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说,女人们生养是和阎王爷过手哩。死活也就一时三刻之间。她怕万一生娃娃自己过不来。就把想说的话都记在纸上,和智儿先时捎给她的那些信一起,放在藏祖传药方的地方。也交代财旺婆姨看顾灵儿,等智儿回来把娃娃带走。
她这么一交代,把个财旺婆姨怕的后脊梁发麻。骂道:“呸,呸,呸,说甚不好,要说说这丧气话!吉人自有天相,你怕甚?”
看着珍儿就要临盆,财旺婆姨只好放下自家的营生,过来守着她。又让大小子去请山货大娘。
还是六月里那种炎热的中午,吃过午饭,财旺婆姨在珍儿炕上打盹儿。恍惚中看见一个白须白鬓身穿灰色长衫的老汉从街门上进来,对她说:“快熬高粱花,有急用。”
她一激灵坐起来,是个梦。看身边时,珍儿不在。着急的就喊:“珍儿——珍儿——!”
没人答应。下地一看,珍儿正倒在门口喘气。一个娃娃已经生出来一半了。是从厨房回来没进门就生了。那珍儿本是觉得口渴,想喝口水。又惦记着接生时没有热水。看见财旺婆姨睡着了,不忍心惊动她,就自己到厨房去热了一锅水。没曾想,一端锅用力,就觉着不对,忙往屋里走。才走出几步,孩子就出来了。
财旺婆姨帮着把这个娃娃剪断脐带包扎起。把珍儿挪回炕上时,珍儿下身血流如注。山货大娘还没到。小赵因为有财旺婆姨在,正好到镇公所去了。谁也不知道她这会儿生啊。财旺婆姨没见过这双生子的阵势。不知道,第二个出来的大多数是立生。等到看见余下的那个先出来的是脚,这才慌了。老天爷,可不要真个出事!
正急中间,山货大娘来了。两个人一起帮珍儿把那个娃娃生出来时,随着娃娃离母体的当儿,一股血箭冲出,直射东墙。珍儿立刻就昏死过去了。两个女人吓得发软。财旺婆姨突然想起刚刚那个梦。山货大娘一听就说:“快去熬,越快越好。”
灌下第一遍高粱花水,动静不大,出血稍微缓了些。连着灌下五次,到天黑的时候,出血止住了。可是珍儿一直没醒。两个娃娃到都没事。是一对漂亮的男娃娃。这时候工作队的人也都闻讯赶来。平常惯熟的人站了一院子。人们七嘴八舌,说甚的也有。最多的话题是:人不一样时,遇的事儿也不一样。怎的那养娃娃的为难事就都叫她碰上?你可说哩!
杨队长让人请来了县医院的医生。给珍儿直接往血管里推葡萄糖。这是当时补充营养的最好法子了。
一直忙乱到第二天天亮,珍儿才悠悠地缓上气,苏醒过来。总算又闯过一大难。
(三十七)
智儿一直没有回来。县上通知说,打完太原,随队开拔,后来又到朝鲜抗美援朝去了。人们再见到他时,已经是1956年的夏天。说是从部队转业在一个大城市的医院当院长,回来接珍儿和孩子们进城。珍儿那时已经是一名中共党员,在镇上做了多年的妇女主任。现在要进城,哄得许多人眼馋自不待说。财旺一家可是眼儿红红地老大舍不得。怎奈这是好事,阻拦是绝对不会的。只把家里能拿能带的,好吃的,好用的,可着劲儿给珍儿带。智儿说,什么也不带。家里一应东西都原样留着。说不定甚时回来,总还是自己的家。还照他爹二阴阳的做法,把家院都留给财旺一家照看。
财旺的大小子柱儿,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也就正好派了用场。当然这已经是多年以后的话了。
在珍儿跟智儿进城之前,鸡鸣村发生了两件与珍儿有关的事。一件是圪旦老婆改嫁,一件是全顺老汉死。
那圪旦老婆二十岁上开怀养了玉娃。到土改解放时候,也不过四十一二岁。先时,她总盼玉娃早些回来,好有个依靠。土改以后,一看情势不好,自家的房业地产都没了。盼回来也是一搭里受罪。就把那盼儿的心事淡下来了。
照说,在她这个年纪,自食其力是没问题的。只是她一个婆姨人家,下田种地,本就不利把。地主婆子成分不好,自己人缘不好,自然分外难。到了互助合作时候,谁也不要她。娘家兄弟,她先时家富有时不怎么照应。这会儿忙着和她划清阶级界限,当然不会管她。全顺老汉已经七十开外,地是由别人代耕的。就算有心也无力帮她了。她就整天以泪洗面。
山货大娘天生热心肠,也顾不得避忌,私下劝她:“实在不行,寻个人家嫁了吧!房业地产没了,小子不知道甚时才能回来。社会也变了。你守到甚时是个头呢?自己又没七老八十,好歹寻个人家,总比你独奔强些。再寻人家也不用心气儿太高了,成分低些,找个人,将就下后半辈子来就算了。”
圪旦老婆其实早就想过这一层。她这人其实离了人不行。她不是那种自己要强的人。只是担心嫁也不好嫁。所以就对山货大娘说:“我守甚?给谁守?甚也是没下场。咱这会儿活的人不人鬼不鬼,谁要下也是害。叫我嫁谁去?”
山货大娘一想也是。不过思谋了些时候对她说:“咱村是不好找了。我试当到外村打问。要有主儿时,你自己拿主意。”
过了些时候,有人给山货大娘捎话说:离鸡鸣村二十里的圪洞村有个四十几的老光棍儿,想寻个婆姨。问说人家好不好?回说不怎地。听说有股子二百五劲儿,扈气上来没轻没重的。山货大娘心里不塌实。可又再寻不下个更好的了。就把知道的实情一五一十都告给圪旦老婆,让她自己拿主意。
以山货大娘看来,那圪旦老婆经过这些年风风雨雨,总该长些儿记性,寻个靠实些的人。谁知那圪旦老婆一听说有这个主儿要她,便一口应承了愿意跟。山货大娘说:“后出门子,你可考虑好,再回头可就迟了!”
圪旦老婆叹气说:“考虑甚?过一天算一天吧!咱这会儿是灰渣堆里的固陋瓷,有甚资格挑人哩!”
山货大娘也没奈何,只好悄悄地跑了几趟,把圪旦老婆送过去了事。
(三十八)
刚嫁过去那一阵儿,那个光棍儿因为四十几初见女人,新鲜劲儿在。圪旦老婆也不是很老。比起一般庄户人家的女人来,姿色身体保养的也还不赖。所以圪旦老婆也还受用了几个月。
可是居家过日子,尤其是穷人家的时光,全得靠女人打理操持。圪旦老婆在金家几十年,好本事没学下。精吃懒做,指手画脚,张口骂人,出口伤人,成了习惯。土改那阵儿,让人们斗的消停了些时。嫁了这个男人以后,又觉得得理起来。有了好东西紧着吃。有了新东西紧着用。管了今日,不管明日。反正没甚了就向男人要。经常日上三杆还不起。男人下地回来,她连口饭也做不下。男人自己做了,她还嫌好道赖。
开始那男人因为恋着她,不大动气。只说:“要你干甚?一天歇在家里,连口饭也不做。”
她就来劲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了你就是要你养活我,要我干甚?你说干甚!老娘那东西不是叫你白日捣的。”男人干气没说的。
后来,那男人经常饿着肚子上地。人们知道了就笑耍他:“楞儿,楞儿,人家都闹翻身哩,你是拿上磨盘往头上顶哩。人家可是金圪旦家的阔气奶奶,顶戴不好,看人家扒你的皮!”
说的男人脸上挂不住,斗起一肚子气。回到家时,圪旦老婆还歪在炕上,凉火冷灶。愣劲儿上来二话没说,把圪旦老婆从炕上提起来就甩到了院子里。一边骂道:“你愿去哪儿发丧起走。老子不要你。”
圪旦老婆还没定醒过来是怎地回事儿,已经重重地跌在鸡窝上。砖棱子顶在肚上,顿时下身就血流如注。
她忘了告诉男人,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其实说忘是假的。是她一直懒得说。因为这些时,虽然说嫁了楞儿,只是图个吃饭不愁。用不着人们动不动斗争她。从没想过要和楞儿真心过时光。
懒性叨叨地,做甚也打不起精神。一天到晚,就是歪在炕上想她那些阿渣事儿。日头儿到了哪儿,她根本就不知道。死不死,活不活。楞儿只认的她是个婆姨。其他的哪管那么多?身上的不来了。她想的不是怎地给楞儿生这个娃娃。而是想起了玉娃和金圪旦家的一串子事儿。不挨揍等甚?
那男人,自去灶间忙伙,也没有朝理她。大半天不见言声,觉得不大对劲儿。出来一看,女人已经昏死过去了。血糊淋拉抱回炕上,才害了怕。赶忙跑上去叫山货大娘。来时,未成的胎儿已经流产。好不容易救醒过来。她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你断子绝孙!”不留一点口德。
打那儿以后,圪旦老婆下身总是出血。成天提留个血裤子。天天离不了药罐子。做饭理家更是没影的事了。老百姓的话,卖屁眼得了屎(死)理。楞儿更拿她没奈何。灰堆里的豆腐,吹不了,打不得。气的急了,就把房门家具甩的山响。
有些不知深浅的人笑耍楞儿,说他家伙大把婆姨的箩底捅塌了。楞儿抓起铁锹就劈人。后来人们怕出人命,再不敢招惹他。
楞儿虽不大灵光,可是出身雇农,身强力壮,干活儿做营生招人爱见。互助合作人们都用他。挣两个人的嚼燃是不成问题的。要是有个会打理的婆姨,那时光是错不了的。架不住娶了圪旦老婆这个丧门星,有点富裕都吃了药。时光总是紧乘。
那时候已经有了自由结婚离婚的政策。要打离婚,圪旦老婆不干。说是她的病是楞儿做下的。村干部调解。说不离婚就得好好过日子。不能耍地主婆的威风。还吓唬圪旦老婆,再耍地主威风就斗争她。这才把圪旦老婆和楞儿镇住不再打架。圪旦老婆也不敢太放肆。勉强能给楞儿做口饭吃。
就这么不死不活将就到1960年的冬天。
(三十九)
圪旦老婆改嫁的第二年,全顺老汉七十三岁,正逢圪节年。入冬头一场雪过后,天气十分寒冷。全顺老汉满口的牙掉的只剩了三五颗。吃饭尽是囫囵往下吞。从打下雪以后,就开始闹肚子。吃甚拉甚。一黑夜得起来两三回到外头送屎尿。有一天夜里刮大风,在外头耽搁的工夫大了些,回去就发冷发热闹腾起来。
珍儿那时候两个双生子才三岁,灵儿四岁。掇弄这三个娃娃就把她累的晕头转向。心里虽然时刻惦记着老汉,可是能抽出来去看看老汉的空儿总是不多。十月十三是老汉的七十三岁生日。这可说甚也得去看看。
珍儿在金家十七年,没亲没故。唯一觉见亲近的就是全顺大爷了。那老全顺因为没儿没女,时刻把珍儿像亲闺女一样护着。圪旦老婆一打,就出来拉劝。着了急,就用自己的身子替珍儿拦挡圪旦老婆那没轻没重的棍棒。珍儿吃打不过跳河跳井,三次都让全顺老汉救了回来。产后将死,要不是全顺老汉和山货大娘设法救她,她早就没命了。
记着这一层救苦救难救命的恩德和十大几年父女一样的情分,珍儿自打苏醒过来,和智儿做成人家以后,隔三差五,逢年过节,总要去看望全顺大爷。吃一口稀罕吃的,像油糕啦,扁食(饺子)啦,自己不吃也要提上个蓝蓝跑十几里地给老汉送过去。缝补洗涮。一年四季,全顺老汉身上穿的,脚底踩的,都是她包揽。冬天棉,夏天单,春秋两季夹布衫。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多会儿也收拾的齐齐整整按时节送过来。但来一回,就给老汉里里外外打扫洗涮的干干净净才走。说实在的亲闺女也伺奉不了这么周到。
今年是老汉的圪节年。年初起,珍儿给老汉做了红布贴身坎肩和衬裤子,为图个吉利。惦记着老汉孤鳏伶仃,年年老汉过生日,她都要做上油糕,包上饺子,打瓶瓶酒,过去给老汉拜寿。全顺老汉时常高兴的流泪。珍儿去一回,老汉能高兴好几天。
头一天,珍儿就准备好这些吃食。第二天,天还没亮,她把三个娃娃送到财旺婆姨家里,让干妈帮着照看。自己急急忙忙就往鸡鸣村跑。因为头两天有人捎话说,全顺老汉这两天病了。
来到老汉住的院里时,看见站了一院子人。把她吓了一跳。着急地问:“俺大爷怎地了?”
人们见她进来,连忙闪开一条路:“快些吧,就等你哩!”
那老全顺虽然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可是从不太孤单。因为他和人。分到这金家大院住以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年轻的光棍儿后生,农闲下来的男人们,有事没事都好到他这里叨古论今,胡说乱侃。特别是冬天农闲时候,这儿就是个男人俱乐部。一壶开水,一笸箩旱烟,一天到晚管抽管喝。烟是老汉自己种的。水是后生们捎带担回来的。经常那些来串门子的男人们就把老汉吃的一碗饭也端来了。要不是病了,全顺老汉解放以后的这几年一直挺舒心。
正因为家里不断人,所以老汉发病的那天大早,人们就知道了。珍儿进来的这阵阵,老汉正烧的昏迷不醒。可是还时不时叫珍儿的名字。
山货大娘叫过邻村的一个先生看了看。说是老汉恐怕不行了。叫操闹准备后事。寿器(棺材)呢,老汉自己去年就准备下了。寿衣珍儿早就做好和棺材在一起放着。大的准备也没甚。
至于老汉一辈子没后这桩子事儿,土改的第二年也办了。那就是山货大娘的三小子保娃过继给了老全顺。
老全顺和山货大娘她老公公早些年是拜把兄弟。因为山货他爹身子弱,家里的为难重活,一向多得老全顺帮忙照应。死前交代山货说,生下三小以后,过继给老全顺继香火。因为那阵儿还没解放,老全顺自己还是端人家金家的饭碗,不想耽误保娃跟自家受苦,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土改翻身以后,老全顺想着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也熬不了多少年。保娃也快到成家立业的年纪,就和山货大娘合计,了了这桩心愿。现如今老汉的耕种吃喝赡养就是保娃担着哩。今年正好十八岁了。
(四十)
天快黑的时候,全顺老汉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见围着一屋舍的人,很觉不好意思。眼睛盯住正在呼唤他的珍儿笑了:“你来了?”
珍儿早就哭成一堆了。一见老汉醒来,高兴的只顾点头:“恩!大爷,你想吃些儿甚?我给你荷的扁食,油糕,你少吃些儿?”
老汉笑着:“是?俺珍儿做得甚也好吃。吃就吃些儿!”
一边等着珍儿热饺子炸糕,一边就对那些来看望他的人说:“看把你们都惊动来了,我没事了,你们快回吧,不要耽误自家的营生!”
人们寒暄一阵,陆续散去。保娃也因为两黑夜照顾老汉没有合眼。珍儿就让他先回去睡觉了。
老汉已经软的起不来身。就在枕上,吃了珍儿喂的五个饺子。吃了一口油糕。喝了小半碗鸡蛋羹。一时觉得肚里暖暖烘烘,精神了许多。
他把正在忙活的珍儿叫到跟前说:“珍儿啊,先不用拾掇了,过来和大爷叨拉叨拉。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家去。大爷我这回怕是不行了。人都要走这条道的,你不用太难过。俺娃虽然受了不少牺惶,能遇上智儿这样的好人,也算有造化。他是天底下难找的好人。你不要负了他。熬过个三年五载,他总会回来的。诚心能动天地。老天爷漏不下行善的人。俺珍儿有的是后福!你记下了?”
珍儿边哭边点头:“恩,我知道!大爷,你不要着急的走,和我一起等智儿回来!”
老汉摇摇头:“我也想啊,其实大爷真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了。这几十年,咱爷儿两个相依为命,你是大爷的心上的一疙瘩肉啊。说舍的是假的。可这死生有命,阎王叫人三更死,谁也撑不到五更啊!”
停了一会儿,老汉说:“你给大爷热上一锅水,去把保娃和山货大娘叫过来”。
珍儿不敢怠慢。忙跑去叫人。
一干人忙里忙外,给老汉洗了身上,剔了头,刮了脸,穿扮齐整。老汉笑眯眯地说完他想说的话。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要是有钟表在跟前的话,那个时间是夜里三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