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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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忠节观念的确立(2)

“天佑中,唐宰相柳璨希太祖旨,僭杀大臣裴枢、陆扆等七人于滑州白马驿。时振自以咸通、乾符中尝应进士举,累上不第,尤愤愤,乃谓太祖曰:‘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太祖笑而从之。”

宋人嘲笑唐臣之无节,还有以他事作譬的。《鹤林玉露》卷之六甲编“猴马”条:

“唐明皇时教坊舞马百匹,天宝之乱流落人间。魏博、田承嗣得之,初不识也。尝燕宾僚,酒行乐作,马忽起舞,承嗣以为妖,杀之。昭宗养一猴,衣以俳优服,谓之‘猴部头’。朱温既篡,引至坐侧。猴忽号掷,自裂其衣,温叱令杀之。呜呼!明皇之马,有愧于昭宗之猴矣。”

话题再回到李晟与“关公战蚩尤”的传说上来,谚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万人之敌”如关公,也有过不了的坡,也有伸手求援的时候。当年关羽败走麦城,不可忽视的原因是遭遇了三重背叛,包括战略盟友孙权、友邻部队刘封、孟达和荆州部将傅士仁、糜芳,使他维护中央政权的扶汉努力功亏一篑。这一次在故事中他没有失望。作为托梦沟通的隔代知音,李晟信守承诺,为他援手,终于赢得了胜利。

(第二节)推举忠节

晚唐名相李德裕左迁崖州时多有磊落不平之作,辑为《穷愁志》,相关还有《英杰论》、《近世节士论》、《朋党论》、《三国论》、《货殖论》等,能以“忧其君”之心,从容论及英杰豪侠之事。《豪侠论》笔端一转,说到了文士亦当“知义”:

“士之任气,而不知义,皆可谓之盗矣。然士无气义者,为臣必不能死难,求道必不能出世。近代房儒复问径山大师:‘欲习道,可得至乎?’径山对曰:‘学道者,惟猛将可也。身首分裂,无所顾惜。’由是知士之无气义者,虽为桑门,亦无足观矣!”

他是以“会昌排佛”着称的名相,所以指斥桑门释徒,也是表示他对“无气义之士”的极端蔑视。《近世节士论》又言:

“夫名节者,非危乱不显,非险难不彰。免鈇锧全性命者尚十无一二,况福禄乎?若使不受困辱,不婴楚毒,父母妻子,恬然自乐,则天下之人尽为之矣,又何贵于名节哉!”

这又是针对唐末士夫专注个人得失,阙失整体价值观念的激愤之词。于是他想到了关羽、张飞,在《英杰论》中说:

“蜀先主与关羽、张飞同卧起,而稠人广众坐,侍立终日,皆用此道,故能成功。夫御英杰,使猛将,与见道德之人,接方正之士不同也,不可以繁礼饰貌,以浮辞足言。宜洞开胸怀,令见肝肺,气慑其勇,恩结其心,虽踞洗招之,不为薄矣!禄山,夷狄之谲诈者也,非将门英豪,草莱奇杰,其战斗之气,击刺之才,去关、张远矣!天宝末,受专征之任,托不御之权,入朝赐宴,坐内殿西序鸡障之下,非其所据,果蓄异图,幽陵厉阶,至今为梗。盖恩甚骄盈,以至于此。倘以徒隶蓄之,岂有斯恨!”

也是对唐王朝待士不能开诚布公,不知良莠的摇头痛惜。“倘以徒隶蓄之”一语,是否意寓当时的宦官专权变乱朝政?李德裕夫妇死于大中三年(849年),二十多年以后黄巢起事(875年),再二十年唐王朝灭亡(907年),后世史家为唐亡罗列多种因素,价值体系失序也是原因之一。唐末已不可能产生敢于担当,勇于任责的“英杰豪侠”,满朝文武只能眼睁睁束手待毙,茫茫然引颈以戮了。

但是随着唐朝灭亡,五代更替,北宋初年“道德建设”仍付阙如。与范仲淹同为苏州人氏的丁谓(962~1033)是宋真宗时代的名与范仲淹同为苏州人氏的丁谓(962~1033)是宋真宗时代的名相,权倾一时,亦属能员干吏,曾有“丁谓施工”案例,运筹学至今为之延誉。他后来在仁宗朝以雷允恭案发牵连,以“交接内侍”,与女巫刘通妙奸,假造祥瑞,“语涉妖诞”,“籍其家,得四方赂遗,不可胜纪”等被贬。又因谄上骄下,以及“天书降神”中逢迎上意,而为时论及后人所不齿,号为“佞相”。从后果看来,他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仍然在于道德观念的欠缺,行事无所忌惮。在《王文正笔录》中王曾记载过他这样一段谈话:

“宰相丁公谓在中书,暇日语同僚曰:‘西汉高祖,如何主?’或曰:‘奋布衣取天下,观其创业垂统,规模宏远,实英雄主也。’丁曰:‘何英雄之有?张良导之左则左,陈平劝之右则右。及项羽既死,海内无主,天下自归之。盖随流委顺,于物无竞,一田舍翁耳!’又尝言:‘古今所谓忠臣孝子,皆不足信。乃史笔缘饰,欲为后代美谈也!’此虽近乎戏,抑斯言之玷。”

丁谓还真说到做到,对道德名节满不在乎。《宋史·寇准传》曾载:

“初,丁谓出准门,至参政,事准甚谨。尝会食中书,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谓甚愧之,由是倾构日深。”

这便是口语“溜须”的由来。丁谓贬谪之后,宋仁宗曾言:“钦若久在政府,观其所为,真奸邪也。”宰相王曾回奏曰:“钦若与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垚,时谓之‘五鬼’。奸邪险伪,诚如圣谕。”可知王曾对于丁谓的意见。只是丁谓断然不会想到,后世史家挑选出来的“忠良”楷模(或曰“文化英雄”),竟然就是他身边的师长以及同事、后辈。

《宋史》四百四十六《忠义传》沿袭了欧阳修《新五代史》的体例和说法,并延伸说:

“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缙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代诸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

我们在北宋党争中,实际上已经看到了这种求声投契,同心共济,始终如一的道义之交,说明欧阳修的确心口如一,说到做到。这也涉及到两宋道德信仰及价值体系的建构过程,关公崇拜其实就是缘此脱颖而出,扶摇直上的。不妨以北宋的两次“新政”,即“庆历新政”和“王安石新法”(史称“熙宁变法”)为例,解析其价值取向的异同和后果。

“庆历新政”是以范仲淹、欧阳修等人为代表的士大夫革除积弊、振刷吏风的一次努力,庆历三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韩琦、范仲淹、富弼同时执政,而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并为谏官”,石介作《庆历圣德诗》颂之:

“帝既擢任范仲淹、韩琦、富弼等,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数令条奏当世务。仲淹语人曰:‘上用我至矣。然事有后先,且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能也。’帝再赐手诏督促,既又开天章阁召对,赐坐,给笔札,使疏于前。仲淹、弼皆惶恐避席,退而列奏,言十事: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官长,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帝方信向仲淹等,悉用其说,当着为令者,皆以诸事画一次第颁下。”是为“庆历新政”,历时年余。

我们注意到,“庆历十议”中头四条都涉及用人标准的问题,第一条要求“复位文武百官磨勘,将以约滥进,责实效。”是加强对在任官员的监督检查;第二条“复位文武百官奏荫,及不得陈乞馆阁职事,将以革滥赏,省冗官也。”是主张节省使用官方人事资源;第三条“为天下举人先取履行,次取艺业,将以正教化之本,育卿士之材也。”是强调以科举选士标准引领教育方针;第四条慎重选择地方实权派官员,“将以正纲纪,去疾苦,救生民也。”九、十两条也是从政府如何建立“诚信”和“威严”两方面提出的建议。可以说,“庆历新议”的主要特点在于注重人事上“诚信”和实施财政上“节流”,渐进振兴。这当然是慢功细活,不能一蹴而就,与宋仁宗“以猛药起沉疴”的急切期待合不上辙,也许这才是“庆历新政”失败的真实原因。而王安石的“熙宁新法”踵继而起,则以财政上“不加赋而国用足”的“开源”实用政策和激进手段,许以必成,且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因而大得宋神宗及其继承者哲宗、徽宗的欢心。续后再论。

“庆历新政”亦有前因。景佑三年(1036年)范仲淹上《百官图》讥刺宰相吕夷简任用亲信,并上书讥切时弊,被贬知饶州。余靖、尹洙、欧阳修、蔡襄等上疏论救,皆遭斥逐,并被诬以“朋党”,是谓北宋“党争”之始。梅圣俞(1003~1061)曾寄《灵乌赋》以讽范氏,其言“凤不时而鸣,乌哑哑兮招唾骂于里闾。乌兮!事将乖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云云,意在规劝范氏等人明哲保身,勿再争谏。范仲淹则以同题之赋回复,其中有言:

“天听甚迩,人言曷病?被希声之凤凰,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谓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其实在当政之前,范仲淹《上执政书》已经提出了“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等革新纲领,略具“庆历新政”雏形。亦且自述“行求无愧于圣贤,学行有济于天下”,主张学术鼎革,“返古开新”,遂开风气之先。尤其是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大胆倡导,上秉孔、孟“士不可以不弘毅”及“善养吾浩然之气”,下启宋代新一轮的“处士横议”,“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的风尚,实为“庆历新风”,与有宋一代文士风气的转移关系甚大。朱熹曾一再说:“至范文正方厉廉耻,振作士气”,“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本朝惟范文正公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可见他确实打透到理学,成为榜样人物。《斯文》亦以大量篇幅缕述了“范仲淹和古文在政治与‘学’中的兴起”,以及欧阳修、苏轼之“学”的意义,指出:

“范仲淹的崛起,标志着一个自觉的政治反对党的出现,这个反对党拥有旗帜鲜明的政治计划;它还促成了一个与政治权威机构相抗衡的知识界(intellectualworld)。庆历新政的政治内容已广为人知,但对范仲淹如何采纳‘复文章’这种说法还研究甚少。这种说法可以在李华和独孤及的作品中见到,最终在韩愈的《原道》中成为古文的思想和政治理想。”

紧接着包弼德分出了《思想家,其次是作家:11世纪中期的思想潮流》一章(笔者按:我猜想他说的“思想家”包括经学和史学,“作家”则是指馆翰词臣),试图厘清庆历——元佑代表人物与熙宁领袖王安石的区别问题。研究者多惑于他们都是“唐宋八大家”,却没有辨析其中实已横亘着经、史之学的巨大鸿沟,是一憾焉。《宋稗类钞》是康熙时人潘永因用“世说体”集录的宋人笔记,其中卷之五“博识”类有几条涉及刘敞(原父)的材料,颇可见出当时“经”、“史”两学之别:

“庆历后,欧阳文忠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刘原父虽出其后,以博学通经自许,文忠亦以是推之。作《五代史》、《新唐书》凡例,多问《春秋》于原父。及书梁入阁事之类,原父即为剖析,辞辨风生。文忠论《春秋》,多取平易,而原父每深言经旨。文忠有不同。原父间以谑语酬之,文忠久或不能平。”

“刘原父在词掖,欧阳文忠公尝折简问:‘入阁起于何年,阁是何殿?开延英起何年?五日一起居,遂废正衙不坐起,何年?’三者孤陋所不详,乞示本末。原父方与客对食,曰:‘明当为答。’已而复追回,令立俟报。原父就坐中疏入阁事,详尽无遗。原父私谓所亲曰:‘好个欧九!极有文章,可惜不甚读书。’东坡后闻此言,笑曰:‘轼辈将如之何!’”

“《国史》云:‘庆历以前学者尚文辞,多守章句注疏之学。至刘原父为《七经小传》,始异诸儒之说。王荆公修经义,盖本子原父云。’英宗尝语及原父,韩魏公对以‘有文学’。欧阳文忠公曰:‘刘敞文章未甚佳,博学可称也。’”

概括而言,同样出于力图革除时弊,振刷积弱的动机,“庆历新政”及其追随者“元佑旧党”的代表人物,致力的是“文史之学”,即沿袭中唐“古文运动”之风尚,注重以史为鉴,提倡渐进式变革,善于着文宣传见解,风行天下。故“八大家”之宋人文章,多出于庆历——元佑之间。而“熙宁变法”中王安石则另辟蹊径,以“经术之学”托古改制,主张激进式变革,特别强调用自撰之《五经新义》颠覆旧学,着重统一考生思想。其于经学中独黜《春秋》,绝非偶然。正缘“文”、“学”有别,故治经学者每有讥讽“好个欧九,可惜不甚读书”或“欧九不学”的说法。理学先导受到王学刺激,纷纷发覆经学,号为“众经之首”的《易》遂成为热门话题,不仅周敦颐、张载、程颐、邵雍以此名家,一时风尚影响南宋,连南宋人编的《欧阳修集》中,也特地辑入《童子易》三卷,苏轼集中更有《易学》专论。后期理学则合两家之两长,直至以“六经皆史”概括言之,才从儒学内部平息了这场纷争。

尽管王安石本人诗文俱佳,但是熙宁之学却竭力排斥诗文,据载:

“政和中大臣有不能诗者,因进言诗为元佑学术,不可行。时李彦章为中丞,承望风旨,遂上章论渊明、李、杜而下皆贬之,因诋黄、张、晁、秦等,请为科禁。何清源至修入令式,诸士庶习诗赋者,杖一百。”

赵挺之亦视苏轼之文采飞扬为“纵横揣摩之说”。“古文运动”的势头受到遏制,士子学风文气亦为之一变。政坛上活跃的已非词臣,而是自谓“经术之臣”,故宋代“六大家”风流不再,诗文专美亦仅此数人。

“庆历新政”的直接后果,是开启了北宋“党争”,间接后果则启发了“熙宁变法”,尽管两者具体主张并不完全相同。“熙宁变法”主张“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涉及财政经济的制度性及操作技术层面的若干问题,比较容易纳入近世西方学术体系。尤其自“戊戌变法”托古改制的前后,梁启超以《王安石传》鼓吹“变法图强”,又成为清末“新学”中抢眼的亮点。复因传说列宁曾经称赞王为“十一世纪的改革家”而戴上了光环,成为显学。而“庆历新政”由于推行期短,其提倡道德建设的意义却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王安石被明人茅坤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是由于他的古文确实符合“文以载道”的规范,且在经学上有独特造诣。但是与同时诸公追祭欧阳修的一批文章相比较,他谈论人品道德的内容独少,倒是一个可资比较的切入点。

“熙宁新法”的是非功过已经争论了一千年,恐怕还会继续争论下去。尤其是在经济思想和制度的技术层面上,也只有专门家才有资格进行更加深入的讨论。但“熙宁新法”的主要政策在北宋实行过两次,为何都以失败为结束,议论至今不一。奇怪的是,庆历年间的内忧外患本是触发“新政”变革的直接动力,批评时弊之声开始轰然而起,并进行武备整饬,稳定了西北防务。但由徽宗“绍述新法”引发的亡国危机,却被一片“丰亨豫大”、“宣政盛世”的歌功颂德所淹没,以致兵临城下,束手无策。除了其他因素之外,我以为“熙宁新法”导致的价值体系紊乱,亦是重要原因之一。这里不妨从王安石有关“忠节”的两段议论说起。请注意,这不是讨论王安石个人的“道德”,尽管这在历史上也曾经引起过争议。不妨以“庆历新政”集团,与“熙宁变法”集团围绕三个问题的争论,来看他们各自在价值观念上的差别。

第一个是王安石《明妃曲》。还在登台拜相之前,王安石关于王昭君的“和蕃”诗就成为争讼之作。此诗作于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年),题为《明妃曲》。诗曰:

其一: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