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黄昏时分,才控制住大出血,使那护士母子脱离危险。
连续的紧张劳累,使智儿觉得一阵阵头晕。躺下以后想歇会儿,可是怎么也无法入睡。珍儿又出现在眼前。心上老是像打鼓。不知道是抢救护士母子的联想,还是早晨梦见珍儿的缘故。
难道珍儿又有什么事吗?直觉告诉他,珍儿好像在生病。这是婚后品验了好多次的。每逢珍儿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有反映。每逢他有事的时候,珍儿总是不等说就知道。可是离的这么远,身在军队,急也是没有用的。只好在心里悄悄地安慰珍儿。比起军队那些女战士,珍儿还是安逸多了。
离家以来,他一直在牵挂珍儿母女。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愿珍儿母女平安吧。
为了适应发起总攻时的急救需要,战地医院借围而不打的间歇,进行培训,整顿和人员调整。智儿被任命为战地医院副院长,调往东山前线急救队。全面进入激战训练。自然再没有更多的闲暇和心思顾及珍儿和家中的事。
自古家国一脉,忠孝两难。儿女情长,皆随世事更迭。被推做英雄时,想退很难。惟有随顺是正理。智儿十分明白这一点。因此,处事总是沉稳干练,有条不紊。在他本人,行事是出于本心本性。看在别人眼里,那就是非同一般的作为。
那些被智儿用祖传医术救下的战士和战友,暗地里就叫他神医。
可智儿紧记祖训:行医者是在生死之间穿行。人命关天,大意不得。时时处处以病人伤员为天,已经成为他心性的重要组合。
因为急救那护士母子时出现止血药不凑手影响治疗,调往东山急救队以后,他开始在总攻发起前的空挡,采药配置外伤特效止血粉。因为是冬天。树枯草荒。好不容易在东山洼地发现了一些可以止血的干枯的马皮袍草。可是采回去一看和原先在家乡河塄底采来的不大一样。他怕贸然用在受伤战士的身上,把握不好会出问题。就在自己腿上割开大小不等的好些个口子,用不同的药量试。体验疼痛缓解的情况。有的伤员要替他试。他说不行。
整整七天七夜,两条腿上都是血口子。硬是试验配制了一种特效止血粉。这药粉一经使用,不仅凝血快,止痛迅速,而且伤口愈合时间大大缩短。这使他的人格品行医道更加深得人心。
(三十)
珍儿这次没有昏迷很长时间。到黑夜掌灯时分,她慢慢地醒来了。
睁眼时看见小赵正笨手笨脚地在炕沿边给灵儿喂奶。顾了孩子顾不了奶瓶。拿了瓶子抱不好孩子。大腊月折腾的满头大汗。灯下看那样子很是狼狈。心里顿时十分抱歉。
动动身子,软软的。一些儿力气也没有。脑子里还是似梦似醒。明明记得见到智儿了,怎么还是在家里?是做梦了吗?小赵是甚时候进来的?
她想着劳累人家小赵,很过意不去。就自己挣扎着往起爬。一边说:“小赵。来我喂她吧。你快歇一歇。”
声音太小了。蚊子叫似的。她往起爬也就是动了个念。因为灵儿正哭呢,小赵既没听见她说,也没看见她动。
恍惚中又看到了智儿。这回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她实在是太想他了。甚时候才能回来呀?眼看就快过年了。难道过年也不能见上一面吗?
突然“砰——”的一声。是灵儿踢腾的厉害,把小赵手里的奶瓶踢到地下打碎了。这才把她彻底惊醒。
“怎地啦?”她从惊慌中一下坐起身来。
她这一惊坐,把小赵更吓了一跳。本来一个姑娘家就没掇弄过孩子。灵儿把奶瓶踢到地上已经让小赵惊慌失措。她这一坐,惊得小赵差点把孩子失手扔了。还算是经过惊险训练的,才不至于出大乱子。
定醒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高兴地喊道:“珍儿姐姐,你醒了?哎呀,你可把我们急死了。早起昏到地上,翘开门折腾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你甚时才能醒来。杨队长让我照顾你们娘儿俩,我手忙脚乱甚也弄不好。你醒来,我可解放了。”小赵口不择言,不歇气地说了一大堆话。把白天怎么抢救,怎么叫来区上的部队医生,等等情况一口气告诉了珍儿。
珍儿很不好意思:“真难为你们了。我也不知道怎地了,从金家出来就落下个这毛病。说昏就昏死的不觉了。你快些歇歇,把娃娃给我吧。”
小赵把娃娃递给珍儿。拿起笤帚把地上碎奶瓶扫出去。无助地望着珍儿说:“珍儿姐姐,没奶瓶了,怎地喂娃娃奶呀?我真是没用,甚也弄不好。”
珍儿忙说:“不打紧,里间还有一个哩。你不用在意。我也断不了打,所以总预备着一个。”
小赵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财旺婆姨还在伙房里做饭。就大喊着跑过去:“财旺婶婶,珍儿姐姐醒了。”
财旺婆姨后晌去村公所大院开会,知道分配的房业地产都落了实。还拿回了人民政府盖了红印的房约和地产证。一直感觉是在梦里。会上还说,三天以后分到房产的就能往进搬。她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大地主金福来的砖院能成了自己家的。心里像揣了兔子。怎地也坐立不稳。
回来以后,见珍儿还没醒来,就赶忙到伙房里做饭。因为有小赵在,工作组人员是吃派饭的。又分了房子地,怎地也得吃点好的。熬了一锅南瓜豆豆饭。烙了葱花饼。细细地切了一盘腌菜。正思谋怎么喂珍儿时,小赵跑了过来。
听说珍儿已经醒了,把她那愁肠消了一大半。
这回财旺婆姨的愁,不光是为珍儿。而是想到三天以后往自己分到的房子里搬时,珍儿这头不醒她不好动弹。一来母女情深,一个锅里搅了这么长时间,扔下她搬走与情不忍。二来在这个院子里受二阴阳父子的关照,白住了几十年,人家媳妇在病中搬走不义。可是好不容易托共产党的福,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地,能再不用过寄人屋檐下的日子,怎么好拖延呢?
思来想去,琢磨不下个道道。麻烦上来,就有点六神无主。
珍儿一醒,就甚事也好商议了。说实话,珍儿遇事给财旺婆姨拿主意,顶个小诸葛。
她一边拾掇碗筷,一边对高兴地对小赵说:“谢天谢地,醒了好呀。共产党是福星,穷人跟上翻身,病人跟上精神。我只想给你们趴在地上磕响头哪。有你们照顾,她能不快些醒吗?她还不知道已经给她分了地呢?知道了,叫她睡也睡不着了。”
这财旺婆姨平时说话就很风趣。遇上兴头事儿,说话点子带压韵,一串一串的。小赵听着就乐:“财旺婶婶,我可服不住你磕头。你给毛主席磕吧。哎呀,不行。杨队长说了,共产党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你不能磕头。”
财旺婆姨说:“那我在心里磕还不行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和我们家财旺几辈子烧香磕头也没磕出房子和地来。共产党说的做的都好。闺女呀,你说吧,只要共产党说东,你婶婶我绝不往西。”
小赵让财旺婆姨一席话说的来了职业责任,立即夸赞道:“财旺婶婶,你的觉悟真高啊。过几天要开翻身农民谈体会的会。你上去说说吧。”
财旺婆姨急了:“我是和你说心里话哩。上会可不行。秃嘴笨舌,上不了台面的。你当婶婶像你们有文化的人啊?”
小赵也急了:“你要是秃咀笨舌,就没人会说话了。我就爱听你说话。你就把刚才那些话上去说就行。”
“刚才那话也能上会?那些分了房子分了地,得了好处翻了身的人,谁不能说。谁要不说,可是昧良心哩。”财旺婆姨不以为然。她觉得那就是该说的家常话。至于上会总是要有些文化水水腔腔调调的。
小赵见一时说不下个长短。就把财旺婆姨的话抽空记到小本本上了。她觉得太生动了。
说话中间,张罗进屋吃饭。
珍儿一天没进食。先喝了一碗南瓜饭。临了又吃了一块饼。不知道怎么的,这次吃饭不再反胃,倒是越吃越香。
财旺婆姨见状,高兴地说:“这就好了。骇娃娃的那股子劲儿过去了。好好地吃,几天就硬朗了。”
珍儿也高兴了。小赵更不用说。三个女人一边吃饭,一边就把土改方案公布和执行的事情叨拉个没完。
(三十一)
土改方案一公布,整个仁堂镇就像一锅煮开的水。那些祖祖辈辈盼不上一份土地房产的贫雇农和流浪的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产。有了一份安定的生活指望。有了当家作主,人前人后能够开口说话的权利和自由。同时也就有了扬眉吐气,神采飞扬的好心情。
连日里,人们分土地,分房子,分浮财,喜气洋洋。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扛粮的,搬家的,牵牲口的,拉家具的,提着大包袱,小篮筐的,唱的,跳的,笑的,叫的。历史上闹红火赶集唱戏也从没有这样的排场和喜庆。
那财旺上查三代都是老实的贫雇农。他爷爷手里时,还有三间破土房。到他爹手里养不活他们兄弟三个,就到大地主金福来家做了长工。他妈给人家当奶妈。他的两个哥哥从能开始干活时候起,就跟着爹妈给人家干活,好歹混口饭吃。
财旺是他家最小的老末。七岁上被镇上摇货郎担的一个同姓的孤老汉认了干儿子。就跟着老汉走街串巷打发日子。十七岁上老汉过世。他披麻带孝打发了老汉,就继承了那付货郎担。倒贩点针头线脑,挣不了几个钱。长年饥一顿饱一顿。二阴阳收他看院子以前,吃饭睡觉都没个准地方。财旺婆姨跟了他以后,也经常少不了吃上顿没下顿的时候。
这次土改彻底翻身。一家五口,按人头记份,分到金福来家一块好地,三大间砖瓦房。还与其他三户人家一起分到一头驴。因为是军属,特别优待分到了足够吃到明年开春的粮食。把个财旺婆姨高兴的晕头转向。一天到晚领着已经能干些活计的大小二小拾掇那新分到的房子。
那是金福来家一套一进七间带耳房的砖院。共分给两户。那一户就是财旺的二哥发旺。发旺一家七口,三男俩女五个子女,分到四间。财旺三间,可是带了耳房。发旺原来就在金家扛活,住的是下房里的土墼房。分配停当后,很快就搬进新分的房里去了。
财旺的爹妈和大哥分到了金家的另一处院。那头驴实际就是分给他们一家的。财旺等于是和大哥二哥爹妈一起分到那头驴。
这样的分配,主要是因为财旺一家两代人给金家扛长工。是应得应分的。说是挣下的,也不为过。
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地,财旺婆姨自然就和其他人家一样,忙着把那些日用东西搬倒过去了。有些家具都是原来智儿买下的。因为常年在一起已经用惯了。珍儿就都让她搬过去了。
这之前,财旺婆姨和珍儿说了好些个歉意和舍不得离开的话。
珍儿说:“妈呀,这是几辈子遇不上的好事。当然是越早些搬越塌实。咱娘儿们的情分又不是不住一个院就能断了的。还在一个镇上住着,没有隔着十里百里的山。大不了多费上一双半双鞋。我还能不去?还是你能不来?只是我这身子不轻泛,甚事也搭不上手,还老叫你操心。”
财旺婆姨说:“妈也真是放心不下你。要是智儿在家就不用这地牵念。好在有小赵在。识字班也断不了来人。要不黑夜还是让柱儿和你做伴。他大些了,总是个男人,少些孤怕。”
珍儿说:“不用了。他还小。一个人住那西房也怕。和我住,有小赵在也不大方便。我没事的。先时在金家,那来大的院子成天也没个人。不怕的。再说柱儿,栓儿从没离开过你。不用叫他们受制。”
财旺婆姨只好作罢。这样一来,在一个院里亲如一家的两家人就在土改的喜庆中分门立户了。
却说那珍儿,本身苦大仇深,是革命的依靠对象。男人是革命军人。自己在识字班也很受器重。现住的房产是祖业,没有剥削的成分,自然全部保留。
按当时政策,她们一家也分到了一份土地。工作组已经安排在智儿回来之前由人代耕。实际上智儿甚时回来谁也说不准。就是回来照见也是行医,种不了地。可是在视土地为命根子的乡下人看来,什么东西也比不上地金贵。所以分到土地珍儿也很高兴。
妊娠反映过去以后,她身体很快有了精神。想起她爹几辈子没有见过自家的地,穷的病不起,把自己卖给人家当童养媳。自己受满了罪,也没救下父母兄弟的命。心上总是酸酸的。所以就抱上娃娃到溜马庄给她爹妈去上坟。
溜马庄早已经没有她娘家的亲人。只有智儿的姨一家人。和智儿圆房后去过一回。怀上灵儿以后再没有去过。加上兵荒马乱地打仗,亲戚们都也不大走动。这阵子,村村闹土改,喜庆事儿多。翻身的农民走动的就多起来。她也顾虑过些时自己身子重了就更没法出门了。所以打定主意就去了。
十几里地,走了个把时辰就到了。
姨家成分定了个中农。自给自足,没甚大变化。姨父先时有些担心。怕定成富农分他的家产。其实他够不上富农。平时不大惹人,也没人攀咬他。政策划定,平平安安定了个中农。智儿他姨见珍儿抱着娃娃来了,高兴的只掉泪。说起智儿来,竟叨拉的忘了做饭。
第二天一大早,姨给看着娃娃。姨的小儿子陪着珍儿去上坟。因为怕她伤心,哭的动了胎气,姨叮嘱小儿子:“别让你嫂子哭,烧完纸就快些把她拉起来,赶快回来啊。”
所以,珍儿只在爹娘的坟前祝告了一会儿。总算了了一桩不平的心事。想到自己能和智儿结为夫妻,真算老天照应。又赶上世道变化,共产党对穷人总是抬举和照应,这使她感到活的很有希望。虽然夫妻分离很痛苦,但那是为国家做事。谁家的男人也不能天天在家守着。只盼智儿平安无事,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三十二)
一九四九年的春节,是仁堂镇百年史上最别具一格的节日。往年最气派风光的高门大院里,全部换了主人。出出进进的不再是地主财东和他们的子孙。而是那些翻身做了主人的穷苦农民和衣裳齐整,喜笑颜开的穷孩子们。
初一拜大年,满街走动的都是新分到房子土地以及其他财产的穷人们。工作队队员所住的地方,成了人们拜年去的最多的地方。中国农民有一种最传统的德行。那就是,受过谁的恩惠和好处,逢年过节,总不忘去拜见问安。
杨队长所在的村公所大院,自然是最红火热闹的地方。男人们出来大都往那儿去。
财旺婆姨搬走以后,小赵和另外一个女队员刘二妮住进了珍儿家的西房。所以珍儿这原本就很招女人们集聚的院子,更成了婆姨闺女们的开心地。加上智儿不在家,没有一些儿男人们的禁制,一天到晚笑声不断。人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谁路过她家街门口,都能听到院子里的笑闹声。
大年初一一大早,珍儿和两个工作队员还没吃完饺子,就有一大帮大闺女小媳妇们来拜年了。
灵儿已经6个月。人们一来就被逗的又叫又笑。娃娃从这个手里传到那个手里,减了珍儿许多劳累。她赶紧空出手来,把碗筷伙房收拾利索。就忙着招呼这些热情的姐妹们。
当地风俗,婆姨们大年初一一般不动针线。一个正月不做要紧活计。正月是农民享乐轻松走亲戚闹红火的快乐时光。
来的闺女媳妇们都穿扮的很齐整。各人衣裳上都带着自己和家里人的女工手艺。少不得一见面就你的鞋,我的袜,她的袄,我的裤,品评鉴赏一番。
论女工针线那是谁也比不上珍儿的。别看珍儿正怀孕,又掇弄着才6个月的娃娃,灵儿照样打扮的花骨朵似的。从头到脚都是绣花针脚。挑绣楼针凤头帽,丹凤朝阳上下连身绣花衣,七彩丝线原色仿真虎头鞋。把些闺女媳妇们看的直叫好。这个喊珍儿姐,那个叫智儿嫂。一迭连声都是要拓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