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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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接龙小说(7)

圪旦老婆为了早得孙子,玉娃十五岁上就给圆了房。锣鼓鸣响地吹吹打打办了婚事,一心等的抱孙子。

左等没信儿。右等还没信儿。怕玉娃不省得房中事,还专意请人背地里教调。见还不顶事,就把气都撒在珍儿身上。

急上来时不时地就把珍儿操诀上半天。甚话难听她说甚:“养个鸡儿下个蛋,养个猪儿吃刀刀肉,养个狗儿看看门,养你个白眼狼狐能做甚?四两臭肉只管圪夹甚?他小了,你也省不的?你等的,给我养不出孙子来,看我怎呢修算你。”

可这男女之事,不是旁人着急能办了的事。那玉娃是金家的宝贝疙瘩,惯的没样儿。他要往东你不能去西。他要天上的星秀你就的担梯子去摘。跟上他,珍儿天天挨打受罚。小时候,珍儿不敢惹,光会哭。后来大些了,看见玉娃心里就来气。

圆房关在一个屋舍里,一个在炕这头,一个在炕那头。珍儿那时已经二十二了,少省人事。可是一看玉娃那样儿,心里就祖宗八代的不顺心都溢出来。当面不敢惹圪旦老婆,背地里总是不耐烦玉娃。玉娃身子弱,还没大长成,好歹是成不了夫妻事。

圪旦老婆等了两年,实在等不下去了。她就使出下三烂做法,找出当年金圪旦用过的春药拌在玉娃饭里。吃了就把两个人关到屋舍叫早睡。

玉娃一个十七岁的小后生,那经得起春药催逼。不出半个时辰,就把珍儿撕了个稀巴烂。那以后,玉娃就贩牲口出走了。就有了这惊天动地的养娃娃。

(六)

山货大娘让全顺老汉从睡梦中叫醒,赶忙起来往金圪旦家跑。这村子里的女人就数她自由,也数她知道的事儿多。她热心暖肚,谁有事叫她都不推。二十几上开始跟上本村的变娃娘娘给女人们接生。走东家,串西家。二十几年下来,这鸡鸣村上千户人家,谁家光景过的怎呢说,谁是个甚样儿人,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金圪旦老婆的为人秉性,和她那些有藏有掖的事儿,瞒谁也瞒不过她。山货大娘有一个常人不及的好处,就是不管她听到多少事儿,从来是只带耳朵不长嘴,宁烂在肚里也不会说出去。因此,人们不管有甚事都爱找她,也不避忌。

圪旦老婆平素里仗着有些财产,和小户人家不大来往。高门大院,别人无事也不到她家去。加上她尖酸刻薄,人缘实在不怎呢。也就山货大娘度量大能和她有个来回。

山货大娘对圪旦老婆有她自己的见地。她知道圪旦老婆这些年过得也够阿渣。毛病归毛病。牺惶也牺惶。对圪旦老婆肆虐打骂珍儿,她就很看不惯。无奈使不了法子。

珍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聪明的响铃儿似的,心一份,手一份,甚的营生活计都做的有模有样。这些年金圪旦家里头的一应活计不差甚都是珍儿做。就是有股子拗劲,打死不服软。也真是难为她了。能熬到今天已经不容易。生养个娃娃还比别家女人罪多。

那天从金圪旦家出来,她就心里打鼓,怕珍儿有闪失。等了三天没动静,以为是没事了。谁知事还是来了。

山货大娘跑进珍儿房里时,圪旦老婆正没命地抽打昏迷不醒的珍儿。原来那圪旦老婆越哭越不解气,勾起一肚的伤心事。越想越恨珍儿是个丧门星。

山货大娘急了,怕出人命,一把把圪旦老婆甩到炕角里。生气地说:“你这是做甚哩!你不打她也快不行了。”

“我就打死她个丧门星。她败我的家,断我的根。我和她没完。”圪旦老婆疯子一样,还要打。山货大娘怎呢也招架不住。

正在这时,大和尚与全顺老汉赶到。

全顺老汉说:“东家,我把先生请来了。快些教看病吧。”

圪旦老婆越来了劲:“哼,谁教你去来?家败奴欺主。你也盼我金家断根绝户?叫她死,算我白扔二百块现大洋!”

全顺老汉打从金圪旦爷爷手里就进金家伺候。人忠厚老实,没家小,没儿女,光做不取。金圪旦家三代人都没对老全顺说过太难听的话。金圪旦死了以后,别人都因为圪旦老婆严搅,不干了。全顺老汉因为念着金家几辈的情分,可怜她孤儿寡母才留下来和她照料这个家。要不是老全顺帮她打理,十个圪旦老婆也收拢不住金家那点田产。如今,全顺老汉也是快奔七十的人了。圪旦老婆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不用说老全顺,连山货大娘都听不进去。

插言道:“圪旦老婆你是疯了吧?打烂盆盆说盆盆,打破罐罐说罐罐。你连烧带烫做甚?人家全顺伯可没亏着你。你由着烂嘴嚼甚的蛆!”

全顺老汉没待理她,只顾和大和尚说:“先看病人吧。”

大和尚正要给珍儿把脉,圪旦老婆又跳起来:“不行!我还没死呢。在我家里轮不上外人做主。我说不看就不能看!”

“看!还要尽由了你哩!”全顺老汉突然大吼了一声。把几个人都唬了一跳。全顺老汉余怒未消:“把你爷爷从地里搬起来,这病也得看!我就没见你这日怪。”

俗话说,忠厚人恼了,铁茶壶煎了。不怕也得怕。

全顺老汉这一吼,真把圪旦老婆镇住了。她一向以为全顺老汉是泥疙瘩,由人捏。这下知道错看了他,心里愤愤地,也不敢再闹。

珍儿又抽起来了,筛糠似的。大和尚顾不得其他,立马下药。先把已带的成药灌下去,又扎上针。直到珍儿出气匀了,才起身告辞。不过珍儿神志始终没清醒。对于刚才那一场闹也没一点点知觉。

来到院子里,大和尚发起愁来。不是发愁下药治病,而是发愁护理。像这种重症子痫,不精心护理是很难复原的。看了圪旦老婆的做派,她是成心要让珍儿死,怎么会照料她?老全顺一个老汉,山货大娘又不能天天在。可该怎呢办呀?

他把这一层愁肠仔细说给全顺老汉,问老汉有甚法子没有。

老全顺发愁的也是这事。商量半天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去求山货大娘过来照看几天。

山货大娘说:“照护自然是不用说。可这养病熬月子,是个细法事儿,尤其病人不能着气!这可难哩。要是圪旦老婆打定主意不要珍儿了,真还得想个逃生的法子哩。要不来我找户好些的人家,把珍儿卖了。叫她给玉娃再重娶个如意的媳妇。可这找人家也得出了月子呀。谁家愿买个月子里的病人。能不能做成人家还两说。这可怎呢呀?”

大和尚听了山货大娘的话,不由得心里一动。接口道:“这倒也是个法子。人家不用费事。要不先把她接到我哪儿吧。我是着急救人哩。人家不人家先打在余外。看她这势法也不大好。救下了是一桩功德。救不下也尽了心了。没个名分我也不好动弹。你们看这的行不行?”

山货大娘和全顺老汉高兴的直拍手:“这可是珍儿的福气来了。”

当天黑夜,山货大娘就开导圪旦老婆:“我看你这时光过得实在麻烦。因为个珍儿成天闹的鸡犬不宁也不是个长事。玉娃又不爱见珍儿。他们也就岁数上不般配。你也年纪不小了,总不能靠怄气过日子。要我说,你不如把珍儿再卖个主儿,正儿八经地给玉娃问下个他爱见的婆姨,他也就不跑了。你不是能过几天歇心日子?”

圪旦老婆说:“话是那的说了,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哩,怎呢卖?”

山货大娘说:“甚东西都是有卖的,就有买的。看你卖不卖吧?”

圪旦老婆说:“卖。怎呢不卖?我早就想卖哩。二百块现大洋”。

山货大娘说:“算了吧。二百块现大洋你卖个半死人。亏你能说出来。等的人死了,你一分也卖不下!”

圪旦老婆想了想:“那就一百吧。我用钱处也多哩。”

山货大娘这才说:“行。一百块我给你寻个主儿。人家甚时候抬人你可不能反口啊。”

圪旦老婆说:“咱们写下个押。”

山货大娘没想到事情这来顺当。第二天就找人划了押,送来一百现大洋。头天晌午,全顺老汉就和山货大娘一起,把珍儿拉到了大和尚家。

大和尚留全顺老汉、山货大娘和自家院里的才旺家一起吃饭。自己就忙着拾掇珍儿。扎了针,罐了药,用棉被盖严实了,才出来送客。算是娶回了自己的婆姨。这事,除了上面提到的这几个人,几乎没人知道。

(七)

二阴阳家自打他婆姨,也就是智儿他妈死了以后,家败的很。父子们做事都大背常理。先是二阴阳送智儿出家。接下来是大和尚还俗。这会儿又拉回个没知觉的女人做婆姨。镇上好事不好事的人都觉得怪怪的。有些个关心好事的人曾来看望。大和尚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们便只当出家人做事不一样论。

也有些苦命的女人们悄悄地嫉妒昏睡的珍儿,能遇上这样的大善人。其实除了这些表面的理由外,二阴阳和大和尚都各有自己的苦衷。

当年二阴阳送智儿出家时,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的肺痨。智儿未成人。继续留在姨家恐日后生事。一来自己一死,断了智儿的费用。怕增加姨家的负担,落人亏欠。二来家传医道无人传授,怕智儿失了真传。思前想后的结果,还是向他的方外至交,顺明和尚托了孤。

那顺明和尚,原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聪明过人,知书达理。少年时倾心于一个聪明伶俐的侍女。其父又为他娶一个大家千金为妻。妻凶妒。在那使女身怀有孕,即将临盆时,妻将她推到磨盘下活活压死了。其状惨不忍睹。顺明在看到侍女和腹中孩子的惨状后,精神受到极大刺激。大病一场之后就出家了。

为了避静,他从南山大寺来到这小小的鸡鸣寺。精研佛学之余,博览群书,深钻医道。常暗自在俗人中行医布道。

二阴阳乃民医。常与顺明在一起切磋医道。高兴时也对弈几局。婆姨死了以后,他就成了这儿的常客。并因同病相怜而与顺明结为至交。

顺明受人之托,遵人之事。十七年教成大和尚,送他还俗。

那时,顺明和尚已洞悉红尘,诸事了达。与寻常死读经书,循规蹈矩的修行人相比,别有许多不同之处。只没象济公那样放浪形骸,而心却时时不常住,豁达的很。

二阴阳与顺明的这层儿关系,大和尚并不十分清楚。但知道顺明待自己如严父一般。所传授的一应知识和医道技能是二阴阳所不能企及的。

(八)

从还俗那天一出寺门,到把珍儿拉回家,前后不过七天。大和尚却觉得过了几十年。又好像倒回去十几年。竟是一些儿清净也没有过。直到掌灯以后,关上门,只剩下他和昏睡中的珍儿时,他才觉得有些轻松。

他煎了一付还原汤,把珍儿抽起来拥在怀里,拿上小调羹一点一点地灌下去。烧下热水轻轻擦去珍儿脸上,手上,身上的污渍。又沾着水用小木梳轻轻地梳理那乱成沙蓬似的头发。他小时候就很喜欢给珍儿梳头。

梳理妥帖了,把珍儿柔柔地放在枕上。然后就盯着珍儿的脸出神。像二十多年前那个守着珍儿睡觉的小小子一样,悄悄的。生怕惊醒那睡觉的人。

珍儿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裹在破布里,可那光鲜的脸蛋就像一块晶莹的玉。龙眉凤眼,唇红齿白,笑起来甜的让人着迷。那个当年的小小子就常逗她“笑一笑,笑一笑”。十七年了,珍儿还会笑吗?他在那沉睡的脸上寻找当年的影子。

恍惚的油灯一闪一闪。阴影不时在珍儿的脸上身上摇动。生活剥夺了她的笑。可岁月还不应该带走她的美。二十五岁的女人正该是朵怒放的花。可躺在炕上的这个女人却瘦弱的几无人形。她就是大和尚心里那朵早开的玫瑰吗?

他说不清楚。从他走出寺门,被圪旦老婆撞住以后的一连串事儿,几乎都是在没有思考的情形下进行的。好像暗中有人专门谋算策划好似的。由不得你想,也由不得你办与不办。既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难道这就是因果?

十七年寺庙生活教会他不嗔不怒。可在看到圪旦老婆疯狂地撕打不省人事的珍儿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把这个恶毒的老女人提起来扔到院里去。要不是全顺老汉那声巨吼,他料不见以下会发生什么事情。

继而又觉得悲愤满怀。他想不清为什么同是女人,圪旦老婆会毫无一点同情心。在那个乱得使人失智的场合下,他不得不在心里反复默念佛号:阿弥陀佛。而最后还是在侥幸万一的机遇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珍儿。从未顾及别人会怎么想。

现在他守着珍儿,象是找回一件因疏忽而被别人拿走的珍贵东西。可是找回的宝贝已经残损。他要尽全力修复那些残缺。只恐怕未必如愿。心里酸酸的,为当年没有认真回答珍儿的问话而后悔。

十七年里,他眼前晃动的总是珍儿那失望摇头的样子。想开了也知道,就算他认真地说了,也不能挽回珍儿被卖的悲剧。可是心里总是不能原谅自己。摸着珍儿满身的伤痕,他觉得自己快被压碎了。忍不住呼唤起来:

“珍儿你醒醒,你醒醒啊,智儿哥哥娶你做媳妇儿了。珍儿啊,你醒醒,快醒醒呀,我是你的智儿哥哥呀……是哥哥对不住你,你睁开眼,看看哥哥,看看咱们的家,你听见了吗?是哥哥在唤你呀……”

珍儿听不见。珍儿什么也不知道。

(九)

就在大和尚把珍儿拉回仁堂镇的那一天,顺明方丈在禅堂打坐,忽觉身心通泰异常。三昧之后,通通融融,光明无限。一切禅机洞晓竟尽。

醒来之后,即要两个徒儿烧水熏衣。香汤沐浴,伽蓝袈裟披挂停当以后,坐于禅堂之上。叫徒儿关了寺门,安点寺院后事。于午夜子时坐化圆寂。尘寿八十有四。

大和尚呼唤了珍儿大半夜。早晨起来,给珍儿行针灌药。又熬了一锅米汤,给珍儿喂下去。想起该回寺院看看师傅,捎带把这些天的事儿和珍儿的病情给师傅说说。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出来这七八天缠搅在珍儿的事情里边,常想起师父的教诲,可一直没顾上去看师父。

临行前交代财旺婆姨替他看顾珍儿,说他去去就来。

进得寺门,大和尚顿觉势法不对。两个师兄弟正整装肃穆在大殿做法事,高声诵经。

一问才知道是师父圆寂。惊诧之间,悲从中来。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珍儿未醒,恩师又去。他爹死前送他出家。恩师升天送他还俗。走来走去,他既失了父亲,又失了恩师。什么因?什么果?

想起师父的诸般好处,想起还俗几天来的各样儿麻烦,他真是想回寺院终了此身生。眼不见,心不烦,多么安然。可是珍儿咋办?

他要和师兄弟们一起诵经七日,为师父送行。师兄弟们说,师父有话,让他当天必须回家。他不愿意违师命,也惦记着未醒的珍儿,只好在天黑前赶回仁堂镇。

没曾想珍儿在他不在时,又抽起来。到家时,财旺婆姨正抱住珍儿着急呢。财旺的小子已经在门口等的直跺脚。

他一出现,财旺婆姨如获大赦一般:“哎呀呀,你可算回来了。可把我急刹了。从后晌起就不住气地抽。”她本来还想说,“也不知道你把个快死的人娶回来做甚,没罪找罪哩。”转念一想,怕伤人家大和尚的心。自家住人家的院,受人家的福,还是嘴上留德的好。就把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

大和尚见状,只得把其他事儿抛开,全身心救人。

这尘世上好多事就怪。就说这珍儿吧,昏迷不醒,可大和尚在的时候,她就悄悄的,不抽也不闹。只要大和尚出去的工夫超过三几个钟点,她就会抽搐起来。财旺婆姨品验了几回,一验一个准。

有了这个品验以后,每逢大和尚出诊或有事外出,财旺婆姨就叮咛他:“早些回来。没紧事不要在外头耽搁。我看你这大诚心要动天地哩。她虽然昏睡,可魂儿恋着你呢。耽搁久了,她闹腾起来。又白费了调治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