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刀,一旁刃,柄短如剑。掉刀,刃首上阔,长柄施鐏。屈刀,刃前锐,后斜阔。长柄施鐏。其小别有笔刀,此皆军中常用。其间健斗者竞为异制以自表,故刀则有太平定我朝、天开、山开,阵画、阵偏刀、车刀、匕首之名,掉则有两刃、山字之制。要皆小异,故下悉出。”
以此知手刀等三种为军中“制式装备”,余则“健斗者竞为异制以自表”。反观神像中负盾甲士所持之刀,刃细长而柄短,刀背亦薄,类屈刀,倒是一把实用利器。
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之七记载,北宋时每年三月皇帝出游,“驾临宝津楼,诸军呈百戏”例有表演:
“……又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烟中有七人,皆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一人金花小帽,执白旗,余皆头巾,执真刀,互相格斗刺击,作破面剖心之势,谓之‘七圣刀’。忽然爆仗响,又复烟火,出散处以青幕围绕,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神鬼塑像,谓之‘歇帐’。又爆仗响,卷退。次有一击小锣,引百余人或巾裹,或双髻,各着杂色半臂,围肚看带,以黄白粉涂其面,谓之‘抹跄’。各执木棹刀一口,成行列。击锣者指呼,各拜舞起居毕,喝喊变阵子数次,成一字阵,两两出阵格斗,作斗刀击刺之态百端。讫,一人弃刀在地,就地掷身,背着地有声,谓之‘板落’。”
又卷之十十一月“下赦”描写仪式临结束时:
“楼下钧容直乐作,杂剧舞旋,御龙直装神鬼,斫真刀倬刀。楼上百官赐茶酒,诸班直呈拽马队,六军归营。至日晡时礼毕。”
可见北宋真刀及长柄之倬刀,犹时作皇帝巡游时“花架子”兵之演艺道具。至于长柄大刀何时成为临战利器,马端临《文献通考·兵九》关于宋代演武制度的记叙,透露了一些端倪。据载,自太祖建隆三年开始讲武,率以劲射为主要内容。南渡之后才有所改变:
“高宗建炎元年,始颁密院教阅格法,专习制御铁骑,摧锋破阵之艺习。全副执带出入,短桩神臂弓,长柄膊刀,马射穿甲,施用棍棒,并每年比拟《春秋教阅法》,别立新格。行下一日,短桩神臂弓给箭十只射,亲去垛一百二十步。长柄膊刀谓长一丈二尺以上,用毡皮裹为头者。余教阅振华军称,膊刀准此,引斗五十次,不令刀头低坠至地。并每营拣选二十人阅习放炮打。亲旨:长柄膊刀手本色相斗,并短桩神臂弓手,长柄膊刀手施用棍棒,各击虚三十次。”
这让我们想起《水浒传》描写的大名府中杨志对索超的比武。面临金人的铁骑,长柄大刀究竟何时开始成为“普及型”兵器,犹有可说者。有几则关于战事的记载描述了同样景象:
绍兴四年韩世忠在扬州大仪镇与金将挞也会战,“传小麾,鸣鼓,伏者四起”,“背巍军各持长斧,上揕人胸,下削马足。”
随从南宋抗金名将刘锜参加过绍兴十年(1140年)年顺昌(今安徽阜阳)战役的文士杨汝翼,写过一篇纪实文字《顺昌战胜破贼录》说:
“四太子(按即兀术)披白袍,甲马,往来指呼,以渠自将牙兵三千策应,皆重甲铠全装。虏号‘铁浮图’,又号‘扦叉千户’。其精锐特甚,自用兵以来,所向无前。至是亦为官军杀伤。先以枪揭去其兜牟,即用刀斧斫臂,至有以手捽扯者,极力斗敌。自辰至戌,贼兵大败。”
绍兴十一年王德在柘皋镇破兀术军时,也是“金人以拐子马两翼而进,德率众鏖战,(杨)沂中曰:‘敌便习在弓矢,当有以去其技。’乃令万兵各持长斧,堵人前,奋鋭袭之,金人大败。”
可知此前宋军破金兵铁骑的制式兵器,仍然以长斧为主。但长斧虽利,其刃较短,自不如膊刀刃寛而杀伤力大,所以建炎以后成为制式操练的必备项目。这从另一方面证实了长柄膊刀在南宋始成为作战时的常规兵器。
当然,或先有战将擅长长柄大刀者,着名的是《水浒传》中提到的“大刀关胜”。余嘉锡《宋江三十六如考实》尝言:
“关胜事不见于伪《齐录》、《北盟会编》、《系年要录》等书,《宋史》亦载之不详、以《金史》相参证,其情事乃粗可覩。盖(刘)豫请江南郡不遂,忿忿而赴济南,早怀不轨之心。及金人来攻,(关)胜为守将,骁勇善战,屡出城拒敌。豫所以不即投拜,且遣兵出战者,以有胜也。胜不死,豫不敢降。故反谋既决,遂先杀胜矣。胜诚烈丈夫也。”
又引梁学昌等《庭立记闻》中王象春《齐音》“金兵薄济南,守将关胜善用大刀,屡战兀术”语,谓“其人当即《宣和遗事》中之‘关必胜’,足为梁山泺生色。虽不知所据何书,当非杜撰。”虽然含糊,不失其例。南宋末年龚开赞曰:
“大刀关胜,岂云长孙?云长义勇,汝其后昆。”
这是因为关胜在姓氏、兵器和义勇三方面类似关羽,故有是说。也从另一方面证实关羽所用之兵器为刀,在宋、金、元之际始为南北所共识。
三、赤兔马
与后世流行的关公阵营黄金组合相比,此图还有一个明显的缺失,这就是三国戏曲小说以及民间故事里津津乐道的“千里追风赤兔马”。传说里的斩颜良,诛文丑,千里走单骑,更不能没有好马快刀。可惜《三国志》中没有为关羽提供这样的神骏,惟一提及他的坐骑,是“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剌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却并没有提及他的骏骑有何令名。倒是《三国志·魏书·吕布传》说,吕布“北诣袁绍,绍与布击张燕于常山。燕精兵万余,骑数千。布有良马曰‘赤兔’,常与其亲近成廉、魏越等陷锋突陈,遂破燕军。”盖源吕布本来就“便弓马,膂力过人,号为‘飞将’。”“将”之所以能“飞”,当然有赤兔马一份功劳。故裴注引《曹瞒传》语,证实当时确有“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的时谚。唐朝李贺《吕将军歌》曾掇拾故典咏歌曰:
“吕将军,骑赤兔。独携大胆出秦门,金粟堆边哭陵树。北方逆气污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将军振袖挥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大旗下。恒山铁骑请金枪,遥闻箙中花箭香。西郊寒蓬叶如刺,皇天新栽养神骥,厩中高桁排蹇蹄,饱食青刍饮白水。圆仓低迷盖张地,九州人事皆如此。赤山秀铤御时英,绿眼将军会天意。”
保持着诗人一贯的怪异风格,也是借英雄宝马之相得益彰,叹息时彦英俊之难以遇合,“九州人事皆如此”也。
马是人类最早的伴侣之一,无论是耕作运输,还是驰驱应敌,好马宝驹都得到主人特殊的珍爱。传说里的中华名驹即有“飞兔”、“腰褭”(或称“要袅”、“骠褭”)。实际上在上古传说中,大禹即有名曰“飞兔”的神骏了。《吕氏春秋》言大禹之骑“日行万里,马也如兔之飞,因以为名。”南朝沈约在《宋书》中也曾写过:
“飞兔者,神马之名也。日行三万里,禹治水勤劳,历年救民之害,天应其德而至。”
周穆王“八骏”则有赤骥、飞黄、白蚁、骅骝、耳、(轮)、渠黄、盗骊。《拾遗记》曾记述周穆王八骏说: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三国时“赤兔马”确为稀见之宝马,其名亦当结合“飞兔”、“赤骥”而来。
蒙古向来是“马上民族”,且以铁骑征服天下,从他们心理来看,良将之于骏马,不啻美人之于粉黛,不仅平添威武,更是上阵杀敌之利器,何况神勇如关公乎?于是欣然为之转借增益,借曹操之手,将三国时代最快神骏赤兔,转赠给当时“威震华夏”之最勇神将关羽。无名氏元杂剧《刘关张桃园结义》中形容赤兔马说:
“这马非俗,浑身上下血点也似鲜红,鬃尾如火,名为赤兔马……不是红为赤兔马,是射兔马,旱地而行,如见兔子,不曾走了,不用马关踏住,以此言赤兔马。又言道:马若遇江河,如登平地,涉水而过。若至水中,不吃草料,食鱼鳖。这马日行一千里,负重八百余斤。此马非凡马也。”
至治本《三国志平话》最早表出赤兔马时,也有类似话语:
“此马浑身上下血也似的鲜红,鬃尾如火。能日行千里,负重八百余斤。在旱地见了兔子,不曾走脱一个;若与江河,如履平地,在水中不吃草料,只食鱼鳖。”
两本说法基本接近,或许出自同一来源。乍听起来马能“撵兔子”,像是在附会“赤兔马”之“兔”,“吃鱼鳖”则与后文“单刀会”渡江或“水淹七军”接榫。但戏剧和说书艺人这种夸张的形容,也许是为了“现挂”,随时可以用“兔子”“王八”插科打诨,是最容易现场出彩的。
其实历来关公乘骑也曾有不同说法,如元杂剧《单刀劈四寇》曾说关羽本来坐骑是“黄骠马”,仿佛《兴唐传》中的秦琼;又朱棣自称曾得到骑白马之关羽的神助,故京师独有“白马关帝庙”,可知民间流传对神骏的颜色也各有喜好。这也曾一再引起信徒们的疑惑乃至争议。康熙时张潮《虞初新志》卷十四王谦《平苗神异记》言湖广宝庆武城步县城向有关庙,其康熙癸亥任知县时,恰遇全州西延峒苗杨应龙入侵,惊险之中:
“恍惚有赤面长髯大将,乘白马自天而下,指挥神兵八面旋绕,不得脱。余始惊异,旋问我军,所见无异辞。日既晡,振旅归,亟登城谒帝,仰见帝面,汗浃如雨,如甫释甲状,益加悚惕……独怪帝乘马故赤色,此独白。或疑马援尝伏五溪蛮,得毋伏波将军来耶?余谓不然,神像既汗浃,示灵爽矣。余非疑乘马者非帝也,疑帝之马何以白也。姑阕疑,以俟考。”
文后又附吴宝崖言:
“按明初明勋戚家畜一白马,肥且健。一夕关帝梦示曰:‘某省寇乱,欲假尔马助兵。’旦起视厩中,马僵卧不起,盖摄其神往矣。殆奏凯,勋戚益敬服。京师人异之,因建白马庙奉帝。自是帝现身显灵,扞倭破贼,辄骑白马以为常。今大司马遂宁张公尝云尔。”
则说张鹏翮曾以京师白马关帝庙之白马,为明廷专用之关帝坐骑,显然误解了明成祖征蒙古部的传说。
后世谓关圣显灵,亦每以庙前赤兔马塑像“流汗而喘”为据,亦踵前人故说。《管锥编》言:
“《韩生》(出《宣室志》)有骏马,清晨每‘汗而喘,若涉远而殆者’,圉人怪而夜侦之,则黑犬为妖,骑马适城南古墓。按西方志怪亦云人晨起见厩马疲顿,乃夜来为魇鬼所乘骋也(Nachtsre-iteteroftdie Pferde,sodassmanihnonmorgensanmerkt,wie Sieabgemattetsind)。卷四六〇《户部令史妻》(出《广异记》)家有骏马,恒倍刍秣,而瘦劣益甚,盖妻为苍鹤所魅,夜骑之行千余里,事与《韩生》此节略似。……令使之马如《庄子·人间世》所谓‘绝迹无形地’,电腰风脚,一宵能返千馀里,亦必不暇自运,何至痡而‘瘦劣’哉?”
以此观之,这类故事的原型很可能是由西域传来的。
四、周仓
后世关公“黄金组合”中,周仓最为实用,经常代替关公行使神权。如果说关平、青龙刀、赤兔马还多少有点影子的话,在《三国志》中却绝无周仓的任何记述。直到元代《全相平话三国志》中也没有出现周仓。但是在前引描述《单刀赴会》的插图中,关公身后站立着一位持刀牵马虬髯壮实的亲随。戏曲中最早明确出现周仓形象,也是明抄本杂剧《单刀会》第三折开场,注明“正末扮关公领关平、关兴与周仓上”,关羽吩咐“孩儿与我准备下舡只。领周仓赴单刀会走一遭去”后,还有周仓的一段宾白:
“关公赴单刀会。我也走一遭去。志气凌云贯九霄。周仓今日逞英豪。人人开弓并蹬弩,个个贯甲与披袍。旌旗闪闪龙蛇动。恶战英雄胆气高。假饶鲁肃千条计,怎胜关公这口刀。赴单刀会走一遭去也。”
这也是剧中为周仓设定的惟一表演。可见直到元杂剧,周仓也还是无关轻重的角色。作为虚构人物的周仓何时何地进入关公信仰组合,同时担负着许多重要神职,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现存关公文献最早明确出现周仓的,是元末明初人鲁贞的开化(今浙江衢州市开化县)《武安王庙记》之“迎神词”中“乘赤兔兮从周仓”。《四库全书》馆臣特意撰写了一段批评文字说:
“其文亦闻见颇狭,或失考证。如《武安王庙记》迎神词中有‘兰佩下兮桂旗扬,乘赤兔兮从周仓’句。考周仓之名,不见史传,是直以委巷俚语,镌刻金石,殊乖大雅。”
也许就是四库总裁纪昀的个人疑惑所至。但细想之下,觉得这个挑剔并无道理。鲁贞既为“迎神”之词,需要描绘的只是当时祀神之风俗,自然无需考据历史。但这项资料说明至迟元末周仓已然正名正位,堂而皇之地进入关庙祭享之中,即使是在浙江山区相对偏僻之地。原其初始,如果确实得之“委巷俚语”,又进一步证明小说戏剧已将此形象扩散流播。事实上,讨论周仓形象究竟是民间祭享首先出现,还是“委巷俚语”首先出现,也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循环论证。
四库馆臣这句基于理学,义正辞严的公开质疑,不但没有破解周仓形象出现之秘,反而为乾嘉考据派添了一块心病,纪昀弟子梁章钜在《浪迹续谈》卷六“周仓”条中说:
“《三国志演义》言关公裨将有周仓者,甚勇,而正史中实无其人。惟《鲁肃传》云肃邀关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肃因责数关云云。语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关操刀起,谓曰:此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之使去。疑此人即周仓。明人小说似即因此而演。‘单刀’二字,亦从此传中出也。然元人鲁贞作汉寿亭侯碑,已有‘乘赤兔兮从周仓’语,则明以前已有其说矣。今《山西通志》云‘周将军仓,平陆人,初为张宝将,后遇关公于卧牛山,遂相从。樊城之役,生擒庞德。后守麦城,死之。’亦见《顺德府志》,谓与参军王甫同死。则里居事迹,卓然可纪,未可以正史偶遗其名而疑之也。王椷《秋灯丛话》云周将军殉节麦城,而墓无可考。稽其遗迹,即长阪坡曹刘交兵处也。因访麦城故址,在邑东南四十里,久被沮水冲塌成河,仅存堤塍,名曰麦城堤。有任生者,梦将军示以葬所,遂告知县陈公,掘其地,深丈许,露石坟一座,颇坚固,乃掩之,而封树其上,植碑以表焉。或有疑任生之作伪者,夫去地丈余,乌知有墓?且一经掘视,昭然不爽,则英灵所格,岂子虚哉。”
这实际上从另一个侧面,反证出元代以前周仓还不曾出现在关羽身边。梁氏以博闻多识着称,所以要迂曲反复的说明周仓之必有,实在是因自己信心也不足的缘故。又清代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第七载:
“嘉庆间,御史程世淳请避关帝神讳,增赵累、王甫等从祀。仁宗(嘉庆帝)以‘前代帝王,往哲明神,其名概不避用,盖临文不讳之义。至关平、周仓塑像,相沿已久,到处皆同。其赵累、王甫遇难事实,史传所载不同,毋庸增设从祀。’”
程御史所奏为何,今虽不能详知,但自然是以《三国志》信史立言。惟嘉庆谕旨何以突兀出现关平、周仓“相沿已久,到处皆同”的问题,应是奏疏对于此二者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提出了质疑。盖嘉庆为清帝中崇信关公最尤者,尤以林清“夺门之变”以后为甚。其以传统习俗偏袒关平、周仓,而又语气含混,颇有可究之处,亦待另论,此不枝蔓。我怀疑周仓之形象其实来源于宋金之际的另一神只。元人《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卷二《神明门》“周将军”条曰:
“周将军乃灵顺庙部神。宋朝尝以马百匹,连鞍辔售于江北。索价太高。买者曰:‘马有何奇而价如许?’曰:‘吾马能行水上。’试之果然。议价定,明日再以数百骑来。北军骑之渡江,俄顷黑风四起,人皆坠水,但见蔽江纸马而已。忽见周将军旗于云间。宋赵制置奏于朝,封‘翊应侯’。诰词曰:‘大起风马之威’,指此也。”
按明成化间储巏《泰州修庙记》虽谓“泰之庙不知何所始”,但在颂词中却用了“帝之去兮荆之野,联云旗兮风马。”这正与“旗于云间”,“大起风马之威”的说法相似,而泰州正是淮南之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