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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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接龙小说(14)

珍儿笑着:“行。甚时做,我给你描一个就是了。那样大小合适些。”她从来不拂别人的好意。难得人家瞧得起自己。遇事总是有求必应的。

戏耍中间,有几个闺女缠着小赵和小刘要剪头发。那时候所有共产党的女工作队员都是精干利落的齐耳短发。俗称解放头。把些梳大辫子的闺女们羡慕的跟恋花的蜂儿似的。土改没实行前,许多家长们禁止和反对闺女们跟着剪头发。土改一兑现,那些翻身受益的人家,态度大变。只要是共产党提倡的实行的东西,都觉得好。因此这剪头发很快就成了时髦。

小赵和小刘都刚二十出头。两个人的对象,一个在平津前线。一个在太原前线。都是解放军的军官。到底是多大的官,珍儿说不清。也不好细问。这一点上,她和她们俩倒是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在小赵和小刘这头,是把剪头发当妇女解放的事儿来对待的。所以一有人要剪头发就很兴奋。当下说干就干。把珍儿和她们自己的梳子剪子翻倒出来,就地开了理发馆。每剪一个就引来一阵欢呼。到后来,按住几个媳妇也要剪。有的胆小,怕回去遭男人骂,就溜了。

小赵说:“珍儿姐姐你给媳妇们带个头也剪了吧!”

正说中间,柱儿,栓儿和小三儿跑了进来。一齐喊:“姐姐,妈想你呢。”

珍儿这才意识到,光顾了招呼这些闺女媳妇了,还没给干妈去拜年。她一边拿些油面炸果给三个孩子吃。一边就对小赵说:“你先给她们剪吧。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看看我妈,回来再说。大初一的,我该去看看她”。说完,就抱上娃娃去看财旺婆姨。

珍儿觉得剪了头发利利索索挺好的。可是想起自己这头发,是圆房的那天,智儿亲自给她第一次盘起来的。就有些舍不得。无形中想起了智儿,心里顿时空空落落。酸的想掉泪,就赶紧出来了。

财旺婆姨新搬的家在镇的西头。从珍儿家出来得穿三条小街。

柱儿,栓儿和小三儿,看见珍儿出来,也跟着出来,一块儿往家走。

小三儿,一边走一边跳,把一口油面炸果呛到气管里。咳嗽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也没喘过气来。珍儿忙把娃娃交给柱儿抱着,把小三儿担在腿上给他捣脊背按摩。好大一会工夫才让小三儿把呛进去的东西连吐带嗑清理出来。折腾出一头汗。

等到小三儿缓过气来,对他说:“你慢慢地吃,噎着了不是往死里急人?”

小三说:“我是想快些咽下去,和姐姐说话。”

珍儿问:“你有甚急事告诉姐姐?”

小三儿说:“我也不知道。刚才有人来,说是让妈到城里去。”

珍儿不明白:“让妈到城里去干甚?”一边问一边把目光转向柱儿。

柱儿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妈说等你来了再告你说。好像是爹的事。”

“爹怎地了?”珍儿不由得有些着急。

当下也顾不得再细问三个孩子。三步并两步就往财旺婆姨新搬的院里跑。

(三十三)

这个大年是财旺婆姨有生以来感觉过的最舒心的一个年。除了财旺不在家以外,真可以说是诸事顺心。房子宽敞齐整。院里光颜干净。粮食流沿满囤。地在手心里撰着。驴在槽头上喂着。娃娃们在院子里跑着。而这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家的。再不用看谁的脸色。再不用愁了上顿没下顿。心里直念共产党的好。也盼着自己的男人在队伍上好好地干着。只要平平安安,好日子有的是过头。

为了喜庆,她把院子里,凡是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红红的对子。窗台上,鸡窝上,墙塄上,大门上都点上自己糊的花纸围灯和挂灯。三十晚上灯火通明。也初次体验了一回有钱人家逢年过节的那种气氛。

财旺婆姨是剪纸湖灯的好手。过去,她给人家做。看人家红火。如今她也能在自家的院子里红火一回,真的是蘸上蜂蜜吃南瓜,甜到心里去了。

大年早起,一家四口吃饺子。总想着让财旺也一块儿喜庆。就多添一副碗筷放在炕上。自己吃一个,就往那碗里夹一个。

小三儿问:“妈,你那是给谁吃的呢?”

财旺婆姨说:“你爹。”

小三儿口无遮拦:“我爹死了?”

一句话点醒了财旺婆姨。是啊,谁家给活人上供呢?立即慌了神,骂道:“呸呸呸,大年初一你咒甚的丧?”

其实这事儿真的不能怨孩子。

可是这一来,她是真的替财旺担忧起来。被土改喜庆冲淡了的那份牵挂又堵到心里来。

吃过扁食,带着三个孩子过去给财旺的爹妈磕了头。这是每年的惯例。穷富打在余外,三个小子是财旺的根呀。因为妯娌们也住到一起了。财旺是弟兄里最小的,就便也进去给大嫂二嫂拜了个年。算是尽尽做人的理道。

回来,她就一直心神不宁。

正自麻烦时候,听得街门上有人问:“财旺嫂在家吗?”

她从屋里奔出来,见是杨队长领着两个不认识的解放军来了。

赶紧答道:“在在在,快进来。”

杨队长和两位军人一前一后跟着财旺婆姨走进屋舍。落座以后,杨队长介绍说:“嫂子,这是部队后方医院的同志。他们来接你去看看财旺大哥。”

财旺婆姨一面给他们倒水让油食。一面就忙不迭地打听财旺的事儿。

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个问:“大嫂,家里还好吧?”

财旺婆姨说:“好好好,共产党好呀,穷人翻了身,几辈子没有这样舒心过。就是有些惦记俺小子他爹。”

三句话不离本。财旺婆姨惦记财旺,一张口就把话头引到这儿了。

那解放军说:“他也惦记你们。后方医院首长特地让我们来接你去看看他。”

财旺婆姨急了:“医院?那他怎地了?”

那解放军连忙安慰她:“大嫂,你不要着急。他没甚事。腿上受了点伤。大年初一想你们哩。正好这阵儿不打仗,医院首长照顾他,让你们去探望探望。”

财旺婆姨不放心:“他真的没甚事?”

“真的没事”。

三个小子,就是这时候被打发去叫珍儿的。

珍儿赶来时,见街上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进到屋里,财旺婆姨眼圈红红地。她以为是财旺有了不测。忍不住问:“妈。爹到底怎地了?”

财旺婆姨说:“队伍上的同志说是你爹受伤了。我和柱儿去看看。你照应一下栓儿和小三儿”。

珍儿听说人还活着,心先放了一半。安慰财旺婆姨说:“妈,你不用太着急,受伤养好就没事了。你放心去吧。栓儿和小三你不用操心。”

说完,财旺婆姨就跟上那两个解放军上车走了。

杨队长把珍儿叫过来,拿出一挞装在袋子里的纸,对她说:“这是你干爹给你带回来的。是郑医生给你写的。”

珍儿有些慌乱:“智儿他怎么了?”

杨队长笑了:“他很好。立了战功呢。这是他的家信。”

(三十四)

财旺从前线转回后方医院后,由于弹片伤及膑骨和股动脉,并有弹片未取尽,立即进行了二次手术。但伤口愈合一直不好。本身体质过敏,当时很稀缺的青霉素消炎药,他过敏不能使用。以至出现伤口感染。如果继续感染,就非得锯腿。财旺知道以后情绪很低落。

到大年初一时候,财旺发起了高烧。医院首长慰问时,他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说无论如何要在今天见见他的妻儿。

医院首长为了调动他自己的意志促进伤口愈合,就答应他:“可以设法让你见一面,但你必须积极配合治疗,并做到不让家眷为你担忧。”

财旺说:“行。我一定做到。”

后方医院设在晋中县城。离仁堂镇不过百多里路程。晌午时分,财旺婆姨和柱儿就到了。

进病房前,医生告诉了大概意图,只让财旺婆姨给财旺多讲些高兴的事。说这能让他的伤好的快些。

财旺婆姨一心只要财旺好,告甚应承甚。在她看来,只有财旺活着,她才有希望。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夫妻们快半年没见了。一见财旺裹着被子靠在床上那憔悴的样子,财旺婆姨忍不住就哭出来了:“告过你多少回,让你小心,你就是不小心。你就是往死急我。”

一边抹泪,一边就说:“队伍上的领导说了,你快些好了,就能回家了。你还不知道呢,那大地主金福来的两处院都分给咱一家了。有地,有牲口。你不快些好,开春谁养种那些地呀。共产党多好呀,咱甚时想过能有今天?柱儿,栓儿,小三儿都能到镇上的学堂里去念书,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娘儿俩不歇气地把财旺走了以后家里的变化细细地说给财旺听。

财旺先时已经听首长们说过家乡的变化。没想到自己家里的变化这么大。立即就来了精神头,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家去。

他想起甚问甚,越问越高兴。越相信部队的首长们告诉他的都是最真实的贴心话。这才把那没信心治伤的念头打消的光光的。他高兴地说:“我就快好了,你们回去等我。开春时,我一准套上咱家的驴下地去。”

那财旺本来是个爱种地的迷。只因为家穷,连地的边也粘不上。他又不想和爹妈哥哥一样都去给人家扛活。所以才吃了流浪饭。没想到共产党真圆了他的土地梦。

婆姨和柱儿一离开,他就对医生说:“我想下地做营生,你快些让我的腿好了吧!”

医生逗他:“你不是不准备活了吗?怎么见了婆姨娃娃就要下地了?”

他说:“我现在有地了。是土改新分的。盼了几辈子才盼上的。不养种我心不甘呀。”

说来也怪。精神不一样了,那伤势马上就见好起来。本来打算锯掉的左腿,竟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但膝盖功能还是尚失了。

清明前夕,财旺拖着一条几乎僵直的残腿,从部队复员回家。

当他架着双拐出现在自家的街门口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以前想爹妈时都难进去的青转大院真的已经是自己的家。

他把背包放在地上,拐着瘸着围住院墙看了几遍,才去推那虚掩的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窗户纸上贴着他熟悉的,自己的婆姨剪的窗花。房檐下挂着他熟悉的货郎担。院里的铁丝上凉着那床熟悉的旧棉被。不同的是看见了两个绣字的书包。那是婆姨的手工。

他轻轻地推开房门。见婆姨正在炕上迷着。

他这次回来,没有事先告诉任何人。从村口下了车,就一路走一路看。那种翻天覆地的感觉光从街面的变化已经令他吃惊。

及至回家进得屋来,仍然不敢相信那干净宽展明亮的屋子里,炕上睡着的是自己的女人。对财旺而言,这一直就是个梦。

当年他领着这个白白净净,肉墩墩的可心女人走进二阴阳家看院子时,曾经想过,要有自己的房子和炕头该多好啊。可是他不敢深想。而今,他真的有了。可是不敢确信。

财旺婆姨爱干净。家里总是利利索索。这下更随了她心愿了。

他看着婆姨熟睡的样子,有一种镜花缘里的感觉。想起了许多事。

不小心,拐杖掉在地上。

婆姨被惊醒了。她看见身边坐了个男人,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谁?”

定睛一看是财旺。也不敢相信自己了。以为是做梦。

自从那次去医院看过财旺以后,她就一心盼望他好了早点回来。因为财旺不可能再留部队了。

可是这突然坐在眼前的人,她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事先谁也没告诉她。

直到财旺拽过她来使劲抱着,她才知道他是真的回来了。她敲打着他的脊背:“死人,要回来也不告个信。你可全好了吗?”

财旺说:“我等不上全好。想回来的不行了。就提前出院复员了。娃娃们呢?”

婆姨说:“念书去了。我有些乏,刚迷一阵,你就正好回来了。”

财旺突然很兴奋。在婆姨耳边说:“想刹我了。撬一撬吧。”

这是他俩的私房话。当年财旺摇货郎担走街串户到她那儿时,俩人时隔日久,饥渴难耐,又怕被人撞见,财旺就急不可待地要撬一撬。就是把她架在炕沿上亲热一翻。一撬就昏天黑地好的上了云雾山。所以结婚以后,财旺外出卖货,中途回来也要撬一撬。一来二去,这撬一撬的乐子,成了他们夫妻的甜甜羹。后来娃娃多了,不方便。夫妻们也常在一起,那撬一撬的心劲就淡了。

这会儿生死久别,又遇上翻天覆地的好事。娃娃们正巧不在跟前,怎不叫财旺春心大动。一边说着,一边就扯开婆姨的衣襟,把头扎在女人的怀中。

婆姨说:“你等等,我把街门上了。别让二嫂撞上。”

等婆姨回来带上门,财旺已经等不及了。抢过婆姨的身子直插进去。婆姨对男人也早渴望很久。烈火点干柴,立时就旺不可挡。

缠滚多时,直到心满意足,相思尽兴,才缓缓地起来。慢慢叙说。

(三十五)

财旺这一回来,财旺婆姨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稳稳地放回了肚里。虽然残了一条腿,毕竟人还在。除了做营生干活儿稍有些不大利索,过日子铺排也没甚大碍。加上大小子柱儿因为这些时吃穿不亏,看着就象庄稼拔节似的往上蹿,又长身子又长力气。有他给财旺搭手,打里照外,省了她许多的愁肠。退一万步想,那现成的房业地产,不付出些堵垫,那就能那么顺当的归咱?落了些病痛又没要咱小命,那是老天爷照顾着哩。所以财旺婆姨知足的天天眉开眼笑。变着法儿给财旺做好吃的将养身子。勤快的旋风似的。

人常说,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那财旺也和婆姨的心思差不离。两口子原本就是那种乐天派的性格。挑货郎担单独过日子的时候,也没什么大小上下的顾忌。这阵子心情好的春天的燕儿似的。人前人后只是感谢共产党毛主席。有事没事斗嘴嬉闹,满院子就听见他们笑了。

那财旺的父母兄弟们,先时也替财旺捏着一把汗。翻身归翻身,想念归想念。毕竟是血肉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明知道他在外头打仗,哪有不牵挂的?见他活着回来,自然也是万分的庆幸和欢喜。

但是,全国还没有解放。太原战役还在进行中。春耕农忙季节又到了。家事国事都很忙乱。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忙。财旺除了忙活自家的地和牲口,还被工作队的杨队长叫去,担任工作的助手,专门做动员组织联系群众的事儿。一来因为他先时走村串户时,认识和知道的人多,会说话,人缘儿好。二来因为他是直接参加过革命战争,又光荣负伤的复员军人。还因为他一家都是翻身户,对党的号召从没有二心。是宣传和动员群众的最好榜样。财旺当然不能有二话。

(三十六)

对于珍儿来说,1949年的十来个月是她与智儿成亲以后又一段难熬的日子。财旺回来的那时候,她腹中的胎儿已经七个月。按说远不到临盆的日子。可是肚子出奇的大。怀孕到五个多月时,腿就开始浮肿了。到了这七个月头上,全身肿的发亮。用针一穿就能冒出水来。自己送大小便都得爬着。

财旺婆姨把山货大娘叫来看了两回,说可能是怀了双胞台。因此上,越到后来,行动越困难。

那些日子,人们忙燥的春耕,支前,打太原,红红火火庆祝太原解放。她只能难受地对付腹中的胎儿和自己那荷不动的身体。灵儿还不满周岁。孩子走不动,她也不能抱,就拿根带子在炕上拴着。做营生干活就更困难了。能将就把娘儿俩自己喂饱就谢天谢地了。

这就是做女人和做男人的不同。夫妻情爱过后,男人不管有多少责任,至少自己的身子是自由的。而女人则必须承受孕育孩子的付出。这是生命和血肉的付出。并且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财旺的回来,使她更加思念和牵挂智儿。对于珍儿那个时代的女人而言,能有一个自己可心的男人做丈夫,几乎是一种奢侈。因此她从不抱怨孩子带给她的痛苦。只是天天在心里祷告,让智儿平安。也天天期盼肚里的孩子平安。如果孩子出了问题,她会觉得对不起智儿。

原以为太原战役结束了,智儿就可以回来了。可是一直等到太原解放以后快两个月,智儿还没有消息。而她已经马上要临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