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笑意,有些许释然,他的眉宇之间,透露几分无畏。他掬起她的一缕青丝,重温那淡淡的香气宜人,眼眸渐渐深沉。“身处帝王位,令朕不轻易信人,只是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一起度过那么多难关,即使偶尔动摇,也不曾离开对方。我们的关系,不是一瞬间,便可以分崩瓦解的。”
“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你真的了解吗?”
纳兰希陷入斑驳的回忆许久,越是温暖,就越是难忘,突然心底覆上一层凉意,眼神幽深忧悒,那沉重无言的忧伤,在两人之间游弋。
“不要相信任何人。”纳兰希垂下眼睑,眼底像是大海一般深邃,无人可以看穿她此刻的情绪,她沉思了半响时间,才开了口。君默然脸色一沉,脸上再无任何笑意。
她的喉咙有些喑哑,沧桑无处可逃。她最终抬起头来,嘴角绽放的一抹笑花,更显得遥远异常,伸手不及的苦涩,蕴含其中。
她直直地望着君默然,绝世容颜更显清冷无绪,她的目光幽深,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悬崖,然后,他听到那一字一字,从她的嘴边,清晰地说出来。
“更不要相信我。”
那不是征求,也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建议,似乎在下一瞬开始,两人即将面临不可逃避的危机。
君默然闻言,痛到了极点,知道她身怀武艺,知道她不是纳兰希这么简单,知道她更多的背景,都远不及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来的震惊和失落。寥寥无几的言语,却比刀剑更加伤人,千万,不要再相信我。
纳兰希侧过脸去,脸上冷若冰霜,只剩下,心底这样坚决的声音,一遍遍说道。
“朕一直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似乎与她们都不同,但凡一个人,都会有一心追求的心愿,你却从来不说出口。”皇帝隐去眼底的情绪,恢复原本的清明,脸上的笑意浅淡而漠然。他感受到她的坚忍,亦不曾想到,如今的境地,令彼此患得患失,那无形的隔阂,阻挡他们往日的默契。“只是不知,你想要的那片天空,朕是否也可以给你……”
“你已经给我很多了。”纳兰希淡淡一笑,苍白脸庞之上的笑意,显得沉重而孤寂。
其实她没有告诉他,他的好,让她,变成一种罪。
“有件事,朕要告诉你。”沉稳庄重之下,他的眉宇上,染上一抹阴霾,久久无法褪去,令人感觉压抑沉厚。
纳兰希恢复了沉默,如今他下任何决定,都已经无法撼动她的心了。
“其实,朕今日的心情并不好,所以方才的事,不想继续追究,也没有精力去追究。等过几日,我们再好好谈谈。”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灰暗代替晶亮的色彩,占据了那一双眼眸,他沉下脸,神色凝重,开了口。“恩师过世了,朕今日才得到消息……”
他死了。
纳兰希的脑门被突如其来的轰然巨响震得嘈杂,君默然的声音变得缥缈不实,远得像从天际传来。他之后到底说了些什么,仿佛一刻间,消失在耳边。
她有些恍惚,似乎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她神色彷徨,再无平日一分精明利落,抬起那一双黯然眼眸,耳边依稀传来孱弱的呼救,苍白双唇微微颤动,慢慢吐出三个字。
“谁死了?”
谁?
谁?!
君默然侧转身,双手按住她的双肩,直直地望入那一双黑眸,字字清晰,字字沉重:“朕的恩师,楚自相他死了。”
这一句,清冽悠远,仿佛是从天外而来,像是虚幻的,不实的。
她微怔了怔,神色之上,难以分清是喜是悲,她倚靠在一旁,身下马车的颠簸,也无法令她感受到一丝的动摇。
死了,是吗?
她的眼眸,再无平日的犀利,抑或是清澈,像是被搅动的池水,涟漪波动,泛着浅淡的波光。
心底传来令她难以忽略的刺痛,她却依旧在他面前维持原本的镇定自若,她撇开视线,沉住气,试图令自己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朕不知他已经病重到奄奄一息的地步,只当他是在他国经商,一切无恙。听他的侍从说,是在火炎国染上了瘟疫,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他一介文人,以前并不是注重敛财之人,原本没理由如此重商。”马车停下,皇帝径自走下马车,背对着纳兰希,神色沉敛,安静地说着这一席话。
“他亦无后人,再多的财富,又可以留给谁?这一点,是朕迟迟未想通的。”
纳兰希眼眸微微垂下,小心扶着马车,下了车,双脚踏上平坦的路,即使不用力,也可以感受到一阵疼痛,从脚底,一分分,一点点,蔓延爬上她的身子,像是丝线,一圈圈地将她紧紧缠绕,无法避开。
“据说,恩师有数年时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何地,过着何等的生活,抑或,他也曾经拥有过一个家,或者,也曾经有妻子儿女。”皇帝转过身,望着神色自若的纳兰希,眼波不闪,徐徐说道。
纳兰希迎上那平静的审视视线,心变得麻木,将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夹至耳后,眼底依旧清冽逼人,没有一分灰暗。
“皇上,这种猜想,并不实际,人已经死了,便是毫无线索痕迹。即便如皇上你所想,要在茫茫人海找出那个人,比海底捞针更困难。”
“有些事,看似毫无头绪,其实只需顺藤摸瓜,总有一日,会发现蛛丝马迹……”君默然的视线,紧紧锁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在浅淡的光线照耀之下,显得弱不胜衣。他眼神一沉,说不出到底是何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作祟纠结,百转千回。“真相,只不过需要时间,迟早会浮出水面。”
“也许罢。”纳兰希的回应有些敷衍,眼前便是朱红色的宫门,这几年来,她无数次踏入其中,从容自如,今日却有一种无法应付的沉痛,牵绊着她的脚步。
那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希。”皇帝俊眉微蹙,咽下喉间的苦涩,一把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她走向的正是入宫的方向,为何偏偏有这样的感觉,她即将与自己,渐行渐远?
纳兰希背着身子,身影被拖得长长的,显得愈发落寞。君默然目送着她,俊容之上只剩下庄重沉着,他突然加大了手中的力道,不想就这样,放她轻松离开。
她的脚步微微停留,她重温着他手心中的温暖,只是倔强的心不容许她动摇一分,她眼神黯然,径自思忖许久,心中似乎获得更多的坦荡,淡淡说道。“我想,也许你不需要解释。”
即使不面对他,也可以回想起那一双温柔眼眸,那种专注的情绪,已经令她无法淡忘。
那是因为,她被他凝望着。
但是,明日的封后大典,彼此还可以旁若无人,貌合神离吗?那些不能说的秘密,还哽咽在喉咙,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
“我们之间,好像很多考验。”
她听着这一句,她却再也无法给出多余的回应,她从他的手中挣开来,一个人,默默走向清翡宫。
当绝望掩埋了希望,那种伤害,也许很难愈合。
她曾经说过,与皇帝的对战,其实亦是同自己的对弈。因此,伤害的话,伤了他的深情和信任,更……伤了她自己。
深夜,一袭浅绿色宫袍的玲珑困极了,等待了许久,最终不敌睡意,趴在桌面上睡得正沉。床头边的一抹纤瘦身影,看上去似乎也疲惫异常,实际上不然,影子的主人只是静静落坐,目光浅远,人虽在原地,思绪落在千里之外――身躯能囚起来,心却不行。
她思忖了很久,过往的一页页记忆,在眼前翻阅。只是她终于发现,她自己的执着,她当然要舍弃一些记忆。
在暝国皇宫的记忆,都无法带走,她终究无法放下整个术国,她还没有彻底赢,如何率先投降认输?!
不过,楚自相的死,也似乎令她看清楚了,如今最重要的事,已经不再是复仇了。
她所恨着的人,楚荣仪,楚自相,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仇恨,仿佛在此刻凝结,无法继续蜿蜒游走。
“娘……你觉得够了吗?可以停止了吗?”
她的眼神凝着苦痛,在黑夜之中泛冷,仇恨令人愤怒,也令人疲累。如果做了这么多,已经足够,她或者可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这个地方的所有人,所有事,或许应该寄放在心底最深处,掩埋覆盖,将其尘封,不再打开回忆。
楚自相的死,她本该觉得心中淋漓畅快,为何却没有半点轻松?相反,她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似乎有何等情绪,未曾宣泄干净。
她的长发垂在胸前,一袭洁白色里衣,衬托她像是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婉约。只是那眼眸之内的一抹黯然光彩,蓦然凛然生灿,每当她被噩梦缠身,那些前尘往事,始终无法令她学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