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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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忠节观念的确立(5)

这也是一种“道德拯救”说,虽然近于迂腐,但是将“廉耻”与“忠义”提高到这样的程度,对于后世“遗民”心理未尝没有意义。

近年张邦炜摭拾此题,着有《论北宋晚期的士风》一文,特辟“隐逸与奔竞”专章论及此节,迭有新见。如引陆佃语“近时学士大夫相倾竞进,以善求事为精神,以能讦人为风采,以忠厚为重迟,以静退为卑弱,相师成风,莫之或止。”以凸现时代风气之浇薄。考虑到此语实发于徽宗践祚之初,故其风不自宣、政始。元佑重臣王岩叟《请罢三舍法疏》就认为这样的竞争无益士子专心向学,反而败坏了学风:

“自三舍之法立,虽有高行异材,未见能取而得之,而奔竞之患起;奔竞之患起,而赂贿之私行;赂贿之私行,而狱讼之端作;狱讼之端作,而防猜之禁严。博士劳于簿书,诸生困于文法。臣窃谓不必于科举之外,别开进取之多岐,以支离其心,而激其争端,使其利害得失日交战于胸中。”

张文且言逮至徽宗时代士风愈下:“当时人所说:‘百物踊贵,只一味士大夫贱’,是句双关语。所谓贱,既指经济上俸禄微薄,又指道德上人格低下。有人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天下之患,莫大于士大夫无耻’;‘士大夫汨丧廉耻,乃至是耶?’连徽宗也供认不讳:‘今士大夫方寡廉鲜耻。’”

可知围绕“熙宁变法”的反复,朝廷屡以“胡萝卜加大棒”的实用政策,用收买,或者放逐的两极方式羁縻牢笼士人,已经严重地影响到士大夫心态,扭曲了“庆历集团”标立儒生“先忧后乐”的价值体系,刚刚振起的“斯文一脉”,亦随“元佑旧臣”如苏轼等人的逝去,而扫地以尽。

教育无疑是一种重要的国家资源,也是标立社会价值体系的重要工具,关键其实在于教育内容。既可教人为善,亦可唆人作恶。20世纪30年代德国纳粹即是利用国家教育工具,培育出数以千万计的年轻法西斯的。后世中国也发生过类似情况。教育采用竞争淘汰机制,不过是强化价值指标,加速培养过程的一种手段,使用得当,固然善莫大焉,滥用则贻害无穷,不可不慎。

(第四节)砥砺与倾轧

话题再回到北宋的“党争”。我注意到,欧阳修利用官方身份为庆历集团主要人物撰述神道碑时,每以“人品节义”相尚,如称赞范仲淹“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云: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称赞晏殊“为人刚简,遇人必以诚。虽处富贵如寒士,罇酒相对,欢如也。得一善,称之如己出。当时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等,皆出其门……而小人权悻皆不便。”称誉王质(王素之兄)“初范仲淹以言事贬饶州,方治党人甚急。公独扶病率子弟饯于东门,留连数日。大臣又以让公曰:‘长者亦为此乎?何苦自陷朋党!’公徐对曰:‘范公天下贤者,顾某何敢望之。然若得为党人,公之赐某厚矣。’闻者为公缩颈。”嘉叹余靖任谏官时“感激奋励,遇事辄言,无所回避。奸谀权悻屏息畏之一,其补益多矣!——然亦不胜其怨嫉也。”此外,还赞赏石介“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轲也。”胡瑗“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言而信,为道久而尊。师道废久矣!自景佑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与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已。”孙明复“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

而曾巩在《寄欧阳内翰书》中也称赞欧阳修“蓄道德而能文章”,其逝世后,又有苏辙为撰《神道碑铭》,继续扬清击浊。韩琦为撰官方《祭文》中,特别称赞到欧阳修的个人努力在转移士风方面的的突出业绩:

“在庆历初,职司帝聪;颜有必犯,阙无不缝;正路斯辟,奸盟辄攻;气尽忘忤,行孤少同。于穆仁庙,诚推至公;孰好孰恶,是焉则从;尽得善纳,治随以隆。人畏清议,知时不容;各砺名节,恬乎处躬。二十年间,由公变风;公之功业,其大可记。”

可见“庆历新政”虽然在政治上失败,但诸公仍然声气相求,努力道义,以文章阐发治学心得,挽救士人颓风,弘扬正气,努力不懈。正缘“庆历新政”及“元佑旧臣”的骨干核心能够固守节义,不逐时好,不阿权贵,不随意俯仰,才被后世理学标立为道德榜样。

遗憾的是,王安石执政以后,对这些老朋友都曾痛下贬手,以便汲引新人。《宋史·王安石传》总结而言之:

“吕公着、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

他实施“熙宁新法”的骨干之间与上述诸公正好相反,屡次出现勾心斗角,倾轧互陷的情况。故“新法”实施不久,核心即呈分崩离析之状:或如王氏父子与吕惠卿之交相构陷,或如曾布之反复未安,或如邓绾之首鼠两端,或如黄隐之落井下石,种种情态,不一而足。即便在“新法”全盛时期,还有唐垧因极言青苗法可行,“安石尤喜之,荐使对,赐进士出身,为崇文校书……数月,将用为谏官,安石疑其轻脱,将背己立名”,由此反目成仇。于是唐垧利用程序,当陛唱了一出“骂殿”,慷慨激昂,至诋安石为李林甫、卢杞。魏泰曾言:

“王荆公再为相,平日肘腋尽去,而在者已不可信,可信者又才不足以任事,平日惟与其子雱相谋。”

已有茕茕孑立之势,更不必说“元佑更化”时的“反复之徒,诋毁百端。”又《鹤林玉露》言:

“后世之士,残忍刻核,能聚敛能杀戮者,则谓之‘有才’;闹邻骂坐,无忌惮无顾蕴者,则谓之‘有气’;计利就便,善排阖善倾覆者,则谓之‘有智’。一旦临利害得丧,生死祸福之际,鲜有不颠沛错乱,震惧陨越而失其度者,况望其立大节,弥大变,撑柱乾坤,昭洗日月乎?此无他,任其气禀之偏,安其识见之陋,骄恣傲诞,不知有所谓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工夫故也。”

也是宋人针对王学“实用主义”人才观而发的感慨。如果说元儒着《宋史》时已怀偏见,人言言殊,不尽一致,但王安石也自承“智不足以知人,而险诐常出于交游之厚”,总该不诬。

司马光评论熙宁新法的干部政策时说:

“王介甫引用新进资浅者,多藉以官。苟为己尽力,则因而进擢;或小有忤意,则夺借官而斥之;或无功,或无过,则暗计资考与常格,然后迁官。”

明确指责他以“效忠己说”为前提,官场利益为驱动,来吸引新法骨干队伍。一旦新法内部出现争论,则极易造成各保利益,互相攻忤。故宋人总结说,安石得势,则“当世学者得出其门下者,自以为荣”;失势,则“学者皆变所学,至于着书以诋公之学者,且讳称公门人。”恰如冯道。一政之成败,尽系于一人之进退,政教之失,莫甚于此。

王安石晚年奉佛,舍宅建寺,也许正是出于对人事倾轧,世态炎凉的心灰意冷。而他致仕以后“口不言政”的避世态度,也与庆历、元佑人士的“宁鸣而死,毋默而生”形成了鲜明对比。张舜民《画墁录》卷四《哀王荆公》诗,有“恸哭一声惟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句,可见晚景凄凉之态。谚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王学既不重气节涵育,其佛门因果之论,得见于此乎?

更可叹金兵长驱入汴时,北宋臣民的表现甚至不如晚唐。不但眼《与参政王禹玉书》(其二)。睁睁让二帝被人牵着鼻子去“北狩”,自家的金银财宝,日常用具,甚至吃饭家什,都被抢掠毁坏殆尽,屠杀蹂躏之残暴,也较晚唐有过之而无不及。故靖康时李纲曾激愤上言:

“自崇、观以来,朝廷不复崇尚名节,故士大夫寡廉鲜耻,不知君臣之义;靖康之祸,视两宫播迁如路人。”

如果我们知道,宋徽宗时代的权臣蔡京、蔡卞兄弟不但是“熙宁变法”中第一批录取的进士,蔡卞且是王安石女婿,而且他们正是以“绍述新法”为由,开始大刀阔斧的“革故鼎新”的话,那么北宋“突然死亡”的真实原因,也就不问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