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时关羽避讳事虽未见载记,至少也应当在此崇祀关羽之际。明万历刊印之《三才图会》关像说明,也的确为三撇之,但康熙初年奉敕编纂刊刻的《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三十七、三十八俱为关公事迹,其名即刻作两点“羽”。康熙五十五年敕编的《康熙字典》未集中,41页“羽部”内文均作“羽”,但是篇首篆字却作。或为清代书体导致“羽”字写法不同,另有作者说,连满文中“羽”原来书写为,后来也因避讳写成了。此方面真相尚待发覆,姑志以待方家指教。
乾隆中期是弘历对于关羽话题最感兴趣的时期。他在三十四年十一月亲撰《御制重修关帝庙碑记》,再次褒崇关羽,并由儒家立场剖明所以崇祀之由:
“人之道,非圣无以臻其极,至圣不可知而谓之神,如《书》所谓‘乃圣乃神’,与夫炎帝之谓神农,夏帝之称神禹者,希焉。若神之道。旼旼穆穆,自日星河岳,虔逮坊庸门溜之各颛其职,靡不缘司契以定主名,则纯乎神,而非人之所得预者。生为英,歾为灵,其功德勿沫于世,世亦相与爼豆尸祝以神之,然未有不推本乎正直聪明,足立万禩人伦之表,故景仰睾然,尊而宗之,以为圣神焉。盖圣而神之,所以着圣道也;稽神而圣之,所以明神道之正若是者。尝求诸先圣先师而外,厥惟关圣大帝,克以当之。”
把“神”看作“至圣不可知”,无法解释之现象。同时又宣布从关羽事迹中摒除“其他稗野所载,怪伟荒忽,事迹不见正史者,阙而不书,惧亵神并诬圣也。”并强调指出关羽作为道德榜样的作用:
“宋臣苏轼言:‘神在天下,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顾由断港绝潢,达乎河济江淮,不能不以凕澥观其汇;由墟落廛市,赴乎赤畿望紧,不能不以都会统其归。于焉求神之所凭依,讵惟是褒大其封,鼎新其宇,用备昭报之靡文云尔哉!将阐夫神与圣之所从来,所以为人道扶植纲常,助宣风教,即致祀之原,胥不外是。”
文中特别提及关羽“至我朝而愈显,且神迹不可殚记,而于行师命讨为益彰。”“我国家久仰灵威,近于西师之役,复昭蒙佑顺,因特敕封曰忠义神武灵佑,并太常议于地安门外神庙,恭书新号神牌,门殿易盖黄瓦。”碑末自署“乾隆三十四年岁在己丑仲冬之月上澣御笔”,即十一月上旬写就的。
配合乾隆日程考察,此所谓“西师之役”是指征缅。他曾为大军受阻,亲信主帅傅恒染病焦虑,一度考虑撤兵。不意三天之后,忽得傅恒奏疏报告“缅王请降”。度其日程,即便“八百里飞驿”,乾隆旨意也不可能到达云南,正好自下台阶。于是乾隆另降堂皇谕旨,体面收兵。这本来属于战略僵持局面,谁更能坚持,便能获取全胜的问题,但孔子注《易》之《系辞传》有谓:“阴阳不测是为神。”又说:
“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乾隆当然也乐意甘居“见几而作”的君子,而以“阴阳不测”之“神”功,归于关羽“佑顺”。这是对于关羽神功的又一解释。故其撰写碑文中,喜悦感服之情,由衷而生。
傅恒本为孝贤纯皇后富察氏之弟,即乾隆舅子,其信用之专,赏赐之重,乾隆一朝,无出其右。坊间稗史小说更于其间多有传言揣测,枝蔓不赘。傅恒家族亦世崇关帝,傅恒及其子福隆安、福康安均亲撰有关帝庙碑文,并家奉景山东街关帝庙一座。不为偶然。
乾隆崇敬关羽可谓不遗余力,由于濡染汉文化程度较乃祖乃父都深,又特好附庸风雅,显示文治。既然在追赠封荫上雍正已经按照儒家礼仪,做足了尊关文章,于是他就决心干预历史。光绪《顺天府志》记载,乾隆曾于二十五年改关羽原谥“壮缪”为“神勇”,三十三年加封“灵佑”。又御书正阳门关帝庙联:“浩气丹心,万古忠诚昭日月;佑民福国,千秋俎豆永山河。”四十一年特令改谥“忠义”。到了编纂《四库全书》的时候,他实在按捺不住,特谕更改蜀汉封赠关羽的“壮缪”谥号,严厉指责陈寿修史“不公”,并把自己的理解强加于《三国志》,并希望能够“传信万世”:
“乾隆四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奉上谕:关帝在当时力扶炎汉,忠节凛然。乃史书所谥,并非嘉名。陈寿于蜀汉有嫌,多存私见,遂不为之论定,岂得为公?从前曾奉世祖章皇帝谕旨,封为忠义神武大帝,以褒扬盛烈。朕复于乾隆三十二年降旨,加‘灵佑’二字。用示尊崇。夫以神之义烈忠诚,海内咸知敬祀,而正史独存旧谥,隐寓讥评,非所以传信万世也。今当抄录《四库全书》,不可相沿陋习。所有《志》内关帝之谥,应该为‘忠义’。第本传相沿已久,民间所行必广,虑难以更易。着武英殿将此旨刊载传本,用垂久远。其官版及内府陈设书籍,并着改刊,此旨一体增入。钦此。”
颁布这条上谕时,乾隆正在巡行东北,一定多有感触。我猜想中国各地民间关于“关羽与龙”的种种传说神话,也正是在道教的煽动下丰富其“想象”的。
关羽“改谥”之议,其实始于北宋,宋徽宗当初追封关羽为“义勇武安王”,就是有意避开蜀汉的“壮缪”封谥。明人于此也有讨论,如以史家为己任的朱国桢就说过:
“《三国志》:云长谥曰‘壮缪’,其义谓壮于出兵,缪于料敌云尔。众以穆穆之义解之。夫以穆为褒词耶?不足重。以缪为贬词耶?不足轻。大抵英雄不能违时,时命大缪,则云长取曹仁而不足,且有陆逊拟其后。时命大顺,则石勒取王浚而有余,孙纬以劲兵邀,极罢,不能得之掌股间也。”
从汉前文籍记叙,则壮缪之“缪”,实非褒义。乾隆改谥“忠义”,亦秉承康熙十六年为正阳门关庙御书之题匾,虽然非如他所希望的“传信万世”,但是毕竟厘定以“忠义”为关羽形象的核心价值。二百年来,迄无大变。此举也在正统儒家士大夫中获得了好评。如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就认为:
“今吾乡街巷,皆有关帝祠。有但呼为‘老爷’,皆未免近亵。即士大夫无不知敬关帝者,而尚以当时之旧谥为称,亦断不可。”
光绪《顺天府志》还言及此后几朝封谥关羽的经过,如果配合当年国之大事,就知道这种封谥,不啻祈求关羽为清廷“救亡”:
谥法虽然起源于周,但后世却为儒家所独推重。儒家所以讲究并不断严明谥法,意图就在尽力提倡儒家价值体系,以树立符合其价值观念的榜样。每字亦各有其义。梁章钜《南省公余录》卷五“列圣尊谥取焉”则反映了清中后期对于“谥法”的重新厘定,如“安仁立政曰神,则天广运曰神;克定祸乱曰武,保大定功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德威遐畅曰武;天好生曰仁,教化溥浃曰仁”等等。如果有人将关羽谥号所有的涵义整理一遍,就会发现褒奖于他的品德,究竟有些什么内涵外延值得总结。
比较特别的是咸丰一朝,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先是为太平军所迫,朝政风雨飘摇;接着又遇英法联军直攻京师,仓皇出逃热河,可谓狼狈之极。所以此际咸丰帝曾接连四次加封关羽。
当太平军以金陵为都,改称“天京”,举兵北伐,与清军激战于黄淮地带时,《清文宗实录》中突兀出现了这样一条记载:
“(咸丰四年四月)癸酉,谕内阁太常寺奏,‘遵旨呈进关帝庙图式一折。关帝显佑我朝,神威叠着。上年加崇封号,升入中祀,一切典礼悉照中祀举行。’前据太常寺奏请展拓庙制,以示尊崇致敬之道,以实不以文。关帝庙奉有年,若遽易旧规,转不足以妥神灵而昭诚敬。所有庙宇规模着悉仍旧制,无庸增拓。乐器一切,均照本年春季陈设。至跪拜礼节,仅行二跪六叩,虽系照中祀例,然满洲旧俗于祭神时俱行九叩礼,嗣后亲诣致祭,亦朱定为三跪九叩礼,用伸俨恪之诚。”
并以中祀之礼,追赠祖上三代王爵,将关公祀仪完全追比孔子:
“跻列中祀,行礼三跪九叩,乐六奏,舞八佾,如帝王庙仪。五月告祭,承祭官前一日斋,不作乐,不彻馔,供鹿、兔、果、酒。旋追封三代王爵,祭品视崇圣祠。”
自此在国家级仪礼上,关帝崇祀已经达于顶点。既然关羽崇拜升格,太常寺拓展庙制的要求,也不过是照章办事。可怜咸丰愁兵愁饷,愁将愁帅,哪里还有财力裕余,来为遍布全国府道州县的官建关庙拓庙增制?所谓“崇奉有年,若遽易旧规,转不足以妥神灵而昭诚敬”云云,不过是掩盖财力窘迫的堂皇借口罢了。于是允准用儒家最高礼仪进行虔敬参拜,以致诚祷。
这道谕旨还无意中透露出,满洲皇家私下进行的的堂子祭关仪典,对关圣帝君早已超越雍正厘定的制度,采用“九叩”大礼了,只是汉臣包括负责制礼的太常寺官员还蒙在鼓里而已。顺带一说,也正是此次国库窘迫,官建关帝庙不得不“悉仍旧制,无庸增拓”,才使后世府道州县城的孔庙保持了一庙独大的体面。
清末胡思敬《国闻备乘》卷三还谈到了咸丰皇帝的宠妃叶赫纳拉氏(即慈禧)也十分崇敬关公:
“正阳门外关帝庙,屋甚卑隘,相传神像为明熹宗手塑。车驾出城,必入庙拈香,祈签者甚众,孝钦亦笃信之。”
说起慈禧对于关公的崇信,也有不少轶事可说。“庚子之乱”,列强调兵进入使馆,清宫已在其大炮射程之内,可她仍然在颐和园逗留观望;似乎期待着什么奇迹出现。光绪庚子《都门纪变百咏》:
“颐和园里闹神仙,疑有疑无鼎沸传。卫士仓皇宫监走,大家跪请佛爷前。”
自注言:
“皇太后、皇上驻跸颐和园。五月十二日夜二鼓后,喧传神仙下降。附近居民争购香纸,向空跪拜。喧嚷之声,达于大内。翌日遂有回銮之谕。旋步军统领拏获造言生事之李群仔一名,立即正法。宫中称太后为老佛爷。”
此虽未明言传闻所降,究为何神,但以“五月十二日夜”见之,其必为关羽无疑。这一耽搁,使叶赫那拉氏连热河行宫都无暇顾及,只得仓皇间经河北、山西,远飏西安。不知为何,他们在途中没有恭谒山西解州的祀典关庙,而是拜祷了洛阳关林。据沈德本洛阳《奉委重修关林记》言:
“光绪二十七年秋,皇太后、皇上銮盟幸洛,诣关帝陵庙拈香,发帑银千两,命太守苏完瓜尔佳氏文公(字仲恭)重修庙宇。乃于二十八年夏,札委德本任其事。”
谕旨敕命的修庙工程,居然一拖再拖,等同今日之转包。乱世修缮,其弊可知。待到庆亲王和李鸿章与列强谈妥条件以后,慈禧、光绪终于可以起驾回銮的时候,又郑重其事在洛阳拜谒关林。刚刚获得御帑补贴修缮的洛阳关林,只有驻锡僧人才知道落下了什么样的后遗症。光绪三十三年《重修关陵圣庙记》言:
“辛丑岁(光绪二十八年,即1901年),皇太后、皇帝圣驾西巡回辇,驻跸河洛,登临伊阙,瞻礼圣庙。见垣宇多半堕落,即发帑金千两,命太守文升宪督工,将前后殿宇尽行补葺,焕然-新。不意修者未察其毫末,葺者未审其幽渺。僧在庙焚香礼拜,蓦见圣帝正三殿背后金刚墙西北角,擎天玉柱朽崩摧坏,金梁难支,如不急为修理,恐致殿宇有患。”
待到慈禧、光绪两宫回銮,抵达京师时,城阙残破,已非旧时幽燕。慈禧娘儿俩面对的正阳门外城,也回非市井繁荣,车水马龙景象。清人尚有笔记载记此事。略谓慈禧回京,先在马家堡车站下了火车:
“旋允直督袁世凯之请,带铁路洋总管进见。太后谢其一路料量之妥善。洋总管退,太后始升舆,舆旁有一太监随行,指点沿途景物。太后注视,道逢外人,太监呼曰:‘老佛爷快看洋鬼子。’太后微笑不语。过南城,直入前门,至所谓关帝庙者下舆,入内拈香。太后跪于神前,有道士数人赞礼。时正阳门楼上立西人颇伙,下视院中,历历可睹。太后仰见之,俯首而笑,遂登舆直入大内。到万寿宫,确系下午二点钟也。”
德国人卫礼贤同时记载则是:
“慈禧太后从西部的避难所回到了自己的都城北京。这是次胜利的回师,使团的女士们可都不想错过这个大场面。尽管太后一度被大家极度仇恨,认为她是想灭绝外国人的恶魔中最大的一个,可现在她却成了好奇心的焦点。女土们聚集到皇城南边最大的门道前门。太后乘着黄色的轿子,夸耀着皇家的威严,顺着笔直的大道进入了皇宫。她甚至忘记了祖宗关于圣驾光临时,所有的人都应该回避的训戒。她在前门侧面的两个小庙里举行了献祭活动,一个给慈善之母观音,一个给王朝的保护神关帝。事实上,她还向聚集在一起的陌生人群和蔼地点头致意。使团的女土们则兴奋地挥动手中的手绢。”
这时距离宣统三年庚戌冬月隆裕太后正式宣布清廷逊位,只有九年。《我的前半生》中溥仪回忆说,清室逊位以后:
“陈(宝琛)师傅最信卜卦,并为我求过神签,向关帝问过未来祖业和我自己的前途。”“袁世凯去世那天,消息一传进紫禁城,人人都像碰上了大喜事。太监们奔走相告,太妃们去护国协天大帝关圣帝君像前烧香,毓庆宫无形中停了一天课。”
恐怕这也就是紫禁城里四百年关公信仰的最后回声了。
(第五节)民国祀典
宣统三年清廷宣布逊位,次年元月民国宣告成立。中国历史又郑重其事地翻过了一页。
民国三年(1914年),北洋军阀控制的民国政府海陆军部“呈请崇祀忠烈,并祀武庙”获得批准时,袁世凯曾以大总统身份致词,说:
“允陆海军部之请,特将关帝及岳王合祀武庙。凡有军人宣誓的大典,均在武庙行礼。”
且言:
“关帝一生忠义,护国保民,千古为神的根本,在此忠义二字……我们军人要学关帝,惟有一心尽忠于国家,一心尽忠于元首。”
武庙增加岳飞,当然是为了给他当年力战金兵正名,也是与清代极端崇祀关羽划清一条不大的界限。国家祀典武庙也是在仓促间设在醇贤亲王庙(曾为西藏驻京办事处,现仍改为民国祀典武庙,列入全国文保单位)中。陪祀有二十四将,据《察哈尔通志》第二十六卷记载:
“民国四年奉文,关岳祭祀每年春分后第一个戊日,各地方长官及军警官一体致祭。近年废。正殿正中位次:关壮缪侯、岳武穆王。两序从祭位次:东序,张飞、王浚、韩擒虎、李靖、苏定方、郭子仪、曹彬、韩世忠、旭烈兀、徐达、冯胜、戚继光;西序,赵云、谢玄、贺若弼、尉迟敬德、李光弼、王彦章、狄青、刘锜、郭侃、常遇春、蓝玉、周遇吉。”
其废祀年代则为民国十七年(1928年),即国民革命军率师北伐,以国民党为主的中央政府改组,统一政令之际。但蒋介石退守台湾以后,又于1969年官方资助在日月潭重建了“文武庙”,前殿孔子,后殿关岳。笔者也曾参观此庙,气势恢弘,庙貌一新。近年归还民间社团管理,改以关公作为主祀之神了。可见天下之事,了犹未了。
又有相关插曲,聊以补阙。民国废止关岳庙祀十一年后,日军在侵华建立“华北临时政府”期间,曾于1939年三月二十三日恢复“武庙”祭祀,其令文略谓:
“唐代崇祀武成王,佩哲沾飨,比隆文宣。宋元相承,明初始罢。民国合祀关、岳,未定武庙之称,但为将士忠烈之型,而非兵家韬钤之祖。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宜正万众之观瞻,永作三军之典范。兹特兴复武成王庙,制定祀典,颁行各省市,虔缮庙宇,春秋时享。”
并厘定配祀为“左为汉留侯张良、清靖海侯施琅;右为汉武乡侯诸葛亮、清大将军岳钟琪。”此外十二将分别为“齐上卿管夷吾、燕昌国君乐毅、吴将军孙武、秦大将军蒙恬、汉丞相萧何、汉淮阴侯韩信、汉大将军卫青、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汉寿亭侯关羽、唐军师李靖、唐胡国公秦叔宝、宋少保岳飞。”还有从祀历代名将七十二位。这种替代,固然有故示复古以与清朝、民国拉开距离的表示,但亦不无显示“文人掌军”之矜持。尤其明知关岳为“将士忠烈之型”,恐为抗日将士榜样,却偏要卖弄“兵家韬钤之祖”,以消弭道德榜样的影响。配祀诸将不伦不类,也是仓促间拉在一起的。这次庙祀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影响,但是尽量贬低、消除民间关羽、岳飞影响之意,却很显豁,这与日本人明治维新以后对于关羽的排斥态度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