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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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关公信仰的普及(4)

按自石敬瑭拱手送给契丹燕云十六州以后五个世纪以来,河北一带始终存在着农耕畜牧混合的经济形态。但自明初大量移民由山西进入河北、河南、山东饱经战乱蹂躏之地,耕作作物、技术和相关民俗应发生变化。以北方麦黍产区而论,农历五月中旬意味着夏作播种季节,而雨水又直接决定着秋粮的收成。但中原和华北地区由于多年连续性垦伐过度,夏季经常发生干旱少雨,五月中旬的祈雨就成为影响民生国计的重要仪典。故明清以来,此日又以“磨刀雨”,“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等农谚盛行于黄河南北。以中国之大,农业区域跨越了若干个植物带,自然不能一概而论,需雨日期何以如此一致?我以为元代开始的棉业种植,或许能够提供思考线索。

综述元代历史者,往往把元初棉花的引进和种植看作是忽必烈祖述开国君主素来“重农”的结果。以今日视点观之,种植不过是棉业产品的技术开发,加工贸易才是拉动经济增长和商业税收的手段。随着元帝国版图的迅速膨胀,新兴的世界性市场开拓,亦尾随蒙古铁骑而跟进。这一时期的南中国就像一个“世界工厂”,源源不绝地供应着当时富于独有“高新技术”含量的产品,如丝绸、茶叶、陶瓷、铁器和棉布。史载至元七年(1270年)国内商业税银只有四万五千锭左右,而到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就达到四十五万锭,二十年间商税收入增长十倍,繁荣可见一斑。其中作为新兴产业的棉布贡献不可忽视,难怪忽必烈要在这年“置浙东、江东、江西、湖广、福建木棉提举司”了。以后又把江南夏税可用木棉布、绢丝绵等物输纳,变成了常年的“岁征”了。

棉田用水的需求虽然与稻麦不同,但是依赖于水却毫无二致,甚至更甚。现代科学统计表明,生产一吨小麦需水500吨,一吨玉米需水340~600吨,而一吨棉花需水达到2500吨。中国现代棉花种植技术认为,“苗期:春季回暖早,降水适时,利于棉花适时早播,培育壮苗形成丰产苗架。”“棉花全生育期需降水量450~600毫米,不同生育阶段耗水量差异很大,其中开花-结铃期需水最多,约占全生育期耗水量的一半。此时遇旱减产也明显。”以下现代棉花生长最需要雨水的时期:

上表所列日期是今之公历。元代历法虽然号为精密,但已不可详考,现代使用的阴阳合历,已是清初耶稣会士结合西洋公历所制历法,阴历一般较阳历晚一月左右。而传统技术条件棉花播种期也相应较晚,既然棉花种植以出苗-现蕾-开花期为有无收成的关键,以此推算,农历五月孟夏已是各地传统棉区植棉技术需雨的最后时刻,对于“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的企盼,已不仅仅是棉农的心愿,亦为依赖棉业加工贸易的其他乡镇居民的共同意愿,故“关公诞辰”或者“磨刀雨”的庆典和祭祀热潮,也由宋元延续到明清,由农村延伸到了市镇。今观元代“浙东、江东、江西、湖广、福建木棉提举司”管辖区域,明清两代仍多习惯于五月中旬求雨,或其遗俗。康熙《钱塘县志》、民国《杭州府志》、康熙《海宁县志》、光绪《(无)锡金(匮)识小录》、光绪《常昭合志稿》、民国《吴县志》、同治《上海县志》、光绪《孝感县志》、《咸宁县志》、同治《江夏县志》、嘉庆《湘潭县志》都记载有五月十三赛社祭祀关公,以求雨水。类似习俗,亦应因之流播,最终造成全国混一的风俗。

明清方志虽然没有直接提及棉业生产与祭关风俗之间的联系,但不等于并不含有这种因素,原因无它,只是因为世代沿袭,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故略而不提。偏偏是钱锺书注意到了史料中这一类型的“历史失忆”:

“举世众所周知,可归省略;则同时着述亦必类其默尔而息,及乎星移物换,文献遂难征矣。……然一代之起居饮食,好尚禁忌,朝野习俗,里巷惯举,日用而不知,熟狎而相忘;其列为典章,颁诸法令,或见于好事多暇者偶录,鸿爪之印雪泥,千百中才得十一,余皆如长空落雁之寒潭落影而已。”

何况棉业一节,也还不是关公崇拜走向全民化的惟一原因。此外,我们注意到这一时期的很多理学人物,如楼钥、谢枋得、胡三省、丘浚都开始关注到国计民生的技术细节,如果配合理学“神道设教”的设计、“岳渎崇拜”的传统和“伦常日用”的功夫,也许更能领会到这一类的民间习俗形成过程之中,也有儒家的一臂之力。

(第五节)乡里神

尽管以《大诰》强行规范和推行了社会设计,但朱元璋也深知,光靠一时“民众运动”并不能持续久远,关键还得靠相应的制度体系运作来维持保障。这两件事情可以视为互为因果,即为了建立他理想中的社会形态制度,必须掀起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民众运动;而大规模民众运动的目的,也正是建立一套与元代形态截然不同的社会制度。

朱元璋于此深谋远虑,他曾认真总结元朝政权倾覆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礼仪不修,导致的“主荒臣专,威福下移,由是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使天下骚动。”就连元末各股义军队伍的先后失败,他认为也是由于“皆无礼法,恣情任私,纵为暴乱,由不知驭下之道,是以卒至于亡。”所以朱元璋初登吴王之位,便把“制礼”作为要务,告谕群臣说:

“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民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

洪武二年(1369)八月,明太祖以“国家创业之初,礼制未备”,敕中书省传令全国各地举荐“素志高洁、博通古今、练达时宜之士。年四十以上者,礼送至京,参考古今制度,以定一代之典”。于是“儒士徐一夔、梁寅、刘于、周子谅、胡行筒、刘余弼、董彝、蔡深、滕公琰至京”,入局参修礼书。这些白衣秀士大多出于江南理学重镇,而宋濂却未能参与修礼大典。罗仲辉于此曾有详尽考订,可以参看。

笔者注意到,《大诰》中还涉及鬼神祭祀的案例,如《初编·祭祀不敬第五十七》:

“开谕:为一郡一邑之主,岂止牧民而已。其鬼神必欲依之。阴阳表里,以行人道,故谕之。出则辞于神,入则告于神。官长既敬,民必畏从之。民人既敬,鬼神莫安,一方善恶,灾临福临,必不至于妄加。谕后,曾几人虔恭敬畏?岂止不畏,江浦县知县刘进等,盗其祭帛;巩县知县饶一麟等,未祭而先食其牲牢脏肉;闻喜县丞周荣,以活鹿送人为玩物,以死肉奉祀于山川社稷之神。呜呼!人有不才者如是,然不旋踵而亡者几人,其祸安得而逃耶?”

受到惩罚的具体案例及责任人的情况,也明白标示于《大诰》中,如:

“洪武十八年冬十月,宁国府教授方伯循,实封宁国府知府韩居一,其辞曰‘于斋戒未祭,先食牲牢肉脏,又且饮酒。’及其勾问,其官府并无二项非为,余罪不律者有之。询其所以,府官严督学校,以致方伯循,生员张恒等五名憾是督责,遂于祭祀之际,窥伺府官饮茶,教授方伯循自行饮酒,径率诸徒诣斋所,将府官祭服四面揪打。若奉上司明文,擒拿有罪者。如此非为,人神共怒。且府、州、县教官,礼义风俗忠孝出焉。凡遇祭祀,则当训诲生徒,明以持心守戒之道,至期率赴坛所陪祀群神。非独本礼诚敬,将后生徒为政,不劳祀神,熟矣。其宁国府教授方伯循,不独不本礼以奉神,于坛所大辱掌祭之官,可谓罪不容诛。又有余罪,出纳学粮不明,改换文案,以致本府检举,非止一端。呜呼!有司提调学校,助君之急务也。生徒有奸顽者,师卒不能化,且得府官助其威严,以成成效,岂不美欤?奈何反与不才生往,诬辱提调宫,罪当皆死。所在学校,想宜知悉。”

也被判了死罪,表明臣民对待国家祭祀仪礼虔奉与否,也是《大诰》查究的重点之一。

朱元璋是中国惟一有过底层职业宗教者经历的皇帝,这对于他的成长经历和人格究竟发生了哪些影响,是个很有兴味的问题。揣想这类案件所以激起他的勃然大怒,或许和他开国之初曾建立一整套“神道设教”的文化设计攸关。出于自幼贫穷失怙,流落异乡的切身感受,他切望建立一个以农耕文化为社会基础,以乡里为基本区域,以神鬼为祭祀中心,均贫富。等弱强,互助互济的社会形态。

基于这一认识,他着手将人间政权“神道化”,以作为与城乡政权系统平行的基本体系,从而把宋元理学承认的“神道设教”组织化、制度化。除祖陵太庙等攸关皇室血胤崇拜的祭祀体系之外,他还建立了一套以先儒崇奉的天地山川,岳镇海渎、风雨雷电等自然神崇拜的“坛壝”制度,以及儒家奉祀“文庙”,军神崇拜“旗纛”的等级制度,作为国家祭祀的原点。这也是各级礼志、方志不可或缺的内容,此为常识,不待多谈。值得注意的是他作为政权体系的补充,创立了城市-里社祭祀体系以及乡饮制度,影响颇广。后世关羽崇拜所以能够遍及城乡,正是借助这个祭祀体系,得以实现的。

朱元璋的这个制度设计,在嘉靖“抗倭”时却大大促进了关公崇拜在江南闽广的普及。明军初始可谓懵懂打仗,既不知彼,亦不知己。“倭寇”数量虽然不多,但出没飘忽不定,于是不得不利用里社,结乡兵以自保,成为各地防务的首要选择。但乡兵仓促应战,作战素质不高,于是有士大夫开始以“神道设教”,增强凝聚,鼓舞斗志。起初并无固定神选。田艺蘅自述他在杭州参与“抗倭”的亲身经历时说:

“嘉靖乙卯(三十四年,即1555年),倭寇大作,直攻会城。余鸠集乡兵千人,为保障计。犹恐人心不安,乃择日筑高坛于西郊,以顺金方肃杀之气。刑性【牲】插【歃】血,为文告天,以求诸于古今名将,自武安王而下三十余人。后贼临方山,四日不退,乡兵迎敌,不战而遁。四方被掳人回云:‘贼人西望,见云中神兵众多,金甲神将形甚长大,旗帜分明,是以不敢交战而去也。’众皆闻言,踊跃感悦灵应,已略载之《回澜桥记》中。余忆古今,此事常有。”

遂不厌其烦,缕述自晋王导求助钟山之神以御符坚,唐太山阴兵助战以破李师道,一直到明指挥使祭告岳飞墓,“请岳云所贻神枪以破桃花洞贼”等等“显应”诸事,复自解嘲言:

“此皆正神大道,吾儒所当行者。但如唐之使妖僧诵咒祈禳,宋之宰相闭门修斋诵经,则不可耳。”

但也承认:

“方倭寇焚烧湖市时,城中官府及士夫亦有就寺观设醮烧香,祈保退敌者。左道惑众,可耻之甚也!正神乃肯助正人,若邪神必反助妖人矣。因思国制,旗纛上所图天王等像,又不知何名,或昉于天宝间不空三藏之术也。”

所谓“金甲神将,形甚长大,旗帜分明”云云,则分明踵继了佛教毗沙门天王显迹安西城楼,或道教关羽于宋宫现身“大身克庭”之旧事,笔者在《伽蓝天尊》一书中已经详述,于此可知明代军队旗纛上犹存天王等像。至于设坛求助“古今名将三十余人”之“正神大道”,则分明展示出宋后理学敬祀鬼神之新发展。

但遍祷之三十余“正神大道”中,毕竟只有关羽才能够汇集综合各阶层信仰之大成,脱颖独出,成为“抗倭”斗争中的主神。此后战争一直在“半人半神”中进行。嘉靖“抗倭”战争中不仅涌现了一批杰出将领如谭纶、俞大猷、戚继光等人,而且经办此事的文官或文人如杨博、王忬、唐顺之、张经、赵文华、徐渭等人也纷纷虔敬关羽,流传有与关羽崇拜有关的文章或事迹,用以号召民众,鼓舞士气。江南、闽广也形成了关羽崇拜的浓烈风气。

如沈德符言:

“唐以前,崇奉朱虚侯刘章,家祠户祷,若今之关王云。然自壮缪兴而朱虚之神又安之也。今世所崇奉正神尚有观音大士、真武上帝、碧霞元君。三者与关壮缪香火相埒,遐陬荒谷,无不尸而祝之者。凡妇人女子,语以周公、孔夫子,或未必知,而敬信四神,无敢有心非巷议者,行且与天地俱悠久矣。岂神佛之中亦有遭遇而行世者耶?抑神道设教或相禅而兴也?”

此外如嘉兴梅里、嘉定、苏州双凤里、无锡里睦、南通狼山同一时期兴建的关庙里,都充斥着类似记述,碑刻亦遍及江南各地。对于这一过程比较完整的叙述,当属唐顺之《常州新建关帝庙记》: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继乱东南,天子命督察赵公文华统师讨之。师驻嘉兴,军中若见关帝灵响,助我师者。已而师大捷,赵公请于朝廷立庙嘉兴以祀帝,事俱公所自为庙碑中。明年倭寇复乱,赵公再统师讨之,师过常州,军中复若见帝灵响如嘉兴,赵公喜曰:必再捷矣!未几,赵公协谋于总督胡公宗宪,渠魁徐海等悉就擒。赵公益神帝之功,命有司立庙于常州。帝之庙盛于北,而江南诸郡庙帝,自今始……东南不淑,天堕妖星,岛酋海宄,凶逊复生。竞为长蛇,荐食我(疑缺一字)。帝灵在吴,能无怒乎?夷刀如雪,手弯不展。渠魁倔强,悉就烹脔。帅臣避让,岂我之力?阴有诛之,实徼帝福。维何作庙以祀,东南庙地,自今以始。毗陵巽隅,古庙将坛。若有待帝,鬼兵踞蟠。天阴仿佛,长刀大旗。生欲拯吴,没而来思。帝德吴民,无间生死。幺么小丑,永镇不起。郡人入庙,踊跃欢喜。竞起赴敌,强跳弱起。谁鼓舞之?帝有生气。”

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通过了这次磨难,关羽崇拜才迅速经由乡镇里社神只,达到“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程度,而与当时《三国演义》刊本是否普及,三国故事传播到何等程度,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反而是江南关公崇拜的兴起,既与理学儒士与官方“神道设教”的运作颇有关系,藉以动员民众结乡邻以自保,提高军队的士气,或者才是明儒插手《三国演义》整理刊行,或者书商竞相翻刻贾利的重要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