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冬巧和另些宫女也回了来,带着诡秘而兴奋的笑容,屈膝行礼道:“奴婢在连翘住处和薛御医的屋里找到了这些,请娘娘过目。”
从薛御医屋里找到的是我写的方子,上面是我要他每隔些日子送来的抑孕的药材。
这方子宫人在连翘那里也找到了一份,却是连翘自己的笔迹。当初她怕忘了,特意抄下了一份。
从连翘屋里更搜出了前几次煎药没来得及倒掉的陈渣,以及绣了一半就搁了好久没再去绣的男子的荷包,却不知是她以前绣给谁的。
看那针脚粗大,想来,她绣着绣着,自己都看的别扭,也便拿不出手去送人了。
表姐捻起从薛御医处搜到的方子,吩咐道:“薛御医既和此事有关,便传了他来吧。”
“回禀娘娘……。”冬巧迟疑了一阵,才道:“事发后,薛御医就畏罪自尽在屋里了。”
“谋害皇嗣,证据确凿,他死有余辜!”表姐仔细看着手里的那方子,啧舌道:“这可是表妹的字迹。本宫原以为此事与表妹无关,没想,表妹涉嫌其中啊。”
证据确凿我百口莫辨,更何况这是事实,我没什么好辩驳的。遂只反问道:“表姐莫非也要将我关进暴室?”
表姐笑道:“表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本宫岂敢?”
冷哼了一声,再不想见到表姐此番得胜的面孔,拂袖往暴室而去。
暴室又叫曝室,属掖庭令管辖,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宫中妇女有罪及皇后、贵人有罪者都幽禁于此室,多执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称暴室狱。
这七月的酷暑天气,在外头我便觉得炎热难当了,一踏入暴室,更觉得像个蒸笼一样让我出不了气。
几所并排低矮的平房相连的暴室内打扫得倒很干净,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然而每间平房皆被铁栏杆隔开成数间住人,此刻犹在三伏天,地上却铺着极厚的稻草,连一边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于室内干燥,便蒸得满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气味。
那枯香味在这闷热天更让人的心有发慌的冲动。
我愈发担心连翘,在静的只听的到蝉叫的暴室里,终于听到一阵舂米的声音。我擦了把汗抬眼看去,已然看到连翘单薄的身影。
心下还没闪过安慰,已听响亮的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凶悍的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皇后娘娘特意交代要好好‘照顾’你,定是犯什么大错误了,别以为长的细皮嫩肉的,就以为自己多尊贵呢。”
连翘何曾做过这些苦役?十几年来近身侍侯我,穿的用的吃的享受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望尘莫及。
这天气人歇着都会热死,何况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责不断,难怪凡有宫人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殒于此。
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示意身边的宫女去叫来那壮妇。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公主驾到,奴婢惶恐不安。奴婢给公主请安。”
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酸臭的汗味一冲,愈发觉得头昏,勉力道:“免了。你且退下吧。”
“这。”那妇人明显很迟疑,“这人是皇后娘娘交代奴婢看管的。”
我微仰了下颚,骄矜地道:“你是听皇后的,还是听本宫的?”
妇人立即点头不跌:“奴婢这就退下。”
我便侧首对着身后时刻不离身的十六个宫人道:“你们也退下吧。”
落霞殿的宫人虽是龙御夜的人,平常倒还听我的话,立刻退了出去。
我这才过去连翘身边,将舂米的工具从她身上卸下,一把拉住她,急切地刨开她蓬头的乱发,摸着她的脸道:“连翘你还好吧?”
我手忙脚乱地将我带来的冰块倒在了屋子里,稍稍降了些温,又拿冰水用手绢给她洗了脸,连翘方气若游丝地悲泣道:“公主,奴婢对不起你,奴婢一时疏忽,让皇后的人抓到了把柄。”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连翘生性刚毅,从未见过她有过一分软弱。不想到暴室半日,也被这景遇折腾的失了半条命,此刻她如此悲伤,定是怕我被龙御夜迁怒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给她擦泪道:“若不是我一直不愿意为他诞下子嗣,今日你也无需受这等苦了。是我对不起你。”
连翘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握住我的手,恳切地道:“奴婢早知难逃一死,也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倒是公主,你明哲保身就好,千万不要因我承认此事。不然,不然,皇上饶不了你。”
“生死关头你都顾及着我的处境,我又怎么能不理会你?”
连翘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公主好好的,才有机会救我脱离苦海。实在救不了我,日后也才能为我报仇雪恨。倘若公主连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救我?”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这道理我知道。可皇后不是省油的灯,我这罪状她怕是早就知道了。就算我矢口否认,她也有证据让龙御夜相信这事实。”
闻此,连翘的眼神慢慢涣散,口中喃喃道:“这下怎么办?皇上他不会饶过你,不会饶过你……。”
“龙御夜就算知道了此事,当……也不舍得对我怎样吧。等他回来了,我小心地赔不是,横竖过些日子,他气就消了。”我安慰着连翘,也安慰着自己。
连翘摇着头,“公主,你怎么这么不了解男人呢?皇上对你那么喜欢,三年如一日。倘若他知道他付出了那么多,这近两年来你都背着他喝避孕的药的事,你教他会怎么想?”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很明白。连翘说的没错,上次赠金到雍城的事,龙御夜知道我和龙煌灼藕断丝连,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都如碎冰乍开,隔膜疏离,好些日子,我用我的柔情才抚平了他内心的猜忌和荒凉。
这一次。
龙御夜听闻此事从左相府回来的迅速超出我的想象,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思及他会怎么报复我时,暴室的大门忽然被人大力踢开,夏日的热风灌进,我和连翘惊惧地回头看去,龙御夜已在表姐等人的簇拥下到来。
“皇上!”我没想到那般刚烈的连翘竟向龙御夜爬去,苍白的手抓住他的袍角,急切请罪道:“皇上,都是奴婢做的,都是奴婢做的,不干公主的事啊,皇上,都是奴婢做的。”
若是只是一己之死,连翘就是立时咬舌自尽,怕是也不会去求龙御夜一个字。却为了我,放弃她一惯的傲气,奴颜婢膝,爬着跪着去求一个人。
“滚!”龙御夜穿着驴皮靴子的脚,踢在连翘的胸口,一脚将她踢的飞出数尺,滚到了暴室的外面。
连翘的额头被地板碰撞出了鲜血,长长的摩擦痕迹蔓延到了腮边,唇角更是触目惊心地挂着一缕血迹。
“公主。”连翘气息奄奄抬了抬头,忧心地看了我一眼,便昏死了过去。
即使命薄的在生死边缘徘徊,连翘忧心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我。
我便也很忧心我自己。
“没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房门被他狠狠带上,上了闩。一丝表情都没有慢慢走近我,龙御夜发青的面庞上,阴戾冷恨,不见半丝平素的温和气度。
我打了个寒颤。
心已经生生被恐惧拎起,颤抖地才一站起,脸上已被他狠狠掴了一掌,硬生生被他那一巴掌掴趴在地上,“你这个贱人!”龙御夜的声音嘶哑可怖,带着破碎的哽咽:“当初煌灼的孩子掉了,你三魂丢了两魄,两个月悲恸欲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却一直不愿意为我生,两年。”
龙御夜以手掩住心口:“两年,我们夫妻两年。”
心便也像他那样疼痛起来,顾不得去擦拭嘴角被他掴出的血迹,我趴跪着拉住他的袍边,泣涕涟涟:“夜,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第一次打我,一边脸颊的烧疼还在,我却忽略了他打我。
只跪着仰望着他濒怒的容颜,心巍巍颤颤。
“我不要再听你的什么解释,那些花言巧语抵不过铁证如山的事实!”龙御夜恨怒地低喊着,揣过连翘的脚,踢在我的心窝,一脚将我揣滚半丈。我痛叫一声,还没消去身体的疼痛,一道黑影,带着午风呼啸一响,长蛇一样地蹿了过来,重重缠在我的前胸。啪啦下去便是尖锐的疼,血肉咝声咕动碎开。
暴室里用来折打在这里服苦役的下人的皮鞭,他用在了我身上。
七月酷暑身上穿着的,不过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如若无物。鞭子落下来,疼痛受力的都是身体的肌肤。
哪曾想那一鞭不过是个开始,才缩在一侧以手臂环抱着护着自己时,臂上鞭影飞过,肿裂了皮肉,红了衣服,抬眼见着他噬血样红着的暴戾眸子,苍白容颜上的两点黑亮终于惊惶失色。才爬开逃避,鞭形呼啸又至,交缠着落下,一下又一下。他口中破碎恨恶的秽骂,我的惨叫哭泣,一时再也顾不得去照看哪一处伤,连滚带爬地在他的长鞭下滚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