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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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接龙小说(8)

大和尚自己也有体验。两三个月厮守在一个屋里,珍儿虽然昏睡未醒,可他在时和不在时的情形大不一样。他一个男人家,屎一把,尿一把抓挖,和掇弄小娃娃一样。里头外头忙活的有时候连个送自己屎尿的工夫都抽不出来。他反倒一会儿也放不脱这个将死未死的女人。这也许就是缘分。

因此上他出去一般都不超过两个钟点。实在有急病出诊回不来时,走前就在珍儿耳朵上叮咛:“珍儿,哥哥出去给人看病。你耐心些等哥哥回来,不要着急啊……”。

回来一进门,先到炕前看一看。一如珍儿能听见会回答一样地说:“珍儿,哥哥回来了。你想哥哥了没有?”

若有人站在窗户外头听去,准会以为大和尚是在哄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事实上大和尚自打接回珍儿来一直就是这个心态。在珍儿面前他是那个二十年以前的小小子。

财旺婆姨先时还替大和尚不值。就是行善也没见这么个行法。日子多了,看到大和尚如此耐心,如此情深,便惊叹世上竟有这么好的男人。珍儿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大难未死,撞上这福运。便在心里头祷告:珍儿呀,你要是知福时该醒来了。

在大和尚的精心调治,耐心护理下,珍儿慢慢好转。不再发烧抽风。消瘦的身子渐渐丰满。脸色也红润发亮起来。

八月十四的那天晚上,正好是珍儿产后一百天。将满的月亮挂在天空。屋子里柔和温静,亮迷迷的,给人以不在人间的感觉。

大和尚忙完一天的活计,脱鞋上炕,给珍儿从头到脚走穴按摩一遍。然后把珍儿拥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摇,一边开始那孩提式的叙谈。不知不觉,这已经成了他打发黑夜进入梦乡的必修功课。

“珍儿呵,你还没睡醒?你叫哥哥娶你做媳妇儿,哥哥娶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在哪儿神游。你不知道哥哥想你?你大概把哥哥忘了吧?回来吧,回来吧,我的珍儿回来吧,哥哥娶你做媳妇儿了。珍儿,回来……回来吧,珍儿……”

那情形很有些像长者给晚辈叫魂儿。只是没有叫魂的仪式。但那叫声,那呼唤,发自内心,幽深幽深,遥远遥远……如果真有魂在,那她不管走的多远都会回来。

大和尚在期待中睡着了,带着他一身的疲累。

睡梦中突然听到有人叫智儿哥哥。他答应一声,本能地坐起来去摇珍儿:“珍儿,你醒了?哥哥在这儿,哥哥在这儿。”

珍儿没反映。他不相信。他不信自己是做梦。他清清楚楚听见珍儿在叫他。便放大了声音:“珍儿,珍儿,你睁开眼,看看,是你的智儿哥哥在这儿呀,我的珍儿,你可甚时候才醒呀……”月儿照见他如潮的泪眼。月儿哭了。飘来一块淡淡的云彩。

财旺婆姨听见了这伤心的呼唤。三个多月了,天天如此。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老天有眼,该给这伤心的好人一个圆满的交代。珍儿啊,我都听不下去了。你还听不见他唤你?

(十)

……珍儿从金圪旦家出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她要去一个没有圪旦老婆的地方。跑了好远也没见一个人。

她放慢步子,继续往前走。前面什么也没有。她觉得好累,就坐在地上睡着了。睡得好香。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忧无虑地睡过,没想到睡觉有这么好。她就睡呀睡呀,总也不想起来。

后来,听见圪旦老婆又在骂她,掐她。她就又往前跑。

前面是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

撑船的老汉问她:“你要去哪儿?”

她说:“我要过河。”

老汉又问:“有船条吗?”

她不解:“过河还要条?什么条?”

“你没有吧?那可不能渡你。”老汉又把船划走了。

她就在岸上干着急。等啊等啊,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渡河的人。她又跟在人家后头上船。被老汉揪下来甩在地上。

她就顺着河岸走。想找一只不要条的船。

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一片树林里。空气好新鲜啊。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累了。

地上有一片盛开的花。她看见小时候,她和智儿哥哥在地边上的花丛里逮蚂蚱。她逮了一个小蚂蚱,智儿哥哥逮了一个大的。

他们正要用草把蚂蚱穿起来时,她看见蚂蚱挣扎的好牺惶,就把它放了。智儿哥哥也放了。

智儿哥哥给她扎了个花冠。她戴在头上高兴地说:“我就是你的新媳妇儿。”

兰儿姐姐说她不害羞。她问智儿哥哥:“害羞是甚呀?”

智儿哥哥说:“不知道。”

她又问:“害羞好,还是不害羞好?”

玉儿姐姐就笑,他们就都笑了。

笑得她脸红了。

“奥,珍儿羞了!”他们起哄。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不知道哭了多少时候,她哭累了,就又睡着了……

她听见燕儿叫。智儿哥哥进来,怀里抱着一只鸽子。雪白雪白的。红红的嘴。嘎的儿咕,嘎的儿咕,叫得真好听。

智儿哥哥又走了。抱走了那只鸽子。她哭了。好伤心,好伤心……

她走出树林子,看见了村口的大柳树。她回家了。

妈说:“珍儿,你到哪游窜去了?你不饿?妈要出门子去,等也等不上你。”

她问:“妈要去哪儿?”

妈说:“去你老娘家。”

她说:“我也要去。”

妈说:“你在家照护兔儿吧。”说完妈就走了。

她找兔儿弟弟。看见爹领着兔儿走了,已经出了村子。她急得喊爹。爹没有听见。她跑上去追赶爹。智儿哥哥把他拦住了:“珍儿,回来。”

屋子里没有灯。黑乎乎的,珍儿一个人,怕极了。窗格子外头,趴着一只大黑狼。它把爪子伸进来,抓住了珍儿的手。珍儿大叫:“智儿哥哥,救救我”。

智儿哥哥把狼赶走了。

珍儿又睡着了。

(十一)

大和尚摇不醒珍儿,倒头正要再睡,听得鸡叫头遍了。他就爬起来沐浴焚香到里间打坐。这是师傅吩咐的。逢初一十五静坐修禅。自还俗以来,从未间断过。

今天正是十五。他先为师父默诵三篇经卷。然后滤思入定。

一定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觉得浑身清爽。这大概就是修禅者与不修禅者的区别。这要得益于他十七年寺院生活的修持。虽身累而心能及时出入,速解困乏。

他到炕前看看珍儿,呼吸均匀,面色红润,神态安详。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把珍儿整个沐在光辉里。珍儿的黑发散在白白的枕边,红缎被上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胳膊,十指如葱,修长细腻。眼角挂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整个儿一幅美人春睡图。

在此之前,大和尚的心目中,珍儿一直是那个跟在屁股后面不停地叫哥哥的小妮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摄人心魂的美丽女人,他好像并没有察觉。现在乍然一看,恍若梦中。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珍儿。他的珍儿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是那些不爱惜她的人把她毁了。现在他的珍儿又回来了。

他兴奋,他激动,忍不住在那柔柔的唇上亲下去,深深地,再也不想起来。过去的一百天里他从没有这种感觉,从没有这种渴望。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珍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他终于被点着了。三十年的生命活力,三十年的梦幻情思,都在这一刻化作决堤的水。他紧抱住珍儿那已经康复的,温暖的,富有弹性的躯体,忘情地翻腾着,激荡着,欢叫着,把那储窖已久的,精纯的生命之浆,注入她的体内。

枯干的土地,一旦饱灌了春水,就会化为碧绿的原野。姹紫嫣红的世界就在这绿野上伸展。

珍儿在爱的震荡中渐渐醒来。她在智儿的臂弯里睁开眼。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那张渴盼已久,但已有些生疏的脸。以为是在梦里。

“你是智儿哥哥吗?这是在哪儿?”

智儿高兴的哭了。他流着泪:“好亲亲,你可醒了。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你不是说过要做智儿哥哥的媳妇吗?现在你就是我的媳妇呀!那一百天里,你到哪儿闲窜去了?”

“你又哄我了吧?”珍儿不大相信。

“不,哥哥不哄你,不哄。”智儿心里酸酸的。

“真的?”

“真的。不信你摸这儿”。他拿起珍儿的手压在自己的胸口。

珍儿感觉到了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迷蒙,忽然搂着智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人们说,婆姨们哭去病哩。想哭该哭的时候就哭一哭好。珍儿这一顿哭,直哭的痛快淋漓,回肠荡气。把那十七年的委屈怄气吃苦受罪相思压抑绝望泄气一嘟气倒了个空。说起哭来,谁不哭?珍儿就十七年以泪洗面。可那不叫哭,只能叫泣。那是孤独无助无可奈何的饮泣。那种哭,越哭越泄气。越哭越觉得活着没意思。而今天这哭是向亲人,向她心爱的男人,向她一直仰赖的哥哥释放她那挑不动的担子。那是越哭越轻松,越哭越清醒。哭到后来就挂着泪蛋蛋笑了。人生能有几回这样无忧无虑,无顾无忌的哭实在也不大容易。

智儿等她哭够了,就把那曲折的故事简要地说给她听。每一点每一节都让珍儿觉得感动羞涩和幸福。她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忽地坐起身来。

(十二)

财旺婆姨知道大和尚初一十五打坐。大早起来轻手轻脚不敢惊动。半前晌,她正在房里纳鞋底,听见正房里传来高高的哭声。听哭腔知是珍儿醒来了。高兴的她直拍巴掌:“天爷爷,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也要憋出病来了”。珍儿康复有她一大半功劳。一者大和尚经常出诊。二者大和尚毕竟是个男人家,汉手汉脚的,伺候月子里的婆姨从没经见过。就算懂医道,耐心,有情,也不像经见过的女人那样想得周到。该给珍儿吃甚喝甚,怎么照料坐月子女人,她当大和尚一半家。给珍儿抓屎挖尿她干的不比大和尚少。说起盼珍儿快些醒来这一层,她比大和尚智儿还着急和复杂得多。

人和人之间感情上的一些瓜葛往往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下个长短。就说这财旺婆姨吧,初时见大和尚拉回个快死的女人做婆姨,直觉得这个和尚冒傻气。出窑的瓦盆有的是,他怎么专挑破的买?叨拉起来知道了事情的根由,就可怜起珍儿来。心下替她庆幸,替她感激大和尚。百十来天看顾下来,一天比一天觉得珍儿亲。

财旺婆姨四十出头。她有个闺女比珍儿小几岁。八岁上当糠(出麻疹)死了。看伺珍儿时就想自己的闺女活着时也快有珍儿这么大了。珍儿在她眼里就变成了自家闺女。黑夜里听见大和尚深情地呼唤珍儿,她眼气珍儿有那样知心有情的男人。看着珍儿老也不醒,她又替珍儿捏把凉汗。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何况一个男人?亲不能亲,用不能用,还得天天伺候着。日子久了,谁就老有那么大耐心?难保不出岔子。越是想到这一层,她就越是抢着伺候珍儿。不知道是怕大和尚对珍儿声厌烦,还是怕大和尚照顾不好。私下里自己揣摩,也觉得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一小小看上的婆姨,亲的蒜瓣瓣似的,我这是瞎操些甚心?可是由不住,就是要着急。

当下听见珍儿哭,她鞋底子也不纳了,麻绳绳缠扎起。到伙房里捅开火,坐上锅,又和了一圪嘟嘟白面。到鸡窝看看,黑母鸡正温蛋哩。伸手到鸡肚底一摸揣,已经下下了,就拿了出来。珍儿这一百天,甚吃的也得捣成糊糊往下灌。好不容易醒来,她得给做些顺口的饭。

等她收拾利索,就剩了下锅时,大和尚红光满面地从正房里跑出来,兴头头地对她说:“财旺婶,珍儿醒了,醒了,你快些看来。”

财旺婆姨投眼看看大和尚那大娃娃一样天真的笑脸,心里高兴的想,这太阳真个能从西天上出来,看把个大和尚高兴的。她可是头一回见大和尚笑,感情这男人笑了也是好看呢。一边想,一边抬腿往正房里走。一边就大了嗓门道喜:“天开眼了。这可是诚心感动天地,一百天的高香没白烧。来我看看俺珍儿醒来甚样样!”

财旺婆姨进来前,珍儿已经穿扮整齐,拥着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

财旺婆姨进得门来,往炕上一看,只觉得眼前一亮。她不能马上相信这个端坐炕上的俏媳妇就是那死人一样的珍儿。只见珍儿已经把散乱的头发梳成一个好看的发髻挂在恼后。身穿一件红底白花的漆花布大襟夹袄。那是她替大和尚给做的。因为珍儿不省人事,一直就没穿。今日一穿,把个珍儿衬的粉面桃腮,煞是好看。龙眉舒展,凤眼高撑。病弱多带娇媚,还阳更显风采。柔柔的笑挂在嘴边。嘴就像一个上翘的弯弯新月。不用说大和尚由不住,她也想上去亲亲哩。

财旺婆姨一边在心里头品评珍儿,一边上前坐在炕沿上。关切地问:“身上还难过不了?”

“就有些发软,旁余倒不怎么了。”珍儿一边答话,一边让财旺婆姨往炕里坐。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谁,就混称“婶婶你炕里坐。”声音脆生生甜津津的。财旺婆姨听着很受用。

“好人睡上一百天也要软哩,何况你。醒来就好了。将养几天就硬朗了。俺娃福大命大,好日子在后头哩”。财旺婆姨直觉得珍儿是她闺女一般,说不完的嘱咐话,宽心话。

大和尚智儿就杵在旁边听。其实他的眼睛一会儿也没有离开珍儿。看什么,不知道,就是想看,看不够。自打珍儿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起该干甚。

财旺婆姨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对大和尚说:“我刚刚地拧起面了,锅子约莫也开了。我去给珍儿做口饭,一百天没有正经吃个饭。不吃上怎能硬朗起来?你也不用做了,守着珍儿坐坐。”说着就到伙房忙灶去了。

大和尚这才想起一前晌尽顾高兴,连吃饭的事都给忘了。他问珍儿:“你饿不饿?”

珍儿却盯着他问:“刚才这婶婶是谁?”在智儿和财旺婆姨眼里,珍儿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在珍儿的眼里,这地方除了智儿是熟悉的,其他一概生茬茬的。大和尚只得一点点一道道地说给她。

不大会工夫,财旺婆姨就端了两大碗荷包鸡蛋剔尖面来。油香烹气,谁闻着也得饿了。

珍儿连忙欠起身来,一边接碗,一边歉意地说:“麻烦婶婶了。”

“哎——,不说外道话。婶婶没闺女,就想认你做闺女哩。说这话招婶婶我难过。”

珍儿稍一愣神,当时就趴在炕上磕了三个响头,叫了声:“妈——”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财旺婆姨倒是真有这个心思,可没想到珍儿当下就叫,也慌了神。一边忙不迭地答应,一边就说宽心话:“哎,哎,俺娃不哭。大难不死,咱该笑哩。”可是说着说着她那眼泪也出来了。不知道是心酸还是高兴。

珍儿那阵儿可是真真地想有个妈。想起自己小小地离开妈,没了妈,又听智儿说了财旺婆姨对她的照应,再见这碗飘满油花的鸡蛋面,她真是想叫妈,错过了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妈呢?因此,财旺婆姨一开口,她就叫出来了。情到真处土变金。这大概也是缘分。象那圪旦老婆,要是有财旺婆姨的一小块块情分,也不至于把珍儿逼到死路上去。不过话要说回来呢,要是圪旦老婆不逼,大和尚哪来意中人做贤妻,财旺婆姨怎能有螟蛉做孝女!

一边看着两个人吃饭,财旺婆姨就说:“咱们今日是四喜临门。一来珍儿起死回生,二来我们母女认亲,三来你们该洞房完姻,四是八月十五诸事顺心。以我看咱该喜庆喜庆。智儿,你去铺面上称些肉打些酒来,咱们一家家吃上一顿团圆饭,你们看行不行?”大和尚能说不行?喜还喜不过来呢。

院子里两家人合一家,炒菜喝酒包饺子。一应的忧愁晦气都消散。欢欢喜喜开始新的生活。

晚上,中秋的明月送来一个迷人的春夜。财旺婆姨在月亮底下看着正房里早早熄灭的灯,心里想象着那美的情景。尽管已经是过来人,也禁不住春意浓浓。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