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隔了一道屏风,每每李制等人将热水送来,便放在屏风外,煌灼只要见浴桶里的水冷了,就亲自替换热水。看那里被换了的好多水桶就知道。而煌灼就站在浴桶旁。我的身体深深地掩在了水底,且穿了衣服。如此他虽在内室,倒也不算非礼。
“你醒了?”煌灼的笑容一如子郁的笑容,本来就是一个人呵。只是他不再是我的子郁哦。他看了看浴桶那些粗陋的木具,歉然笑道:“军营里只备有这些。”
我当然想象的到,也完全理解。亲自侍侯人沐浴,就算往日征战沙场,住处再偏僻再简陋,他怕也是第一次。
只是想着自己置身浴桶里,虽然身上还穿着衣服,还是低了头看着水面,不好意思看他。他见我看着热水,以为我暗恼低质的热水净身之事,调侃道:“公主向来沐浴的香汤,雍城的煌灼也备不出。”
我勉强一笑,问他道:“我在水里泡了多久了?”
他道:“大约半个时辰吧。本来抱了你回来,想让你先睡一觉恢复体力。可一身湿衣,我替你脱的话,怕你事后生气。不换上干爽的衣服,你那娇弱的体质,少不了大病一场。所以赶紧让人烧了热水来。我军旅里的男人,战事上勤勉,私事上,他们和别人的军队毫无区别,都一个通姓懒。这大冬天的,洗浴也没个人用热水。倒是个个体质好,经的住。所以烧来这么多水,也费了半天时间。不过热水没到来前,我一直用内力给你驱着寒,浴水里又放了些药丸,军医来看过,也说无碍,当不会重病不起了。”
我闻了闻衣袖上的味道,“是有些药味。”
他拿了件干净的衣袍给我,笑道:“水该冷了,换了衣服起来吧。你知道这里没个女人,雍城差不多成难民收留城了,城里也没人经营商铺有衣服买的到。我的衣服,先穿着吧。”
我早就失去了挑剔的资格。
不过他的衣服对于我来说,实在太大了。衣袖我挽了好长一截,衣服的空间,装下两个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得将腰带系紧。而衣服的长度……我踏出浴桶,转过屏风,去外室见他的时候,手一直提着腰两边以下的衣袍。
抬眼见他看着我,心慌之下,踩到了袍边,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在他的面前,总是莽莽撞撞,闹着让人恶寒的笑话。就如初见,让龙煌灼带着我这个‘龙家小姐’回他的将军府。为了不让我出丑,他到了自家门口,还回不成自家府邸。
这时扶起我,唇边依然只是挽一个隐忍的笑容,解围道:“大约好些日子没睡了,把这碗羹汤喝了,就去床上睡罢。”
是有好几天没睡了。自从离开梅庄,就没睡过了。六天,该有六天了。
喝汤的时候李制进来了,亲自送来了炭火。想来是为我准备的。依煌灼他们的体质,即使是冬日,室内该用不着炭火的。
唉,唉,四叔叔的卧室里,才入冬,就烧着好几盆炭火啦!
往年,四叔叔甚至常在冰冷的雪地上坐着喝酒,而今年的冬天……
今年因为我,蛊毒发作,病入膏肓。
只因为我。
羹汤再喝不下去了,我已经离开梅庄整整六日了。四叔叔他还好吗?那些南疆的人攻过来了吗?他们抵抗的了那三拨南疆人吗?他昏迷着,醒过来了吗?四叔叔醒过来,见我离开了他,他一定在着急……
啪嗒——
一滴眼泪落到了羹汤里,然后又是一滴,一滴接一滴。我也不想哭,可是一想到在与死神挣扎的四叔叔,泪水就止也止不住。
在四叔叔的面前,我和他一直笑着,一直笑着,明明知道那命定的结局,还是笑着。彼此都怕自己露出脆弱,让对方担心。而现在,四叔叔不在我面前,我不用勉强自己去笑啊。
“无衣。”我从悲伤中回过神来,透过水雾就看到煌灼漆亮的眼,那双黑眸奇迹般地奏效于安定人心的力量,话音也温和柔软:“你的来意,我听说了。不管是什么麻烦,我总是会替你解决的。别哭了。你先去睡一觉,等醒来了,要我帮你什么,你再说给我听。”
一见钟情的子郁啊,私订终生的夫婿呀,温润出尘的煌灼啊,我就这样错过了,就这样错过了……
他抱起我往他的床边走,将我放在床上,走向他的床边的一路,那不远的距离,他走过的那一路,天籁俱静中,好像踏的挽歌,好像挽歌。
“煌灼。”在他掖好我身上的被子,打算暂时离开,以免防碍我休息时,我叫住了他。我想,我和四叔叔的事,我该告诉他,不该瞒他。至少,请求他襄助四叔叔,我和四叔叔的夫妻之实,我不该对他有所隐瞒。
叫的是煌灼。
上次江南竹舍分别时,我行了一程又策马返回,还曾疯了似地扑到他怀里,一声声叫着子郁啊。现在显然是不可能那么叫了。
我好像,是第一次叫他煌灼这两个字。
他愣了一愣,便很快接受了。雅然地笑问我:“是不是被子不够暖,我再去取些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虽未曾言说,但那眉目间的风华无限,情意自然于一语一笑中流露,已然还是那个数度被我误会,依旧对我不怨不悔,等候在河之洲的那个君子啊。
想起离开皇宫的原由,想起‘父亲’,想起失去的他冀望的孩子……。本是要叫住他,对他说我和四叔叔的事的,这一出口,却变作了了结过往的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一直欠他这句话。
“傻丫头,说什么呢。”他的笑容依旧。
我于是也笑了,嘱咐道:“生甘草煎的药,你不要不喝。”
他莞尔看我,说出一个“好”字。
睡到第二日正午时醒了半响,浑身疲软便又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夜半才醒。室内有烛火,竟是煌灼他在看书,我大觉身体好多了,掀开被褥下了床,他才察觉我起了来。
我不好意思地问道:“你这两晚上都没睡?”
仿佛还是过往,曾经我与他俱是彼此心中唯一的岁月。在烛光以及窗外透射进的月光拂照下,他疏懒地起身,低首看我,眼底笑意点点,声音也是自然而然的风流无垠:“在这守着,我放心些。”
此语一出,却换来一室的缄默,无情的岁月径自将现实打回了原形,无地可遁。倒是他先自牵强一笑,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黑影一缩,想是退下去了。
不一时,便有精细的粥菜送来,那股子熟香味,刺激着我早已辘辘的饥肠。
刚进雍城的城门,便听闻他之前好几日都没怎么用饭菜呢,我睡的这两日,想必他也懒得裹腹,这会儿我喝粥时,他依然如往常一般,未曾动筷,剥着蛋壳,然后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蛋放在我面前。
记得以前也是一样啊,哪怕共同用膳,他也是如此。他好像从来就对食物不太感兴趣。以前每次心疼起来,总是冲他发火说他不会照顾自己。
现在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茫昧地喝着粥,原是早就陷在了沉思里。是被他说话的声音拉回现实的,如同话家常一样,他徐缓问道:“这几月有没有和夜联系过?”
“……。没。”
他轻哦了一声,“京城那里情势紧急,没个一年半载,他怕是分不了身。”
我没有说话,只是调羹碰着碗,叮当响了一声。
稍后把梅庄的事与他说了,他道:“我外出找了你两月,无功而返。半月前你们在梅庄的消息我倒是得到了。原也打算近日过去梅庄。虽知道你们被追杀,却没想到你们的处境堪忧。”
煌灼看着我,似在沉思与判估:“那几拨南疆人,不该是睿清王的对手。我所了解的睿清王,对付他们完全不在话下。”
我只得道:“四叔叔中了蛊毒,这几月,一直命悬一线。我离开梅庄的那天,已经是他这次昏迷的第八天。”
“他在南疆的身份特殊,怎会惧怕蛊毒?又是什么蛊毒,如此厉害?”
我怎么说呢,说四叔叔中了情蛊,说四叔叔和我……。所以,玩起命了?
我不是觉得说不出口,是如此说的话,煌灼对于我和四叔叔……问起来,我又怎么说,说最先是四叔叔强迫我的?如此有毁四叔叔形象的话,我怎么说的出来?
就是前日临睡前叫住他,想要对他坦呈我和四叔叔的事,我想的也是,我和四叔叔彼此爱慕,真情流露,所以在一起了。而不是要把最初的过错推给四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