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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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汉民族的自觉与关羽崇拜(3)

此外按照宋代的“五行说”,汉、宋均应“火德”而称帝,故有“炎汉”、“炎宋”之称。元末战乱初起,刘福通等“红巾军”推戴韩林儿为帝,以其父“山童,宋徽宗八世孙,当主中国”为由,建国曰“宋”,建元“龙凤”。当然也要顺接五行之“火”,以南方为尊。后话另提。与一些强调膏腴阀阅,世德勋烈的开国君主相比,朱元璋自称“淮右庶民”,他还上承元统,声言“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海内。”这也是一个不寻常的政治姿态。

蒙元混一宇内,汉族仅为其治下广大帝国多民族之一种,不但丧失了往日的文化优越感,“南人”亦且成为社会底层之标识。沦落到如此地位,也还是中原民众士庶从未有过的体验。其民族意识的觉醒增强,也只能通过宗教、民间祭祀,或者其他儒家符号一再暗示。其实正一派所以要向元廷争取“嗣汉天师”的封号,也未必没有这层意思。好在蒙古、色目贵族涉儒不深,且敬奉神明,崇尚武功,对于“汉”究为朝代,抑或民族之徽号不甚了了。故关羽之“汉”将“汉”侯,与锺离之“汉”神“汉”仙,遂得以在皇室及翰林诸公眼皮底下公然走私,流播及杂剧小说,公开于民众之间,延续“汉烬”之炎尽,发为“大明”之复燃。此亦为民间文化遗绪之一脉,有意治中国文化史者不可不察也。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元末各地之乱,固然有多种因素造成,但是“胡汉”民族的对立被再次突出出来,激化了矛盾,亦其原因之一。有记叙说:

“(宰相)脱脱议军事,每回避汉人、南人。时方入内奏事,回头中书韩伯高、韩大雅随后来,遽令门者无入,奏曰:‘方今河南汉人反,宜榜示天下,令一概围剿。诸蒙古、色目因迁谪在外者皆召还京师,勿令诖误。’于是榜出,河北之民亦有变,而从红军者矣。”而红巾军初起,还只是打着“复宋”旗号,所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但后来宋濂草拟的朱元璋讨元檄文《论中原檄》中,就不仅指责“元之臣子,不尊祖训,废坏纲常”,而且宣示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宗旨,明确提出了以文化为前提的民族主义政权诉求,在中国历史上这恐怕还是第一次。同时檄文又指出凡蒙古、色目人“愿为臣民者”则一视同仁,如同对待汉族一样“抚养无异”。

敬请读者注意,这里指的“中华”,虽然仍有“中国华夏”的传统涵义,但结合前述统称“汉人”、“汉军”的北方许多民族,经过近百年的“汉人”指称和制度的混同管理,已经融入汉民族文化经济共同体的现实,意义已经宽泛得多了。这或许可以为“汉民族”的最终形成,作出一个了断。下文续论。

(第五节)“寿亭侯”印绶失“汉”之谜

论述及此,再来回顾自宋至明代有关关羽印绶及封爵的几则小传闻,就更加富于意味了。

首先是宋人关于“寿亭侯”印绶发现的报道,赵彦卫(约1140~1210)《云麓漫钞》卷之五言:

“《荆门军图经》:关将军庙在当阳玉泉山。绍兴初,潭州人有得其印于水者、二十有三年(1153年),寺僧法源白于高使君,得公牒,之潭州取之,归于寺。其文为‘寿亭侯印’四字,方广一寸有半,其上有穿,穿有环,广如其印。有其上,并二环,各广七分,加其半以为之长,色皆刚莹异常,铜环,古所以佩也。三十有二年(1162年),艮斋谢先生自夷陵考试回,尝见之。荆门太守王公录云:‘余幼时,侍先公为湖南提举,常平时得观之。印方二寸余,纽上有双环,阔可六七寸,篆不古,非汉魏间字体,莫可推晓。’或云:晋、宋以下,别有封寿亭侯者,亦未可知。予以庆元中因职事,尝于左藏封椿库见之,如其制。又有‘关南司马’一印。字皆作迭篆,不知何时在左藏,则是别有此二印也。毗陵人张驹(千里)好古,曩尝云:建炎二年六月,复州宝相禅院因科修城木,于三门前大树下斸四尺余,得此印,环上刻”建安二十年寿亭侯印,“今环上却无此字,又与荆门军所载不同。”

淳熙四年(1177年)司马智(生平不详)亦有《玉泉寺寿亭侯印记》言:

“绍兴中,洞庭渔人获寿亭侯印,竞以为金,报于官,纳长沙库中。时有光焰,吏不敢留,移文公安,送还侯庙。印径二寸,其制甚古。印钮有连环,四面两相贯,上有一大环总之,所以配也。淳熙四年冬,元庵真慈摹画印状,具本末,将献于东宫。是夕印留方丈,光发于函,辉烛楹庑。寺有仁宗皇帝所赐龙眉、龙角二物,宜与印同藏名山,永为镇宝焉。予与元庵为方外游,远访云迹,悉所经见。故得而详知。关前将军赞曰:呜呼!篡汉者,瞒也;成瞒篡者,权也。瞒,名汉臣也,实汉贼也;权,阳瞒敌也,阴瞒翼也。公批亢于前,而不虞奸于腋。七军甫淹,六师随厄,使永安之恨不在许昌,而在公安;建兴之师不出樊城,而出祁山。安乐之笺与归命之璧,而相后先,惜哉!虽然,不以间关而废兄弟,不以乱杂而废君臣,其峙如者山岳,澄如者川流,而炳如者日月星辰。呜呼!此其所以亘万古而犹神也。”

笔者前书曾经谈到建炎二年金兵蹂躏京畿时,京西有人于关羽庙前贴出《劝勇文》,谓金兵有“五可杀”,激励兵民奋起抗战,后为上所闻,高宗颁诏加封关羽为六字之“壮缪义勇武安王”,诰词云:“肆摧奸宄之锋,大救黎元之溺”的事。此刻忽然发掘出“关羽印绶”并神异之,信非偶然。司马智还首先提及曹、孙两家俱为汉贼,实开后世理学议论先河。又洪迈《容斋四笔》卷八《寿亭侯印》亦曰:

“荆门玉泉关将军庙中有‘寿亭侯印’一钮,其上大环径四寸,下连四环,皆系于印上。相传云:绍兴中,洞庭渔者得之,入于潭府,以为关云长封汉寿亭侯,此其故物也,故以归之庙中。南雄守黄兑见临川兴圣院僧惠通印图形,为作记。而复州宝相院又以建炎二年因伐木,于三门大树下土中深四尺余,得此印,其环并背俱有文云:‘汉建安二十年,寿亭侯印。’今留于左藏库。邵州守黄沃叔启庆元二年(1196年)复买一钮于郡人张氏,其文正同,只欠五系环耳。予以谓皆非真汉物,且‘汉寿’乃亭名,既以封云长,不应去‘汉’字,又其大比它汉印几倍之。闻嘉兴王仲言亦有其一。侯印,一而已,安得有四?云长以四年受封,当即刻印,不应在二十年,尤非也。是特后人为之,以奉庙祭,其数必多。今流落人间者尚如此也。予为黄叔启作辨跋一篇,见《赘稿》。”

三记所载,实为一事。赵彦卫仅从字体“不古”有所怀疑,司马智以“其制甚古”没有怀疑,洪迈则指出了四大疑点:除印体量过大,不合古制和刻印年代有误之外,复举“‘汉寿’乃亭名,既以封云长,不应去‘汉’字”,与“侯印,一而已,安得有四?”辨析尤为有力。并指出何以如此的原因,“是特后人为之,以奉庙祭,其数必多。”这印证了南宋“庙祭”已经普遍有以“关羽印绶”奉祀的现象,这或者还与张天师一系例以印符宝剑为驱魔作法之利器有关。更被玉泉寺视为镇寺之宝,后来为复建寺庙,还与仁宗御赐之物一同拿到元大都宫廷,另文已叙。

又据王寔《东吴小稿》之《寿亭侯印铭并序》,顺帝至正六年(1346年)汴、淮淤塞,两淮盐司差卜颜监浚,又挖出“寿亭侯印”一枚。考虑到时间地点因素,这枚关印究竟是宋人遗留之物,还是模仿至元四年(1344年)韩山童、刘福通等借治黄工程造为“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谶言,就不得而知了。

赵翼曾以宋人熊方编撰的《补后汉书年表·异姓侯》称关羽为“寿亭侯”,“寿亭上少一‘汉’字”为“传写脱误”,说明出现这种错讹的已不止于印绶庙祭,还上了史书。但为何会失去“寿亭侯”前之“汉”字,赵翼推测过分简单,倒是值得拈出一说。

如以现存沁县《威胜军新建蜀荡寇将□□□□关侯庙记》而论,结合正文“将军关侯”的称呼,和“积功居多,累封为荡寇将军、汉寿亭侯”的叙述,中缺之四字,意补“军汉寿亭”应无问题。说明北宋民间祭祀时,关羽爵号之“汉”并未阙失。政和闻喜关庙立碑,已是关羽封王以后,故只称“王”而不称“侯”。金元诸碑代相沿袭称“王”,惟元泰定巩昌府关庙碑称“蜀汉前将军忠义侯关云长”。不知“忠义侯”之封始于何昉,或者此题系四库馆臣按照乾隆谕旨改正所致。后文再论。但已足以隔断“汉”与“寿亭侯”之联系。这在明初就发生了问题。《明史》卷五十《礼四》“南京神庙”:

“关公庙,洪武二十七年建于鸡鸣山之阳,称‘汉前将军寿亭侯’。嘉靖十年(1531年)订其误,改‘汉前将军汉寿亭侯’。以四孟岁暮,应天府官祭。五月十三日,南京太常寺官祭。”

“订误”之事还另有所记。《明实录·嘉靖十年(1531年)九月》言:

“南京太常寺卿黄芳言:汉关羽宜称”汉寿亭侯,“盖”汉寿,“地名”;亭侯,“爵也。今去”汉“而称”寿亭,“误也。疏下礼部,覆如其议。”

明嘉靖二十五年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是现存最早的《三国志演义》版本之一,其开卷《三国宗僚》人物介绍中叙及关羽,亦仅言“寿亭侯”。可知礼部的这个学术性更正,并没有在社会上发生应有影响。清初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五注意到一个细节:

“《演义》又有曹操表关羽为‘寿亭侯’,羽不受。加一‘汉’字,羽乃拜命。”

反而突出强调于此,表明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正统立场,以致将近百年之后,关羽早已敕封为帝,成为全民崇敬的尊神,掌管祭祀的太常寺还不得不旧案重提,要求“典正”关羽的“神号”。清人李调元《新搜神记·神考》言:

“熹宗天启四年甲子明祀,典正神号。六月十三日太常卢大申题称:‘追祀汉前将军寿亭侯,原奉我皇祖特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业已帝,而祀文犹侯,仰祈敕下部查议’云云。奉圣旨:‘神号着遵照黄【皇】祖加敕封祀。此关圣帝君所由称也。’……考:明太常少卿黄芳田以‘汉寿’系封邑,而‘亭侯’爵也,上称‘寿亭侯’者误。乃改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关’。愚按:孙承泽引宋司马智《玉泉寺寿亭侯记》云,据此则公固‘寿亭’也。然终以邑名为是。”

可见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明廷,李调元本为清代鸿儒之一,甚至连他也没有真正弄明白“寿亭侯”何以致误。

如从绍兴元年(1133年)伪造的关羽印绶“出土”起算,至嘉靖十年(1531年)“订误”改正,汉时关羽封爵的错误书写已有400年的历史;如从乾隆时代的李调元起算,这则错误又被延续了200年。关公原有爵封在其信仰历史上,居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引起聚讼纷纭,不能定夺,可谓咄咄怪事。我们注意到前引《元史》及《续文献通考·杂祠》中凡提及关公者,都是“汉关羽”,包括“汉张飞”、“汉诸葛亮”,把“汉”作为朝代名称,尤其明显的是该书记述元顺帝时“徐州牧董恩建吕梁洪庙,以祀汉寿亭侯关羽、唐鄂国公尉迟敬德”一条,以“汉寿亭侯”对照“唐鄂国公”,这个错讹就更明显了。

如果认为这只是单纯因为朝代、封爵之两“汉”重迭,故省略了一个“汉”字,以致成误,那么另有一个旁证,就是道教着名“八仙”之一的钟离权,何时竟然变成了“汉钟离”。

宋人《宣和书谱》卷一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