵刚倒是很放得开,隔时说一两句粗话,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架式,活脱脱就是书中描绘的梁山好汉。
一顿饭就这样稀里糊涂吃过去。
刘星星窝着一肚子的气,他不明白这气是冲着赵刚还是冲着像极了姐姐的陶灿,抑或是冲着他自己?走出小饭店,街面上越发显得冷清了。刘星星看到赵刚故意避开他,把陶灿拉到一边去,二人在皎洁鲜活的月光下面嘀嘀咕咕小声说着什么。
刘星星的脾气本也是不大好的,这种蝇营狗苟的事要是搁在以往,他也许早就发作起来了,他想你们还说什么呢说,赵刚你款也罚了,饭也吃了,黑钱也得了,你还想怎么着,难道你也想嫖妓?笑话。可是刘星星心里也明白他不能够发脾气,他应当把肚子里的火气就那样憋着,然后再一个人慢慢消化掉。他是刚到派出所实习不久的警察,论起来,赵刚可是他的师傅。况且,赵刚这个人痞是痞了一点,平时待他,还是挺关照满不错的。
后来,赵刚就痞着笑走过来,他像方才揽陶灿那样,一下子就把刘星星的大半个身子揽进他的怀中,压低声音说:“兄弟,陶灿可是看上你了,老哥也知道,你对她也有那种意思,怎么样,今晚有没有兴趣?”
这话说得有些荒唐。
这话从喷着酒气的赵刚的口中说出来,刘星星还是觉得十分的意外,勉强尴尬地笑一声,说:“赵哥,你是喝醉了吧,再怎么说,咱们还是警察吧。”
刘星星抬头看一眼站在几步开外远的陶灿。陶灿披着月色的孤立无援的身影,陶灿看不真切却又从刘星星脑海里真切显示出来的面容,直把刘星星搞得心疼难忍,刀绞也似。恍惚间,陶灿就又变成了活生生的姐姐,变成疼过他爱过他护过他的姐姐。姐姐,姐姐啊!刘星星痛苦地皱紧眉头,心底里一遍一遍地这样呢喃。
赵刚打着哈哈松开刘星星,他只当刘星星是面皮软,心里或许早就巴不得呢,自找台阶含混地说:“嫖客我们罚过款了,可是,陶灿我们好像还没有审问吧,是该带回去好好审问审问,你说对不对?”
派出所是驻扎在城关镇镇政府的院子里的,主楼自然是镇政府的办公大楼,就是后来单独建在主楼一侧的二层配楼,派出所也仅仅占据着二层的四、五间办公室。往常,镇政府的门卫是一个肥胖但精力旺盛的老头,对工作很负责任的。通常,他把下班以后还出入的人都当作阶级敌人看待,盘查得很严格,就连镇政府或者派出所的人要带不三不四的陌生人进去,也是万难。早在三个月前,镇政府把大门和门房统统拆掉了,要重建,肥胖老头只能暂时回家去等。若不然,赵刚很清楚即便是他,也没有能把陶灿带进来的可能。
赵刚和刘星星的办公室是一个里外间的结构。准确一点说,外间是他俩的办公室,里间是刘星星临时居住的寝室。凑巧的是,刘星星早晨起床后,就把里外间的还不算太脏的窗帘布统统泡进了水盆。一路上,刘星星明知道赵刚对陶灿是不存什么好意的,他想这便好了,回去后,他们至多就是打打情骂骂俏什么的,再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不料,走进办公室后,刚刚打开灯,赵刚就急吼吼把陶灿拥进了里间,旋即,里间的灯也哗啦一下子亮了。隔在里外间的木门虽是被赵刚象征性地虚掩好,可是看起来,门上的一块玻璃,一块方方正正可以看到里屋一切的透明玻璃,赵刚这个杂种就再也顾不得去管了。
不一时,从里屋传出来赵刚审问陶灿的声音。赵刚把陶灿审得猫似的呻唤连天,就连结实的木床,也被他很大的审问力度,审问得咯吱咯吱乱叫起来。
刘星星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万没料到赵刚竟然明目张胆到这种程度,他是连脸面也不要了啊!到了这会儿,刘星星觉得他对赵刚是没有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人家是你情我愿的事,你总不能这时候冲进里屋,把赵刚从陶灿的身上掀下来吧?又想,警察抓卖淫嫖娼当然没有错,可现在,赵刚算不算嫖娼?自己又算不算是一个警察?
这种想法把刘星星鼓弄得烦躁不安,他茫然在办公室走过几个来回后,打开了电视机,并且把电视机的音量调整到最高音。
就这样糊里糊涂看了会儿电视。
说是看,其实刘星星又哪里能看到心里去呢。电视机里发出来的声音高到了失真的地步,嗡嗡隆隆象八级大地震,把电视机下面的办公桌,把空气,把整座楼房似乎都震颤得东颠西跌、摇摇欲坠。但还是不行,刘星星的眼前还是驱不去赵刚和陶灿,他们垂死一样的呼喊声,他们的丑态他们的不顾廉耻他们的卑鄙无耻等等等等,还是穿过这种大声音的缝隙,顽强地钻入进他的脑子里。最后,刘星星叹口气站起来,沮丧地想:算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干脆到外面去住一宿旅馆吧。
当刘星星灰头蔫脑从沙发上站起身的那一刻,眼睛的余光仿佛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从办公室透明的玻璃窗户上一掠而过,匆忙鬼祟的看起来很不真实。刘星星追出门去,果然看到一个人正沿着楼梯,蹬蹬蹬蹬一路慌慌张张往下跑。他略微停顿一下,眼看着这个人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掉。
遂想,这个人是谁呢,他深更半夜跑到派出所来干什么?这样想着的时候,事实上刘星星已经走在大街上,走到了一家就近的小旅馆门口。
办完住宿登记手续,刘星星还在想那个莫名其妙的身影,越想,他的感觉就越发不对了。再一次拨通所长陈少强家里的电话。
举着话机,刘星星猛然间后悔起来,他想他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给陈所长打这个电话呢,难道他是想告赵刚的状不成?赵刚又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再说了,背后论人的长短又是他一向所不屑的。听到手机里传出陈少强所长的几个喂喂声,要挂电话已是来不及了,刘星星只得支吾了几句,到了儿,他也没有敢把赵刚胡搞的事说给陈少强,只含糊说他在外面有事要办,晚上就不回所里去睡了。
未了,陈少强所长说好吧。又说:“唐局长刚给我打过电话,说是有人报了案,前段时间在省城抢银行的漏犯在咱们县露面了,你在外面,可要多留意一些。”
2、传说的影子(2)
作者:无形(王凤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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