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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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国志》及裴注辩析(4)

至今山西解州关帝庙主殿东向第一柱石雕上,工匠犹雕刻“龙爪握猪”,当为后世对于“猪啮其足”之说的克像。

三、《江表传》:

羽好《左氏传》,讽诵略按汉代本为方术盛行之时,经学与方术结合,便出现了阴阳家与儒家的结合物,正如《后汉书》所云:

“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硅孟、夏侯胜;元、成则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首开先河,汉儒纷纷强调”微言大义“和”纬候足征,“将《春秋》学引至神秘主义,出现了近人皮锡瑞所云”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的现象。刘歆解经独尊《左氏传》,与《公》、《谷》对立,这实际涉及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的一段公案。为后人解经时左右逢源大开了方便法门。后世儒家崇奉关羽者,或尚其知”春秋大义,“或推其能神明断案,以至后世关庙一定要建”春秋殿,春秋亭,“塑关羽读《春秋》像,求解”关帝灵籖,其源盖出于此十一字。

今有“品三国”者,动辄以“陈志裴注”为信史,却不知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三国志》,已批评裴松之注有“嗜奇爱博,颇伤芜杂”之病,如引《搜神记》注《袁绍传》之胡母班,《锺繇传》引陆氏《异林》载繇与鬼妇狎昵等事,是“凿空语怪”,“深于史法有碍,殊为瑕类”。如果考虑到南北朝正是中国“志人”、“志怪”,或者人怪兼“志”盛行的时代,就可以理解裴松之何以添注这些内容了。

顺便论及一个历史细节,自从曹魏时创立“九品中正”选官制度,“家世阀阅”包括“郡望”,成为士大夫家族的重要资源,东晋南迁,尤重于此,因而形成《晋书·刘毅传》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而裴松之家族本出关羽乡里,《宋书·裴松之传》载:

“河东闻喜人也。祖昧,光禄大夫。父珪,正员外郎。”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一》,“裴氏出自风姓”,周孝王使非子养马蕃息,封其支孙于乡,“六世孙陵,当周僖王时封为解邑君,乃去‘邑’从‘衣’为裴。”裴陵九世孙从汉光武平陇、蜀,“徙居河东安邑。安、顺之际徙闻喜。”河东裴氏虽以闻喜着姓,但因与解州、安邑两大盐池关系非浅,故亦着郡望,如其中一支“自河西归桑梓,居解县洗马川,号‘洗马裴’”然。可谓与唐王朝共相始终,故新旧唐书均将其列为“宰相世家”之首。《新唐书·宰相世家》载裴氏一支曾仕南朝,裴邕居襄阳,其子裴顺宗为南齐兖州刺史,五子蒨之、芬之、简之、英之、蔼之。“初归北,号‘南来吴裴’。”松之很可能与其同族。如是,则中唐相继褒扬蜀汉将相的名相裴度(东眷)、裴均(中眷),亦与裴松之同出一氏。虽不无戮力王室,自勉自寓之意,但也标示着这一时代价值评判的趋向。

又据《唐书·食货志》,中唐裴均任度支尚书时,曾主持河东盐池池务,惩于盐务之职转繁剧:

“安邑、解县两池,旧置榷盐使,仍各别置院官。元和三年七月,复以安邑、解县两池留后为榷盐使。”

则涉及他在当阳任职期间复修玉泉寺关羽祠庙的背景。后文再论。

(第六节)“威震华夏”

如果进一步追究,则不仅南朝裴松之添注,连西晋陈寿志传中,也埋伏有“关羽成神”的基因。

《三国志·蜀书》中的《关羽传》不过九百多字,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过人的勇武。如“羽望见(颜)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如“羽尝为流矢所中,贯其左臂……羽便伸臂令医劈之。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如”;如“羽率众攻曹仁于樊……禁降羽,羽又斩将军庞德。梁、陕、陆、浑群盗或遥受羽印号,为之支党。羽威震华夏,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锋”,等等。甚至说张飞的“威猛雄壮”还“亚于关羽”。论者往往以陈寿对有关羽有所批评,便以为评价不高,其实整个二十五史里,古今名将多矣,但惟有《关羽传》中赫然有“威震华夏”四字考评,实已道尽其于当时的声威影响。这与前此之《汉书·霍光传》“威震海内……四裔宾服”,或同书《吴主传二》引孙权嘉禾二年诏书自谓“威震遐方”,后此之《后汉书·寇恂传》言其“威震邻敌”等等,都明显不同,足以流千秋而传万代。

此外,陈《志》及裴“注”中,亦每以“关、张”并称,这在魏晋以后的武人中间显然发生了影响。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关、张之勇》条说:

“汉以后称勇者,必推关、张。其说见二公本传者:袁绍遣颜良攻刘延于白马,曹操使张辽、关羽救延,羽望见良麾盖,即策马刺良于万人之中,斩其首还,绍将莫能当者。当阳之役,先主弃妻子走,使张飞以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翼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二公之勇,见于传记者止此,而当其时,无有不震其威名者。魏程昱曰:‘刘备有英名,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魏志·昱传》)刘晔劝曹操乘取汉中之势进取蜀,曰:‘若小缓之,诸葛亮明于治国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则不可犯也。’(《魏志·晔传》)此魏人服其勇也。周瑜密疏孙权曰:‘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吴志·瑜传》)此吴人服其勇也。不特此也,晋刘遐每击贼,陷坚摧锋,冀方比之关羽、张飞。(《晋书·遐传》)苻秦遣阎负、梁殊使于张玄靓,夸其本国将帅:‘有王飞、邓羌者,关、张之流,万人之敌。’秃发傉檀求人才于宋敞,敞曰:‘梁崧、赵昌,功同飞、羽。’李庠膂力过人,赵廞器之曰:‘李玄序,一时之关、张也。’(皆《晋书》载记)宋薛彤、高进之并有勇力,时人以比关羽、张飞。(《宋书·檀道济传》)鲁爽反,沈庆之使薛安都攻之,安都望见爽,即跃马大呼直刺之,应手而倒,时人谓关羽之斩颜良不是过也。(《南史·安都传》)齐垣历生拳勇独出,时人以比关羽、张飞。(《南史·文惠太子传》)魏杨大眼骁果,世以为关、张弗之过也。(《魏书·大眼传》)崔延伯讨莫折念生,既胜,萧宝夤曰:‘崔公,古之关、张也。’(《魏书·延伯传》)陈吴明彻北伐高齐,尉破胡等十万人来拒,有西域人矢无虚发,明彻谓萧摩诃曰:‘若殪此胡则彼军夺气,君有关、张之名,可斩颜良矣!’摩诃即出阵,掷铣杀之。(《陈书·摩诃传》)以上皆见于各史者。可见二公之名,不惟同时之人望而畏之,身后数百年,亦无人不震而惊之。威声所垂,至今不朽;天生神勇,固不虚也。”

赵翼虽然以乾嘉史学的严谨着称,但毕竟生活在关羽已被乾隆皇帝御口钦封为“忠义神武灵佑关圣大帝”的时代,此外,北魏拓跋宏《与曹虎书》中,也言“卿进无陈平归汉之智,退阙关羽殉节之忠”,也肯定了关羽守护荆州,至少令主上相信会尽忠守节,绝无背叛之虞。

魏晋南北朝间关于关、张以至诸葛亮这些蜀汉名臣的夸赞之词如此之多,也有其政治上的原因。晋虽混一宇内,但蜀汉之影响并未因此消失。如西晋“八王之乱”后,十六国中即有巴氐人李特之侄李寿在成都称帝,迳改“成汉”国号为“汉”;荆襄张昌率巴蜀流民起事,亦推山都县吏丘沈为天子,改名刘尼,冒称汉后;就连北匈奴之刘渊立国,也以汉称,理由是“昔王先人,与汉约为兄弟,忧泰同之。”可见“尊汉室以为正统”的观念,在当时也并未消失,尤其是益、荆一带。又《晋书》尝称刘渊:

“姿仪魁伟,身长八尺四寸,须长三尺余,当心有赤毫毛三根,长三尺六寸。”

有论者迳以为这是摹仿《三国志》对于关羽的描写。其实陈寿志传中并没有这么具体,不过后人依据诸葛亮书信中称为“髯公飘逸绝伦”,而为之想象出来的。

(第七节)荆州城隍神

不仅此也,南北朝时荆州所处长江中游的战略位置凸显。北朝欲南下,即效法西晋之“王浚楼台下益州”,自荆州顺流而下;南朝欲北伐,则师法《隆中对》“一旦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故其于北齐、南梁时,一度战事连绵。《北齐书》卷二十《慕容俨传》云:

天保初,除开府仪同三司。六年(555年),梁司徒陆法和、仪同宋蒨等率其部下以郢州城内附。时清河王岳帅师江上,乃集诸军议曰:‘城在江外,人情尚梗,必须才略兼济,忠勇过人,可受此寄耳。’众咸共推俨。岳以为然,遂遣镇郢城。始入,便为梁大都督侯瑱、任约率水陆军奄至城下。俨随方御备,瑱等不能克。又于上流鹦鹉洲上造荻洪竟数里,以塞船路。人信阻绝,城守孤悬,众情危惧,俨导以忠义,又悦以安之。

则齐军战前确曾祷神。又《北齐书》卷三十二:

景遣将任约击梁湘东王于江陵,法和乃诣湘东乞征约,召诸蛮弟子八百人在江津,二日便发。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则记载里都说到“江陵神祠”有神灵护佑城池,其中一则还明确提到“城隍神”。且两事均发生于关羽当年戌守之江陵旧营。则他们虔敬祈祷之神灵,究竟是渺无踪迹之虚幻之象,还是确为人格之神?值得探考。

现存最早“关羽显圣”的记载,见于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年)董侹《荆南节度使江陵尹裴公重修玉泉关庙记》,其中提及:

“昔陆法和假神以虞任约,梁宣帝资神以拒王琳,聆其故实,安可诬也。至今缁黄入寺,若严官在傍,无敢亵渎。”

其中已经以陆法和、任约之战为例,证实荆州城的护佑神灵确为关羽。此后梁宣帝萧詧挟西魏兵力占据荆州,王琳志图匡复,失败归齐,均为荆州得失的战事。《北梦琐言》言:

“葆光子读《北史》,见陆法和在梁时,将兵拒侯景将任约于江上,曰:‘彼龙睡不动,吾军之龙,甚自踊跃。’遂击之,大败,而擒任约。是则军阵之上,龙必先斗。”

作者孙光宪为唐末五代时荆南人士,稍晚于董侹。董“聆其故实”之说,或者近此。结合前引赵翼缕述南北朝诸将崇敬关张之勇的情况,董文叙此所“假”所“资”之神,应为江陵之“城隍神”,或即关羽。关羽所以在荆州被乡人祭祀,应源于楚地巫风与巴人信奉之原始道教的结合。王逸《九歌序》称:“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汉书·地理志》亦载楚人“信巫鬼,重淫祠”。《后汉书·西南夷传》则谓“俗好巫鬼禁忌。”直至隋代其习犹故,《隋书·地理志》载“大抵荆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为制《九歌》,盖为此也。”此外楚人淫祀之滥也于史有名。如《荆楚岁时记》载迎厕神紫姑、祭江神屈原、涛神伍子胥、灶神祝融等。《宋书·孔季恭传》、《齐书》李安民、萧惠基传、《梁书·萧琛传》均提及吴兴郡有项羽神,俗谓甚灵验。连无功无德的无名小卒也可轻易成神,如《搜神记》卷五提到的汉末秣陵尉蒋子文本为“嗜酒好色,佻挞无度”之徒,“逐贼至锺山下,贼击伤额,因解绶缚之,有顷遂死。”后托名“此土地神”,自孙权始封侯。钱锺书曾谓蒋之显神,有若“饿鬼赶嘴行径”,并发挥说:

“盖神犹人,然齿爵渐尊,德望与以俱高,至其少日营生,却每不可道;子文之神在晋尚如汉高微时之无赖不治产业,下迨齐梁,封‘王’号‘帝’,位逾贵而行亦逾端矣。”

可知此公并不能发挥道德激励的作用,而关羽“威震华夏”,“忠勇过人”兼而有之,足以鼓舞士气,何况早有神异之说呢?此其一也。

第二是荆州的民心向背,尚未在吴。《吴书·吴主传第二》载黄武元年(222年)关羽被吴人偷袭,大义归天以后:

“刘备帅军来伐,至巫山、秭归,使使诱导武陵蛮夷,假与印传,许之封赏,于是诸县及五溪民皆反为蜀。”

这使孙权相当尴尬,因为江东旧据之地的民族问题已经困扰他多年了,所以曾上书曹丕,赌咒发誓与之交盟:

“时扬、越蛮夷多年未平集,内难未弭,故权卑词上书(曹丕),求自改厉,‘若罪在难除,必不见置,当奉还土地民人,乞寄命交州,以终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