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而《史记·三王世家》传汉武帝封齐王刘闳、广陵王刘胥的策文,曾言“齐地多变诈,不习于礼义”:
“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故诫之曰‘江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葆疆,三代之时,迫要使从中国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无侗好佚,无迩宵人,维法是则。无长好佚乐驰骋弋猎淫康,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则无羞辱矣。’三江、五湖有鱼盐之利,铜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诫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财币,厚赏赐,以立声誉,为四方所归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轻以倍义也。”
则知范蠡变名易姓之所在,本不习于礼义,而擅鱼盐矿冶之利,以其舟楫交通之便,故能“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宋人周淙撰《乾道临安志》卷第二言:
“吴地,古扬州之境也。其俗躁劲扬轻,故曰扬州。或曰:州界多水,水波扬也。周官职方氏曰:扬州之民,二男而五女,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吴越春秋》云:人性脆而愚,水行山处,以船为车,以檝为马,悦兵而敢死。《汉志》曰:吴粤之君皆尚勇,故其民好用剑,轻死易发,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数与楚接战,互相兼并。故吴越风俗略与楚同。《隋志》曰: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鱼稻富饶,不忧饥馁,信鬼神,喜淫祀。又曰:吴郡馀杭,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商贾并凑。其人君子尚礼,庸庶敦庞,故风俗澄清,而道教隆洽,亦其风气所尚也。《国史·地理志·总叙》:两浙路以为性敏柔而慧,尚浮屠氏之教,厚于滋味,急于进取,善于图利。”
此处所指“江湖”,兼及地貌特征与治贾善生,鬼神淫祀。虽引前人之说,亦为时人自道。可知漕运及水上贸易大兴于宋代,尤其是南宋,亦有民俗方面的重要渊源。
“江湖”一词究指何所,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我在《显性和隐性:金庸笔下的两重社会》中曾提出:
“中国自周以来‘以农立国’,‘以农为本’,长期还以‘井田制’为社会理想范式,并以此为中心设计出一整套政治和管理制度来。‘离土离乡’意味着逸出传统的范式制度之外,其流动隐秘,生计无常的特性,又使这些游民往往具有破坏力。也是古代法制最难管理的一类阶层。从农本社会的观念出发,这些离土离乡,游踪不定,或者以交通流通为业的江湖角色,都是行事乖张,所为可疑,坑蒙拐骗之辈。常言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其此之谓也。这类角色恰合庄子‘不如相忘于江湖’中‘江湖’二字的本意,构成传统中国社会丰富的人物谱系。”
从概念贯通的意义上说,本文所论“江湖”亦包容以上三义。因为第一是两宋主要取赋东南,故两京端赖舟楫交通,属于“浮在水面上”的繁华都市;第二是朝臣赋闲,或者文士转徙调动,每叹不得其志用,都是以“江湖”自况,正显示着他们此刻的平民立场;第三是航运交通贸易及其延伸到都市中的商业、服务业、娱乐业,构成了两宋“民间社会”,即反映北宋末年江湖社会的小说《水浒传》的新基础,这正是本文论述的重点。惟这些内容非数部专着不能容纳,所以须用化繁为简的方式,梳理出一个能够令人信服的角度。本文拟标举唐宋之际的漕运-城市水系-商业布局变迁为线索,以此贯通“江湖”一语的本义、引申义、转借义和隐喻义,进而论及宋代社会的公共空间及其信仰。
有同事曾以“江湖——游民生活的空间”为题先有论列,理或然,实不尽然。本文仅及“江湖”之中立意义,不予辨论,姑执一端可也。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三谈及“唐宋运漕米总数”时说:
“唐居长安,所运米数天宝二百五十万石,大中时一百四十七万七千八百八十六石。唐自大中以后诸侯跋扈,四方之米渐不至,故耳。惟本朝东南岁漕米六百万石,以此知本朝取米于东南者为多。然以今日计,诸路共计六百万石,而江西居三之一,则江西所出为尤多。”
证实中唐以后中央政府“仰食东南”的现象愈来愈具依赖性质,甚至影响到政权存亡,首都迁徙。而东南漕粮端赖水网运输,所以称其为“漕”。偶读日人桑原骘藏的《历史上所见南北中国》,注释之详尽冗长超过正文,可谓一大特色,但其中引用的史料,却提供了一部概括的中国漕运史。大致而言,中国历代京师一向依靠漕运供给,起初端赖秦汉时代的关中水利建设,供给长安用度,而中唐以后关中水利淤塞,中央财赋愈来愈须仰仗东南。故水路运输的通畅状况,直接决定着都城的设置和续后命运。欧阳修《新唐书》感慨于此,故特别夸赞张巡、许远在“安史之乱”中坚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市睢阳区)力战之功:
“张巡、许远可谓烈丈夫矣!以疲卒数万,婴孤墉,抗方张不制之虏,鲠其喉牙,使不得搏食东南,牵掣首尾,豗溃梁、宋间。大小数百战,虽力尽而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以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
张巡等力战保全的江淮,其实也就是赵宋王朝起家的本钱。据《太平御览·水经》,汴河之开凿缘于“大禹塞荥阳泽,开渠以通淮泗,名浪宕渠,即汴渠”的传说。后隋炀帝下江都,“更令开导,名通济渠,引河水入汴口,自大梁之东引入泗,达于淮,至江都宫入于海,亦谓之御河。”这样就形成了全国漕运的骨干网,“自扬、益、湘南至交、广、闽中,公私漕运商旅轴轳连接。”自从关中“八水绕长安”的景观不复再现,黄河漕运一度成为迁都洛阳的主要原因。随着五代黄河改道,朱梁被迫再次东迁至汴梁,就食淮南。宋代的前三个君主都有过在长安重建京师的宏愿,宋真宗还借祀汾阴、封西岳的名义亲往考察,但终因漕运问题不能解决,永远放弃了追摹汉唐的雄心。元明清以北京为都城,也是在南北大运河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宫崎市定《东洋的近世》也说:
“宋以后的运河中心时代,中国社会沿运河线移动,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由各种其他社会情势在彼此相关、互为因果的情况下,所形成的近世社会的特性。大运河的机能是交通运输,所谓运河时代就是商业时代。”
可谓一语中的。
话说周世宗柴荣显德二年(955年)和显德四年(957年)先后颁布过两个着名的诏令,第一是修筑汴梁外城,预先规划出大批空闲之地,“其标识内,候宫中擘画,定军营、街巷、仓场、诸司公廨院务了,即任百姓营造。”以网罗天下客商,建成商业都会,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招商引资,官民共建”;第二是疏浚汴河,显德四年四月“诏疏汴水北入五丈河,由是齐、鲁舟楫皆达于大梁。”。五年三月“浚汴口,导河流达于淮,于是江、淮舟楫始通。”“汴口既浚,舟楫无壅,将有淮浙巨商、贸粮斛贾,万货临汴,无委泊之地。(周景)讽世宗乞令许京城民环汴栽榆柳,起台榭,以为都会之壮。世宗许之。”今语谓之“预留城市发展空地”,实际上主要作了沿河街市。
以今日视线观之,周世宗的谕令不啻都市“重商主义”宣言,倘非如此,宋代经济就不可能出现黄仁宇所谓“前现代化”问题。论者咸以为这从根本改变了中国都市的发展格局,梁思成曾对此特别推重,认为“显德二年增修汴河两诏,富于市政设计观念,极堪注目。”而柴荣“实为帝王建都之具有远大目光者,其所注意之点……皆近代都市设计之主要问题,其街道有定阔两边五步内种树掘井、修盖凉棚,皆为近代之方法。”
为了加速东南漕运的周转,减少沿途税务干扰,宋真宗时曾有官员奏请《乞严禁商税务不得驻止滞纲运奏》,言:
“荆湖、江浙路逐年起发粮斛钱宝,并茶货、盐货不少,全藉纲运往回疾速。方获办及,却被沿路经遏办税务,不便点检发遣,多是驻滞。深见防滞行运。欲乞严戒沿江河州军商税务,自今纲运经过,如敢驻滞,并乞勘罪断遣,仍据驻滞日份虚食,请受赔摊。监官亦勘罪行遣。”
可见宋廷为了商业运转流通,也曾不遗余力,减少官方环节的阻滞。但是茶、盐为朝廷利之所在,不能轻忽。于是天禧五年宋真宗又有《定茶商所行道路送纳商税诏》言:
“自今客人于蕲口、太湖、石桥、洗马等四处场务算买诸色号茶货如到泗州,愿取淮河,前去入正阳、颍州、陈州旧路上京者,听从便令,依例送纳旧路商税。如愿借汴河路上京者,令只纳旧路税钱从汴上京,更不令伊宿、亳州、南京三处税则例送捐,随船行货色、力胜、头子、包角等钱,即逐处依例受纳。”
俾得减少阻滞,方便运输,可见宋廷重商政策之一斑。
宋代以东京为代表的大都市所以异常繁荣,论者多强调其坊里制度的演变。其实更重要的前因,在于宋廷继续执行后周的中央集权制度和“强干弱枝”方略。赵匡胤不仅“杯酒释兵权”,大力削弱地方武力,而且实施了一系列制度,有效地抑制了地方势力膨胀的任何可能性。《宋史》说:
“太祖起兵间,有天下,惩唐季五代藩镇之祸,蓄兵京师,以成强干弱枝之势,故于兵食为重。”
宋朝分置“禁军”、“厢兵”、“乡兵”和“藩兵”,“凡其材力伎艺有过者,皆收补禁兵,聚之京师,以备宿卫”,为天子自将之军,而且主要职责是卫戍京师,当然也由中央实行财政大包干。《水浒传》曾言林冲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初读者每惑于京师“禁军”数量何其多也,其实并非虚言。宋太宗视察汴河决口处时,曾说“东京兵甲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至道元年(995年)参知政事张洎奏议汴河重要时,亦称开封之繁盛:“今天下甲卒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并萃京师,悉集七亡国之士民于辇下,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可见《水浒传》所述盖亦有自,并非虚言。
集结重兵的同时,宋廷又建立起一个空前庞大的中央集权制官僚政府,并颁诏“令自今诸州岁收税租及筦榷货利、上供物帛,悉官给舟车,输送京师。”也就是说为了加强中央财政控制,天下的供赋物资都要不惮烦难,先运至京师汴梁,然后再“回纲转输外州”。因此赵匡胤继续后周工程,建成了以开封为中心、以汴河为枢纽,进而连接西北与东南江河之水运纲,河北、陕西、河东三路局部地区之可通水运者,亦有相应设施,并注意水陆联运之利,以向开封漕运粮食。顾炎武《日知录》总结言:
“唐自行两税法以后,天下百姓输赋于州府,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及宋太祖干德三年,诏‘诸州支度经费外,凡金帛悉送阙下,无得占留。’自此一钱以上,皆归之朝廷,而簿领纤悉,特甚于唐时矣。然宋之所以愈弱而不可振者,实在此。”汴京漕运盛时,诸州岁造运船三千多艘,岁运粮食最多时达六百万汴京漕运盛时,诸州岁造运船三千多艘,岁运粮食最多时达六百万石。四方特产珍异,纷至沓来。京师经济之繁盛,文化之发达,与水上交通之便利关系至为密切,这无疑构成了北宋都市繁荣的坚实基础。又邵伯温尝言:
“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女子曰:‘妾之夫为军大将,部米运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安石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
可知负责漕运的官兵亦需自担风险,这种风险反过来又成为漕运军民热心携带私货的经济动力。
如此庞大的漕运体系,造成了人流物转的空前繁盛,足以造成一个广阔的“江湖”空间。后世隐性社会由“漕帮”而起,绝非偶然。后话另说。
还有一节不得不提的,就是佛教“禅丛制度”的流行。即使不算悉达多王子的个人缘由,宗教也是促使个人脱离家庭的重要因素。“出家”一语的本意也即如此。宗教本质上就同宗法制度形同水火,因此建立的社会空间相当庞大,而宗教的组织系统也是最初的,带有隐性社会性质的民间团体,故混迹“江湖”的例有宗教,所谓“三教九流”是也。元和九年(814年)百丈禅师怀海制定了“丛林清规”,禅宗丛林制度建立。宋代则丛林建置日臻完备。这使禅僧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大变动:一是由散居独处变成群聚;二是寺院自给自足,共同执役,订立僧众共同生活的规约;三是不设佛殿,不供佛像,惟构法堂;四是众生平等的修行方式;五是生活方式世俗化。六是经济绝对公开,财产不属于私人。但我以为更为重要的是佛教“众生平等”和“世法平等”观念,也随之得到极大普及,不但对中唐以前“门阀制度”破坏起到了推动作用,而且随着与中国本土儒教、道教的理义圆融,扩大到其他层面。北宋理学先导张载有“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申说平等博爱,胸怀廓大,概括精辟的警句,不啻于响彻千年的理性呐喊。这也是中国社会所以能够很早摆脱“中世纪阴影”,实现了以科举制度为代表的“平民参政”,建立了平民宗法的社会机制,佛教“平等观念”的影响实在功不可没。可惜学界格于知识结构,于此着力甚少。
人口出现大量流动,也必然会影响到人际关系的伦理。在以农为本的安居环境和矜尚阀阅的宗法社会里,血缘亲属间讲究的长幼有序,正可以用儒家传统的“尊尊”、“亲亲”规范之。但是因各种因素逸出家族和宗法社会以外的人群,却面临着应当用什么样的礼法,来规范彼此行为的问题。因而类似“桃园结义”这类民间性质的结拜伦理和社会基础,已是万事俱备,顺理成章了。
(第三节)“义”之为道
1989年3月我在澳洲,曾有机会应华裔学者Mable Lee的邀请,在悉尼大学一个中国问题系列论坛上作了一次讲演,题目是《中国古典小说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重点就是从关羽何以为“义神”,谈到“义”在中国伦理中具有多重组合功能,如“仁义”、“忠义”、“信义”、“情义”、“孝义”、“节义”、“恩义”等等。而组合功能的取得,应当与使用频率与社会范围成正比。古今学者讨论“义”或者“正义”的论说亦伙矣,但多由典籍引论,概念推衍,鲜见从社会文化角度立论者。这里仅就宋代江湖社会的形成,与“义”使用概念和空间的延展之间的关系,试为申说,并求教正。
后世关羽是作为“义神”,得到朝野社会各个阶层普遍尊崇的。只不过“义”是汉语中歧义最多,解释也代有不同。
陈寅恪曾批评过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别立《义儿传》的做法:
“然所论者仅限于天性、人伦、情义、礼法之范围,而未知五代义儿之制,如后唐义儿军之类,实出于胡人部落之俗,盖与唐代之蕃将同一渊源。”
也许由于身临“阶级斗争”年代,目睹亲情浇薄,伦理无序,晚年陈寅恪显然有所改变,他在1964年的《赠蒋秉南序》中非常肯定欧阳修的贡献,以为:
“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