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样走出回春宫的,只是感觉,从回春宫的寝宫走往宴席的那段路,步步唯艰。不远的路程,他竟然走了整整一下午。
到那宴席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不早了。西天边的晚霞,那样柔和的霞光,也刺的他的眼睛灼痛不已,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全然不能思考任何问题。
路途中宫人几次询问他可要乘坐龙辇,他也浑然未闻。
站在为齐国使臣饯行的朝鹤楼外,驻了步。紧紧地闭着眼,痛苦不堪。心口突然疼起来,便有些支撑不住。恰在此时煌灼找了他来,扶住他,蹙眉问道:“夜,你怎么了?”
煌灼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意想和痛苦中拉扯了回来,于是他没再继续陷在臆测中不能自拔,眼前又逐渐清晰起来,看到了‘朝鹤楼’三字,他便记起今晚还有晚宴要与齐国使臣饯行。三年不战求和是好事,他这个大周的帝王,该去尽东道主之谊才是,怎能,怎能如此不顾大局?
“夜,要是身体不舒服,我代你去向齐国使臣以表情谊便是。”煌灼本是不善于劝慰人的人,记得小时候他难过了,煌灼在一边,也只是说,夜,你不要难过;他因为龙景帝的疏远而生气,煌灼也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看着他,说,夜,你不要生气。
其实在齐国的时候,煌灼每每惹无衣生气了,不是不想去赔礼道歉,只是,那样感情含蓄内敛的煌灼,一切的言语与情意都在心里。每每也只是一句,无衣不要生气。
夜的母亲早逝,虽然与父亲关系淡漠,到底还是有个父亲的。可是煌灼,魏父魏母在煌灼幼年时,就相继离世。同样是缺少亲人关爱的孤儿,残缺父母之爱的二十多年的成长,煌灼虽然秉性健康,到底,感情上是有些不善言辞与含蓄的。
“我没事!”夜突然愤愤地推开了煌灼的手。
煌灼一僵。
该死的,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夜闭了闭眼,自己怎能,迁怒于煌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看着面前的煌灼,“对不起,我,刚才心里有些不舒服。”
煌灼便一笑,如同夜小时候在他面前闹脾气一样的包容。不着痕迹地扶了把夜的手时,内力已经源源不断地输入夜的体内。
煌灼看着夜,夜也看着煌灼。煌灼的黑眸那样清澈纯净,温润不带一丝杂质。夜在心里苦笑,刚才,他是多么卑鄙啊。在煌灼的面前,多么卑鄙啊。即使煌灼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不该如此对待煌灼的。更何况,煌灼与她本就两情相悦,煌灼与她本就是明媒嫁娶的夫妻。
不过一扶手,短短时间地以内力襄助,不知是因为煌灼那温润的目光给了他力量,还是煌灼输进他身体里的内力给了他力量。夜,重又恢复精神了。
恰巧这时皇后面带温雅笑容地走了过来,“皇上,龙将军,开宴了。”
煌灼与夜方才收回看着彼此的目光,各自低头一笑,入了朝鹤楼。
席间觥踌交错,歌舞升平。齐国使臣鬼话连翩地对大周说着祝颂的酒词,‘五谷丰登’‘风调雨顺’‘龙轩大吉’地朝贺着。夜一一搭理,煌灼与皇后亦都各持礼道。
究竟齐国使臣都祝颂了些什么,自己又都搭理了什么,夜全然没有印象,只是机械地以帝王身份主持大局。好在,到底没有像之前始知煌灼与公主的情意的那时,那般的心痛不堪。不能太心痛,以免给煌灼压力,让煌灼心里过意不去。况且,此时也不是只顾儿女情长的时候。
宴会进行了片刻的时候,皇后突然似记起了什么,对夜禀报道:“瞧臣妾这记性,倒是把其他的事给忘了。茼茼的宫人刚来禀报,八王爷齐宕恰巧身体不舒服,茼茼去睿清王府照顾齐宕,本应允皇上她今晚会出席晚宴的,到底临发事故,茼茼来不了了。”
乍闻她的名字,他的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却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平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煌灼手握酒樽,蹙着眉,担忧地看了一眼夜。夜笑了笑,低声,“我没事。”
皇后这时又歉意地看着煌灼,笑道:“本宫三日前话说重了,龙将军别介意才是。”
煌灼微微一抿唇,“怎会见怪?”
皇后似觉煌灼有些冷淡,微有些尴尬,随即周旋道:“本宫本是因知道表妹会出席宴席,方才想,公主在此,驸马缺席,一心为表妹着想,怕旁人对表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遂才极力要求龙将军务必莅临的。那日言辞过急,是本宫的不是。今日将军倒是出席宴席了,表妹又没到,更是本宫的不是了。”
煌灼似觉皇后的话说的很有意思,一哂,右手微抬,抿一口酒,淡笑不语。
见煌灼未予置之,皇后自讨了没趣,知煌灼难以再对自己开口,遂也不再言语。不过一窘迫,嘴角已嗪了一缕微微的笑,她的仪表,再度雍容大方。
这时候已闻煌灼开口,这向来在外人面前,除了面对夜还比较温润外,对其他人均冷酷淡漠的男子一开口,立即吸引了宴会上所有人的注目。宴会上的所有人,都看着坐在大周帝王旁边的那个似温润,又似冷残的男子。
只听他问道:“鄙人素来孤陋寡闻,今日得见齐国首相实在三生有幸。闻得首相大人在齐国当政有二十年余,首相大人,定知道高粲此人了?”
微微抬手,抿了自开宴后的第二口酒。眼中带笑,分不清是温和还是冷佞,却又看似尔雅地看着正对面的齐国首相,这次前来大周签定和约的首席使臣。
明明是有求于人解答问题,举止与言行偏偏就能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而周围的人似乎也觉得他的态度理所当然。
煌灼之名早名扬四海,此时与齐国首相大人主动说话,齐国首相竟生出一股受宠若惊的感觉来。只知大周的煌灼是个战场上的神话,竟不知真人如此风度翩翩,谈吐更加不凡,无一丝武人的粗陋之习,抑扬顿挫的语调,倒堪与他这个首相大人并论相提。看着煌灼,齐国首相的脑海里蓦地冒出‘惊艳’这个字眼来。
不说齐国首相,另些齐国人,甚至是大周这边的官员,以及夜,都看向了煌灼。夜微微眯眼,不解煌灼怎地突地问起了齐国的高粲。
高粲这个名字,夜还是有印象的。齐国的一位将军。不是都消失了十多年了么?煌灼问起高粲,约是同是军人的缘故吧。夜如此想。
这厢齐国首相几乎是立刻弹跳起来答道:“高粲乃是当今齐帝高崇的堂兄,齐国亲王高远之庶子。少时居于皇寺达十五年之久。少年堂堂,文武风流。高远爱其才,令其认祖归宗。后参军屡立战功,被齐帝封作王侯……。”
这些煌灼早已知晓,自是没有兴趣再听。
他弹了弹衣角站起来,以一种傲慢的步伐走下宴池,还在宴池里舞蹈得衣袂飘飘的舞姬立刻识趣地退了下去。煌灼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倦和习惯性的高高在上的疏离,却好像发光似的牢牢吸引住人的眼睛,“我没有兴趣听他的生平事迹,这些,早在齐国时,我已听过无数次。”
“那……。”齐国首相颇有些汗颜,客气地询问,“那将军想知道……。”
“十七年前,高粲领军对抗我大周先皇,那一次战役中,齐军中副将以上的,包括随行的家眷和近身仆仪,以及非军人的七品以上的官员,我要他们的名单。详细的名单,一个不漏!”清淡的却十分有力的命令,命令,对,是命令。
在场的本就盯着煌灼的每个人都微微地张开了嘴,哑然而瞠目结舌。
大周这边的人不明白煌灼怎么要这些人的名单,齐国那边的人却都冷汗涔涔了。那一战死伤无数,莫不是,莫不是大周的这位战神,要为大周死去的人报仇?
龙景帝虽然极通战术,到底比不上煌灼的用兵如神。那一战大周虽胜了,到底也损失惨重。而换作煌灼领兵的话,自然的凯旋减少伤亡。不是么,以两千人马轻易将齐帝高崇的二十万大军杀的落花流水的煌灼啊!
齐国人越发地胆战心惊,特别是此次来大周出使的,当年也参与了那一战的几个齐国官员更是面如土色。
连夜,也微微疑惑。煌灼,到底在搞什么?夜懒得想,他对煌灼如此了解,自然知道煌灼会告诉众人答案。所以,夜以手支着下颚,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煌灼,等着煌灼揭晓谜底。
果然,煌灼抿唇一笑。这一笑,更让那边的齐国人心里没底,一颗心仿若被悬在空中。那首相大人只觉得首当其冲,再度涔汗启言,“不知将军要那一干名单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