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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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国家封祀(3)

赵世瑜《黑山会的故事:明清宦官政治与民间社会》致力以宦官退老赡养组织黑山会的组织形式时,曾接续梁绍杰研究探及京西护国寺的问题,这是一处自明以来太监赡老的所在。《酌中志》卷二十二言:

“京师墨山会地方,有赠司礼监太监刚公讳铁之墓焉。寺中藏有遗像三轴,皆曰靖难时有功之太监,至今宛平县有祭,凡掌司礼监印者继续修葺。又曰‘三义庙’,盖祠先主、关、张君臣也。其五虎将军像,庞士元先生像,皆先监掌印时令经营内官率塑匠往钟鼓司,仿汉时装束服饰以塑之,非出自古本流传也。”

他认为:

“在明清各碑文中,这里并没有出现过三义庙的名称,但由于黑山神祠或护国寺的神谱在佛教诸神中,还有忠义之神武圣关羽,可能其伽蓝殿或后来的武圣殿中确塑有刘关张的塑像,而民间对于关羽的热衷远超神话了的宦官刚铁和释迦牟尼,因此以讹传讹,使其俗称‘三义庙’。”

据现存碑拓资料,有嘉靖八年张鹏举撰文的京师《关王庙重修记》,已言:

“我邑东村名曰饶乐府,古来有之,而义勇武安王庙,亦古之遗址也。成化十七年六月,内府甫政修之,仍其旧。”

这也是太监热心修葺关庙的明证。嘉靖以后更见热衷,如嘉靖十九年蔡文魁撰写,有多名“内官监等衙门太监等官”及锦衣卫官员参立的京师关庙碑文,额题亦为《重建关王庙记》。三十五年内官监太监郑玺在为宫廷修缮准备石料的房山建立关庙,有《大石窝关王庙竖立碑碣记》存世。四十三年又有掌外厂太监杨寅捐资,在京城帽儿胡同建庙,御马监、尚衣监、内官监、外厂掌厂官等内监四十三人立碑。同年又有太监卢添保供用库外厂诸臣供奉香火。万历三十年“御马监衙门太监等官”五人、“内府供用库署库事、御马监衙门太监等官”三十七人,“掌库太监二等官”数十人及其他太监立碑重修。事烦不絮,读者可自行翻检。可知明代太监、锦衣为关羽立庙,已经蔚然成风。

万历年间关羽被崇封为帝君,事实上也有太监们的推波助澜。《明宫史》“道经厂”条言:

“习演玄教诸品经忏。凡建醮做好事,亦于隆德殿或钦安殿悬幡挂榜,如外之羽流服色。而云璈清雅,俨若仙品。此厂掌厂林朝者,神庙时最有宠,如汉寿亭侯关君为‘敕封三界伏魔大帝’之号,实朝所奏请也。光庙登极,升朝干清宫管事。”

则崇祯容忍耶稣会士在皇宫内任意毁像灭佛,无论招致什么宫廷力量对抗,导致何种后果,都不能忽视太监的力量。

至于撤像原因,也有不同说法。耶稣会编《圣教史略》说,崇祯十三年(1640年)汤若望上书劝崇祯信仰天主教:

“皇上因左右不乏奉教之人,已习闻其说,阅若望奏本,颇为心动。虽未能毅然信从,而于圣教之真正,异端之无根,固已灼有所见。有一事可证,时有以军饷乏绝告急者,皇上即命将宫中多年供奉之金银佛像悉数捣毁,以充兵饷。远近哄传崇祯皇上弃绝异端,要奉天主教。”

将宫内毁像之举推诿于军饷不继。文秉所述却迥然不同:

“京师天主教有二西人主之,南怀仁、汤若望也。凡皈依其教者,先问:‘汝家有魔鬼否?有则取以来。’魔鬼即佛也。天主殿前有青石幢一,大石池一,其党取佛像至,即于幢上撞碎佛头及手足,掷弃池中。候聚众多,然后设斋邀诸徒党,架炉鼓火,将诸佛像尽行熔化,率以为常。某年六月初一日,复建此会。方日正中,碧空无纤云,适当举火。众共耸视,忽大雷一声,将池中佛像及诸炉炭尽行摄去,池内若扫,不留微尘。众皆汗流浃背,咸合掌西跪,念阿弥陀佛。自是遂绝此会。”

刘若愚《酌中志》卷十七说得比较平缓:

“隆德殿旧名立极宝殿,供三清上帝诸尊神。崇祯五年(1632)九月内,将诸像移送朝天等宫,六年四月十五日更名中正殿。”

王誉昌《崇祯宫词》吴理注则叙述玄妙:

“乾清宫梁拱之间遍雕佛像,以累百计。一夜殿中忽闻乐声锵鸣,自内而出,望西而去。三日后奉旨撤像,置于外之寺院。”

《崇祯宫词》注言:

“内玉皇殿,永乐时建。有旨撤像,内侍启钥而入,大声陡发,震倒像前供桌,飞尘满室,相顾骇愕,莫敢执奏。像重甚,不可动摇,遂用巨绠曳之下座。时内殿诸像并毁斥,盖起于礼部尚书徐光启之疏。光启奉泰西氏之教,以辟佛老,而上听之也。”

此中有无关公神像,不得而知。但永乐所建玉皇殿都敢动用暴力撤毁,其他可知。

耶稣会士所以会利用崇祯奉信时机,采用激烈手段灭佛传教,且敢于把正在隆盛的关公崇拜也列入“淫祀”,可见毁坏佛像神像的真实原因,还是出于宗教斗争。而毁佛灭神之举戏剧性的收煞,当然不会有“大雷摄物”之类神异,推测很可能是出于崇祯信仰之突然改换,又不愿意声张,并有严词禁止天主教泄露于外之故。经此一役,耶稣会士终于明白了关圣帝君这样的神像,虽未正式列入佛道之列,但宫廷地位亦难动摇,自然对此莽撞之举噤若寒蝉,甚至连“崇祯入教”这样的“特大喜事”,载记也讳莫如深。所以有关天主教传教论着虽有多种,似乎都未明确道及于此。

明清之交的激烈战事,逼使天主教士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待时再起。但满洲新贵入关前已接受喇嘛教,对于佛教正在兴头之上,耶稣会只能退而求次,重新以修历、制炮和工程规划设计获得新朝廷的信赖。但是自雍正元年驱赶宫外传教士于澳门,宫廷传教士则沦为才艺侍从,却以关羽比隆孔子,以儒家礼仪、谥法尊崇以后,天主教士也根本没有机会再提关公崇拜是否“淫祀”的问题了。

崇祯毁坏宫内佛像之事,《明史》本纪未载,或者出于乾隆时清代馆臣对于天主教一度灭佛的隔膜。

(第四节)清代崇封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今属辽宁新宾)建都称汗时,已经修建有关帝庙。崇祯九年(1636年)皇太极定都盛京(今辽宁沈阳),建国号为“大清”,亦建有关帝庙,并于崇德八年(1643年)赐额“义高千古”。

入关以后,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摄政王多尔衮猝死于喀喇城。十七日柩至京。顺治八年正月十二,十四岁的顺治皇帝开始亲政。也是在这年,洪承畴为地安门原明廷祀典关帝庙撰碑言:

“恭惟关圣帝君殚心汉室,力扶皇极,口烺烺于史册间。英风正气,昭垂今古,威灵显应,震慑中外。是以历代以来,追王追帝,精禋口口也。至于京师内外,庙宇颇多,而于此建而圮,圮而复修者,大都以北面居中,具瞻尤切,各致其诚云尔。我国家开基定鼎,示民向化,凡神之能庇于人,人得祀之。荷兹帲幪,谁不祝愿我后,安社稷于灵长,受共求于无疆。于此口等所以乐于从事也。”

语气中特别加进了为孝庄皇太后祝福平安长寿的意思。文风平缓,毫无忠烈节义的慷慨陈词。此刻洪承畴本人官衔,署为“少师兼太子太师、实支正一品俸、内翰林秘书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碑阴则有以“内翰林院学士院掌院事大学士范文程”领衔具名的官员三百五十余人之多,但尽为汉官,不杂满人。其言“力扶皇极”云云,也许还寓有代表汉臣向清廷,尤其是皇太极之孝庄后输诚尽忠之意。这时江南抗清已渐平息。回念当初洪承畴带着“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的衔头前往招安时,曾有多少故人朋友唾弃劝降,不屈而死。在这块碑记文字的背后,已经走过了黄道周、金正希、江天一、顾咸正、孙兆奎、阎应元、夏完淳、张煌言……等一长串明代的烈士忠魂。

关羽崇拜曾经振奋过明代士夫的纲常节义,将帅兵丁的团结奋战,乡社里民的保境绥靖,这在朝代交替的血雨腥风中经受着又一番荡涤。历史沉重的一页,就这样被翻过去了。

顺治九年,敕封关羽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三年以后,年轻的顺治皇帝还亲自撰写了一篇简短的《皇帝御制重建忠义庙碑记》:

“朕闻国家灵长之运,必凭藉高穹元贶,而乃永于无疆者,其明社崇报,当何如耶?兹都城北德胜门外土城前,旧有关圣庙一座,创自明朝,已历多年。其间污漫倾颓,瞻礼不雅。朕念神威赫奕,忠义昭然,有感必应,有祷即灵。随发诚意,遣官重饰庙宇,庄严圣像。”

文从字顺,典雅得体。只是树碑地方原为明代于谦修建的中央禁卫部队祀关之所。《日下旧闻考》一百七言:

“(关帝庙)一在西红庙东,旧称团营关帝庙。考明景泰间,于谦迎三大营兵,分十营团练。英宗复辟废之。成化间复立,增为十二。此庙乃明代团营所祀之神,俗称东红庙,与西庙对峙者也。本朝顺治十二年奉敕重建,赐名‘忠义’。”

无疑宣告清军正式承袭明军传统,以关羽为“护佑军神”。

八岁康熙仓促登基,在接受皇帝教育的期间是否受到关羽崇拜的影响,尚不能确知。但洛阳关林现存一方碑刻多少透露出一些消息。这就是康熙五年立碑的《敕封碑记》(全名为《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林》,又名《关圣帝君行实封号碑记》)。该碑洋洋洒洒,长达四千五百余言,几乎把《三国志》及《三国志通俗演义》,甚至小说戏曲不载,只在宗教或民间传说中才有的关羽所有故事神迹都复述了一遍。即称之为当时流行之《三国志演义》缩编本,料亦不为过份。时年玄烨十三岁。而撰碑者董笃行的具衔中,有“陪侍经筵”一职,恐怕也就是现今初中老师的意思。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石碑体量宏大,通高4.7米、身高3.1厘米、宽1米,厚0.3米,实属关庙碑石中的“巨无霸”。加之立于八角碑亭内的规格和碑后具衔列名众多官员,无论如何都应当算作今存关庙的“第一碑”。也就是在这块碑额上上,康熙宣布一口气儿加谥关羽“灵佑、仁勇、威显”六字,并正式将洛阳关庙命名“关林”,比配曲阜孔林。毫不夸张地说,这篇碑文为同时而稍后的毛纶、毛宗岗父子编定《三国演义》提供了相当自由宽松的想象空间。同时开启了清代官方民间崇尚关羽的又一轮高潮,也预示着今后以《御纂性理精义》、《圣谕广训》等为代表的程朱理学及其史观,再次君临天下。《钦定日下旧闻考》载,二十多岁康熙还曾为正阳门关庙赐额:

“康熙十六年御书‘忠义’扁额。(《大清一统志》)”

从方志记载看,各府州县未建或者颓圮复建的关庙,大都是在康熙年间新建复建起来的。这也为雍正年间关羽崇拜的再次升温预伏了条件。钱锺书曾注意到,雍正是熟读《演义》而不读《三国志》的,也同乃父少年时一样:

“姚伯昂《竹叶亭杂记》卷八:‘雍正间,札少宗伯因保举人才,举孔明不识马谡事。宪皇帝怒其以小说入奏,责四十,枷示。’原奏语不识如何措词,若夫孔明忽先主遗诫,不察马谡之‘言过其实’,致贻后悔,事见《蜀书》谡本传,非《演义》臆造也。雍正知小说有之,而浑不知正史亦有之,足见其曾读小说,复见其未曾究正史。挟人主之尊,浅学自雄,妄作威福,其不信《演义》与京朝土夫之误信《演义》,楚固失而齐亦未为得矣。此段掌故是《演义》脍炙众口之一证,雍正与札某君臣均熟读斯书也。”

这从一个侧面证实了《三国志演义》在当时朝野的流行程度。雍正虽然在处治兄弟政敌上,大有违悖“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的古训,但在“守制三年”中却极表恭敬之仪,每月朔望必亲诣恩佑寺拜祷康熙灵位,对于祖庙也毕恭毕敬,以此显示“孝为天下先”。他正式追封关公三代的时机,其实也与此有关。《清世宗实录》卷三十一:

“(雍正三年四月)庚午……礼部议覆给事中李兰奏,追封关帝祖父爵号。据称:《圣迹图志》一书所载关帝系夏臣关龙逢后裔,祖讳审,父讳毅,世居解梁常平村宝池里等语。查《圣迹图志》乃系近时卢湛所撰,与正史不合。尊崇正神,理宜详慎。亚圣孟子之父,未详名讳,止称先贤孟孙氏,所以阙疑也。应照此例,追封关帝三代俱为公爵,牌位止书追封爵号,不着名氏。于京师白马关帝庙后殿供奉,遣官告祭。其山西解州、河南洛阳县冢庙,并各省府州县择庙宇之大者,置主供奉后殿,春秋二次致祭。从之。”

不假时日,急切如此。而这些官祀庙宇则受北京地安门国家祀典关庙的统辖。这显然是在模仿朱元璋对于城隍神的制度设计。

由于雍正正式排除了卢湛《关帝圣迹图志》传说及解州知州王朱旦等造出的“关帝祖系”,于是官方重新厘定关羽诞辰为五月十三,三代祖考也仿孔孟之例,只写封赠,不书姓名,并且成为后世制度。于是解州关庙、当阳关陵、洛阳关林也与曲阜孔庙、孔墓、孔林“三孔”一样,成为国家重要祀典所在。此外还在这三处以及许昌、荆州命地方官员寻找关氏后裔,受封世袭五经博士,以承关帝庙血胤之祀,也是仿照孔庙祀典。经此封祀,除了祭孔为三跪九叩,祭关为二跪六叩的差别外,其余皆与尊孔相当。以致称为“武圣”、“关圣人”,也由此而起。

据赵慎畛《榆巢杂识》记载,康熙初禁戏剧“不得装(扮)孔子及诸贤”。雍正五年“禁演关帝”,也是照葫芦画瓢,沿着尊孔路数走的意思。事实上,正是雍正这次不次崇封,奠立了关羽在儒家中的尊隆地位,也使关羽崇拜达于斯极。自此关羽崇拜正式进入了国家祀典,全国府州县关庙又掀起了一轮重修关庙后殿,官方春秋致祭的高潮。这是比配儒家祭孔祀典,与明代崇奉关羽的意义已截然不同。如果没有儒家议礼的正式参与,关羽也决不会登上中华民族的最高圣坛。其实现代以后中国学者对于关羽崇拜现象的叙事、议论或者“消解”,每每大谈官方正统意识形态的影响云云,也正是以此作为源头的。清人叶名沣《桥西杂记》言:

“雍正三年,奉上谕,孔子圣讳,理应回避……嗣后除四书五经外,凡遇此(丘)字,并加阝(邑)为邱……庶乎允协,足副尊崇先师至圣之意。”

又民国年间齐如山先生撰写《京剧之变迁》时,曾特意讲明了一个典故:

“戏中每遇关公的戏,皆不许直呼其名。本人则称‘关某’,通名时则名只称‘关’字,别人或敌方则都称其‘关公’。比如《战长沙》,黄忠则说‘来者可是关公?’一般学者对此极端不满,且讥为不通。其实这也有个来源,在清朝以前,文庙武庙,几乎是一样的郑重。故孔、关二人的名字,皆须避讳。字虽不能严避,而特将其笔划缺末两笔。字本为三撇,后特改为两点,就是因为关公名字的关系。所以乾隆年间,张得天奉旨编《鼎峙春秋》,每遇关公之名,皆不敢直书。自己则说‘关某’,他人则呼‘关公’。戏界至今,尚相沿袭。但此亦不必讥其无知,如果讥其无知,则学界现在写‘羽’字仍写为两点,是与戏剧界无知等。”

至于关公名讳禁忌乾隆是否特别在意,还有另一条史料可供参酌。嘉庆丁丑(1817年)翁方纲为法式善所着《陶庐杂录》作序,曾言:

“梧门姓孟氏,内府包衣,蒙古世家。原名运昌,以与关帝(云长)字音相近,诏改法式善。法式善者,国语‘奋勉’也,其承恩期望如此。”

连谐音都要“诏改”,可知关帝“避讳”之说得自传言,或非虚妄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