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后传来龙天羽压低的声音,是他在问煌灼。
“你会制胭脂吗?”
煌灼没回答他的话。
四叔叔除了偶尔与龙天羽二人搭讪,以示交际,亦自动过滤某些话题,此刻,只看着前方一华丽车驾,问我道:“陆游到来梅庄,曾在前面山壁上为梅花题词,他的真迹,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笑起来。
青龙召来前方车驾,几人又同行在车驾上。
不去理会龙天羽的聒噪,煌灼的沉默,四叔叔只与我相携坐于车驾前。华丽的车驾像是专为附庸风雅一般,竟然有琴。
四叔叔便抱了琴,微微垂睫,任额际黑发垂下,十指拨弄七根弦瑟。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抚的还是昨晚那段曲子,我却没如昨晚初听那般地流泪。那么地平和,平和的取下手腕上的一只镯子,伴和着旋律击节歌唱。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他一遍遍地抚琴,我一遍遍地浅唱,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样的与他偎依。旁若无人,兴致而至,世界里好像只得我们两人。
龙天羽的聒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煌灼的沉默依旧,然目光却开始停留在我和四叔叔的身上。久久。
以后的几日,这样‘四人行’就没有间断过。
每次我和四叔叔去哪里,都会晦气地‘恰好’在出行时撞上龙天羽。而每次,龙天羽的身旁总有面无表情的煌灼。显然是被龙天羽迫来的。
不过,龙天羽倒还识趣地不再紧随我和四叔叔之后。跟的老远。
这几日没有出梅庄,因为终于下雪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大雪停了的时候,已是四五日后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那么久,地上、房屋时,到处银装素裹。
下雪的这几日,四叔叔一直睡着。今日雪停了,四叔叔的精神也很好,便拉了他去梅岭里看腊梅。前几日,腊梅差不多都开放了呢。
白的雪,红的梅,映雪梅花别样红啊!
四叔叔和我穿的都不厚,不过大氅很保暖,抑或是惊讶于漫山遍野白红相间的美景之故,一点也不觉得冷。像是只贪婪的虫豸不知餍足,仅仅地抓住我的人生中最后存在四叔叔的这个冬天,如脱缰的野马,跑着闹着,靴子踩在雪地上留下的我的足迹漫山遍野都是。
“四叔叔,我的靴子陷进雪地里了,跑不动啦,你快把我拔起来。”
“四叔叔,我的衣服被树枝勾住了。”
“四叔叔,你的头发上全是雪,雪不是停了吗,怎么又下了?”
“四叔叔,你跑啊,我来追你!”
“好啊。”今日的四叔叔,容色亮丽,神清气爽,一点不像久病之人。自然是追不上他的,哎哟了一声,嚷着我摔的爬不起来了,却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碗口大的雪球掷向他。四叔叔没设防地,为了躲避雪球的攻击摔倒在地上。
我始才跑过去,不断地捧起地上的雪去打他。
他和某人一样,倒是也舍不得打我。
却在我猝不及防时,一只手臂将我的身子勾下,让我伏倒在半睡在雪地上的他的身上。冰天雪地里,依然温热的唇贴上了我的,摩挲,唇舌交缠。
他的口中便像有一泓甘露,热的气息,连甘露也是热的。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却不急着回去,亦不想回去。整个地趴在他的身上,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水乳、交融,也是不可言传的美妙,灵魂脱窍的心神,也渐有天花乱坠的迷乱。
绵长的深吻结束,却谁也不想起来。就那样睡在雪地上。他的眸中映着飞舞的雪花,神思不属,黑眸中明明除了漫天的雪花什么也没有,仔细看去,却像看到了周国王宫,看到了慈宁宫……。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年幼的我,和闲散宗室的四叔叔。那年他弱冠之年,多么年轻,多么年轻……。
“茼茼——”
“嗯?”他将我从游神中唤回神志,我慵懒地应了声。
“我不擅长说什么话,你一定要幸福知道吗?”
明白他这句话没有明说的,寄寓的隐含的冀望,我只浅浅应道:“我现在就很幸福。”
“还想听我抚琴吗?”他撑起身来,拿过一边放着的琴。侧首看我,我点了点头。他便盘膝坐在雪地上,将琴放在膝上,任凭缤纷的雪花漫天飞舞,轻轻地拨弄了琴弦,指尖一划,叮咚的琴音便流泻开来。
还是那首诗歌,自从那晚他抚了这首曲子起,就再也没有抚过别的曲子。
琴音温柔绕开,一片片的雪花落到琴弦上,被颤着的弦一震荡,就散成了细小的末,很快地,琴案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白的不染纤尘。就像初生的婴儿来到世间的那个纯,就像人死灵魂脱胎换骨的那个净……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铮”地一声,四叔叔人仍是坐着的,拨弦的一只手,却垂在了琴案上。
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断了的弦,余下的颤动的弦,都好像还在自弹自唱着。一遍又一遍。它歌唱着一个温柔的姑娘,她像花儿一样美。有女同车,感谢她,陪他走过的最后的岁月。
踩着雪的‘吱嘎’声渐近,是一直就站在不远处的煌灼和龙天羽走了过来。
龙天羽探了探四叔叔的鼻息,又摁了四叔叔的脉搏。然后口中咝出了一口冷气。
这个人不仅是我的四叔叔,也曾经那么多年是他的四叔啊。若说他们之间没感情,那也是骗人的。虽然对于我和四叔叔夫妻之事,龙天羽甚是引以为意,如今逝者已斯,对四叔叔的那点介怀,也已跟着四叔叔的离世而消散了。
拂着四叔叔发上,衣服上的雪,又抖着琴案上的雪。
煌灼则一直看着很平静地倚在四叔叔肩上的我,慢慢蹲下身,一膝着地,温和地看着我:“你要节哀。”
着目于雪花好久的我,终是转动了下眼珠,依然还是平静,却少了呆滞,对上煌灼温润明澈的黑眸。
容我靠的四叔叔够了,容我想回去了,龙天羽和煌灼才扶起四叔叔的尸体,我抱起了四叔叔的琴,将那把琴紧紧摁进我怀里。
接下来是四叔叔的仆人处理四叔叔的后事,四叔叔显然早交代好了,青龙年五等人有条不紊地料理着。甚至无需龙天羽和煌灼襄助什么。
而我只披麻带孝,在四叔叔灵堂前跪着。
煌灼和龙天羽都不放心我,几乎一刻不离地守着我。
守灵本该七天七夜,可得了四叔叔嘱咐的那几百仆人,见我跪着,他们也都在白缎满缠的灵堂前跪着,无奈,勉强守灵了三日,只得回去歇息。
当晚回寝房睡觉时,没想龙天羽和煌灼还是跟着。
进得卧房,煌灼眯眼看着龙天羽,龙天羽倒是识趣地离开了。
我看着煌灼道:“你也回去吧,你们不用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会好好地活着,不会想不开的。”见煌灼未语,怕他不信,既而说道:“我还没见到齐宕平安地回来,就算想不开随了四叔叔去,也得等再见上齐宕一面再说。”
煌灼默默看我,“可是我不放心。”
“我只是很单纯地去睡觉……”
“我知道。”
我哭笑不得:“这是我和四叔叔的卧室,你在这里,我怎么睡?”四叔叔在天之灵还没安息,煌灼他在我房里,我怎么睡的塌实,良心怎么能安?
煌灼温和打断了我的话:“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吧。”
“……”
知道多说无益,便也躺在床上睡了。这几日整日整夜跪在灵堂前确实也累了,一挨着床,人也立即进入了沉睡状态。
半夜从梦中醒来,懵昏的状态下见床边有人影,习惯性地唤了声四叔叔,然后便想起四叔叔已经离开了,朦胧的眼帘逐渐清晰起来,赫然是煌灼手捻着被子正要替我盖上。
见我状态清醒地看他,他尴尬一笑,“龙天羽说我辛苦,刚送来茶水给我。我顺便来看你睡的安不安稳。”说完替我盖上。
便知道他这大半晚上一直没睡。
直觉与他半夜同处一室实在……又不好明着说,只牵强婉转地提议:“煌灼,你要不放心的话,叫连翘过来陪我吧。你在这里……你……或者,或者你让龙天羽过来也行。”
与龙天羽待在一起,也比与他……让我心里自然点。
“无衣。”煌灼轻声唤了我,顿了顿,声音因为微微的悸动而沙哑:“我现在一步也不想离开,更不敢离开。惟恐走远了一步,谁又得了空隙,介入了进来。我很高兴,高兴的不用睡觉,也能精神焕发。我不是在幸灾乐祸你叔叔他死了,我只是在庆幸,与你之间再没有障碍。无衣,以后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远离你。再不会将你弄丢,再一次地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