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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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忠节观念的确立(6)

与之对照的是苏轼。他早年成名,却很快卷入“党争”,被罗织“夹带私盐”罪名;中年非言新法,因“乌台诗案”陷身缧绁,编管黄州;晚年名藉“元佑党人碑”,逐放极边之地儋州。可惜后世长期“才名”掩盖了“人品”,他逝后无论苏辙为之志铭(今《宋史·苏轼传》多用其文),还是弟子李廌为之作诔,以“皇天后土,鉴生平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海内传诵。都推崇、或者推重而引以自豪者是他的忠义大节。连文天祥鼎鼎大名的《正气歌》及序,也是本于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而来的。这个碑记中苏轼还有一段模拟问答: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本意是解答对于韩愈葬所与潮州相隔万里,何由享祀的疑问,也是出于一种现实的关切。而正是苏轼回答之“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后世为乾隆承袭,用来指代关公。其《御制关帝庙碑》言:

“宋臣苏轼言:‘神在天下,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顾由断港绝潢,达乎河济江淮,不能不以凕澥观其汇;由墟落廛市,赴乎赤畿望紧,不能不以都会统其归。”

至此,这句话已成为关公以一人之身,庙祀天下,何以能够分身显应的标准答案。这也意外地把关羽和苏轼连在一起。

(第五节)激励抗金

有论者以为,宋徽宗所以会在宣和五年封赐关羽,是因为“金军不断南进,北宋江山岌岌可危。宋徽宗认为可以关羽的‘忠勇义气’,激励士气和民心。”其实是想当然之论。

宣和五年是个非常微妙的年份:一方面金兵灭辽,破燕京后席卷而去;宋廷“以金帛换疆土”的政策正在顺利实施,王黼筹得数千万缗,向金买得六座空城,觍然入主燕山府,且任命王安中为燕山府路宜抚使,作《复燕云碑》勒石纪功,并与辽降将郭药师同知燕山府。童贯、王黼、蔡攸辈正在弹冠相庆之际:

“五月,己未,以收复燕、云,赐王黼玉带;庚申,进太傅,总治三省事。郑居中为太保,进宰执官二等。癸亥,童贯落节钺,进封徐豫国公,蔡攸为少师。”

另一方面又正酝酿北宋亡国根由。盖因辽国平州人张觉受到鼓舞,起兵以平、营两州归宋。金兵察觉偷袭,复破平州,并获得宋廷所赐诏旨,以此追索张觉。“朝廷不得已,令安中缢杀之,函其首,并(张)觉二子送于金。燕降将及常胜军士皆泣下。”类同当年孙权函关羽首以赠曹操。这件纠纷成为两年后金兵起衅,南下灭宋主要理由之一。南宋洪迈曾发表感慨说:

“顷修《靖康实录》,窃痛一时之祸,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虎旅云屯,不闻有如蜀、燕、晋之愤哭者。近读《朱新仲诗集》,有《记昔行》-篇,正叙此时事。其中云:‘老种愤死不得战,汝霖疽发何由痊?’乃知忠义之士,世未尝无之,特时运使然耳。”

部分原因是因为蔡京等人“绍述”熙宁新法,急功近利,变乱了好不容易形成雏形的崇尚“忠节”的价值体系。钱锺书尝引宋人《遗史》记靖康时范琼言:

“自家懑只是少个主人,东也是吃饭,西也是吃饭;譬如营里长行健儿,姓张的来管着是张司空,姓李的来管着是李司空。”

说明利益与道德之联系,“享利则推有德,得食则事为君”。这种职业化的无所谓态度,正是造成“靖康耻”的直接原因。高宗登极之后,甚至不敢处罚“靖康之变”中这些陷主从贼,接受伪职之权臣:

“张邦昌既废,范琼不自安。朝议以其握兵,特诏:‘节义所以责士大夫,至于武臣卒伍,理当阔略。惟王宗濋首引卫兵逃遁,以致都城失守,不可不责。此外一切不问,以责后效。’”

连安史乱后的唐廷都不如。这里所说的范琼本为京城巡检,靖康初也曾积极抗金,金兵入汴,又更加积极地服从金人指挥。靖康二年二月曾亲自押送赵佶夫妇同坐一辆破牛车,令皇亲、妃嫔、公主、驸马步行在后,同往金营投降。三宫六院中稍微有点位号的,全被他领着金人掳走。又是最先拥立张邦昌者,并杀害了以吴革为首准备起义的殿直甲士数百人。奇怪的是他居然南渡继续任职,浑若无事。建炎元年任定武军承宣使、御营使司同都统制,又带兵镇乱。赵构对其靖康年间作为恨之入骨,先以温言慰藉,后寻他故捕获处死。后来“隆兴和议”时又出了一位胡昉,声言“朝廷官爵是买吾曹之头颅”。更加强调自主作为,不以国家政权利益为念。

与此相反的是,建炎二年(1128年)正月金兵蹂躏关陕时,民众已在关羽祠庙中集结反抗了:

“真秘阁谢贶提点京西北路兼南路刑狱公事,专切总领招捉贼盗。先是,有撰《劝勇文》者,揭于关羽庙中,论敌兵有五事易杀:‘连年战辛苦,易杀;马倒便不起,易杀;深入重地力孤,易杀;多带金银,易杀;作虚声吓人,易杀。各宜齐心协力,共保今岁无虞。’贶得而上之,诏兵部镂版散示诸路。”

可知当时关羽庙宇已分布在汴京以外。《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二年正月:

“金人既已渡河,陷同州,系桥为归路,西陷华、陕、岐、雍、陇、秦,陕右大扰,鄜延路经略司出兵攻同州,收复诸县,焚大庆关。檄召河南、河北豪杰共起义兵,并力击贼,远近响应。旬日间,以供状自达姓名:孟迪、种潜、张勉、张渐、白保、李进、李彦仙等,兵各以万数。又胜捷军卒张宗自称观察使,亦起兵于南山下。”

肯定了他在抗金中护国安民的功用。而河东一带组织了“忠义社”等民间武装,长期坚持抗金。此后宋军开始集结兵力,进行认真抵抗,终于遏制了金兵攻城拔寨,所向无敌的态势。史料表明,建炎二年高宗确曾颁诏,加封关羽为六字之“壮缪义勇武安王”,诰词云:“肆摧奸宄之锋,大救黎元之溺。”此次封祀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关羽作为抵抗外侮、力战不屈的现实榜样予以褒扬,对于南宋三国故事转变为“讲史演义”有推波助澜之功。

岳飞抗金也曾以关羽、张飞的兴复汉室,戮力王事作为榜样。据岳飞之孙岳珂编辑的《金陀续编·百氏昭忠录》辑录之孙逌《纪鄂王事》言:

“(岳)飞常与人言:使飞得与诸将齿,不在偏校之外,而进退禀命于朝,何功名不立?一死焉足靳哉!要使后世书策中知有岳飞之名,与关、张辈功烈相仿佛耳!……飞武人,意气如此,岂易得哉?亦古人‘豹死留皮’之意也。”

可知关羽在抗金将士心目中的地位。查《宋史·岳飞传》,建炎年间岳飞从属东京留后宗泽、王彦和杜充为部将,不能肆其志。推测岳飞以关、张功业自励,或当建炎二年闰六月岳飞部收复淮宁府、颍昌府(今许昌)、郑州、洛阳等地,七月破宗弼于郾城、颖昌,以麻扎刀、提刀和大斧“手拽厮劈”,大战“拐子马”,胜后并遣部将梁兴渡黄河之际。又洪迈《夷坚三志》己卷七“自立生祠(士人)”条言:

“明椿都统立生祠于玉泉关王庙侧:昔日英雄关大王,明公右手立祠堂。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

也是以关羽为榜样,自励自勉,不怕旁人以其自视过高,议论讥笑的意思。案《续资治通鉴·宋纪一百三十五·绍兴三十一年(金大定元年)》:

“时山东豪杰开赵、明椿、刘异、李机、李仔、郑云等,各以义旗聚众。”

则明椿亦山东抗金豪杰。以关庙为“劝勇”之场所,也证明流行于市井之间的“说三分”故事,已把“义勇武安王”关羽作为激励鼓舞抗敌士气之象征。南宋还不断有发现“关羽印绶”的记载,借此激励士气。洪迈说:

“荆门玉泉关将军庙中有‘寿亭侯印’一钮,其上大环径四寸,下连四环,皆系于印上。相传云:绍兴中,洞庭渔者得之,入于潭府,以为关云长封汉寿亭侯,此其故物也,故以归之庙中。南雄守黄兑见临川兴圣院僧惠通印图形,为作记。而复州宝相院又以建炎二年因伐木,于三门大树下土中深四尺余,得此印,其环并背俱有文云:‘汉建安二十年,寿亭侯印。’今留于左藏库。”

“关羽遗迹”居然能在长江以南潭州、复州、邵州、嘉兴等地重现,证实此时伪造“关羽印绶”也成为一种“时髦现象”。其中复州宝相院发掘印绶恰于建炎二年,与前述之关庙劝勇和赵构褒封同时,无疑延伸了关羽武勇护国的神迹传说,故后来转为南宋官民之保护神。南涛《绍兴重修(当阳)庙记》言:

“王之行事,载于史册,若皎日之明,如高山之耸,历千余岁不与时而兴废。王之祠成,自宋政和乙未岁(1115年),迄今越五十年,殿宇破漏在将,诸老宿请于管军范公,愿再为完葺。范公欣然,首出己俸,鸠材募工,不阅旬而工告成。神既能安,人多受福。仆忝乡关,聊书厥实。”

就特别强调了关羽“御侮”和“善战”的特点,尤其是忠义大节,正气凛然,使得敌方亦敬礼有加。这正处在南宋、金“绍兴和议”以后的战略僵持阶段,也是儒士百姓特别渴望南渡君臣拥有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