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血色,染上她的殷红华袍,躲在不远处的她,茫然抬头,却看到娘亲的美丽温暖的凤眸之内,闪烁着云雾一般的柔光。
那是愤怒和恨意,凝结成的……泪水。
“不想让人看到我们的眼泪,是因为不想承认,我们也会有软弱的时候。”她的眼眸一暗,猛地从清晰宛如昨日的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强忍着心中的疼痛,一遍遍地抚平自己已经杂乱无章的心绪,话锋猛地凌厉许多。“你觉得是纯粹吗?相反,我却觉得是空洞。”
她吞咽下满腹苦涩,无声冷笑,皎洁容颜之上,添了几分绝情。她字字清晰,声音清绝,却宛如来自幽冥的阴冷。“我的眼泪,在那一年,就已经被吞咽到肚里。如果不是拜他所赐,我又如何会变成一个无情的女子?”
纳兰璿眼波一沉,嘴角的笑意,一分分流失干净。“还在恨他?他已经……”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将他的骨坛,运回术国。”她清楚他的提醒,只是语气愈发坚决,近乎不近人情的冷漠。她利眼一逼,用了几分力道,狠狠抓紧手中的遗诏,沉声道。“娘亲不会愿意看到他的,他们本不该相遇,也不该有这般荒唐的孽缘。”
“原本就是不完美的,何必故作圆满?”她的神色肃然,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提醒她该尽孝道,只是她早已遗忘,这两字。“生,被背叛,被伤害,死,也该隔着天涯与海角的距离!”
冷淡回转身子,她朝前走了两步,她忘了,遗忘的速度太快太快,快过她的回忆。
那一道紧窒的目光,随着她前行的方向,渐渐深沉。
她的身子里,没有一分力气,像是深夜才出现游荡的魂魄一般,她径自走回自己的宫殿,明月希像整个人被掏空,静静的、无声的,卧在床上。
她的目光,轻柔地落在灯火通明的殿堂周围,这是明月宫。
当她回来故地的那一日就明白了,在当年被焚烧毁坏的明月宫旧址之上,重建一座宫殿,时间太过仓促,虽然无法重现之前的繁华,却也清幽古雅。
她无声闭上眼,记忆之中,她缓缓步入那座雍容磅礴又景致如画的宫园。
只是,她再也无法在身边,找到那些亲人。
一丝丝落寞,刺入她的骨肉,在冰冷至极的冬日,她即使枕着寒意入眠,也刻意忽略那一段曾经令她觉得温暖的记忆。
忽略,那一双微笑的隽永的温润眼眸。
忽略,那俊美脸庞之上扬起的温柔。
忽略,那凝望着她的深沉眼波。
她紧紧抱着双臂,入眠,手脚之上,只剩下孤单的凉意。内堂之中,点着一个暖炉,香薰浅淡,融入在空气之中,只是床上的女子,依旧眉峰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钱喜见金色锦被之下的男子,渐渐睡得安沉,才缓缓移开脚步,退出门去。
只是还未合上门,便看到一个身着堇色宫袍,披着轻盈丰实的艳红色坎肩的女子,盈盈走上前来。
“圣上睡了么?”
他猛地翻了个身,觉得胸口好胀,像有什么膨胀了起来,将心塞得满满的……满满的,都是纳兰希那一张清婉的笑靥。
那种疼痛,又开始在心底蔓延,从骨肉到骨髓,无法避免。
蓦地,疼痛的额际,有人温柔揉按,他一时半刻无法睁开双眼,但鼻间缭绕着好淡好淡的清爽香味,让人安心。他松开眉宇,吐纳变成解脱的吁叹,他终于得以张开眼帘,视线模糊,见到一个清婉女子,那黑发之间,一支斜插的琉璃簪子,那一抹光华,猛地穿透他的眼底。
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令他像是坠入厚重云层,有些惊喜,有些惊诧,更多的,是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那种冲动,像是早已在心底扎根,不知从何时开始,彻底推翻他所谓的冷静沉着,不以为然,无动于衷。
她浅笑着看他,那目光是满满一腔柔和,他的心一紧,猛地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齐巧儿的心突地一沉,视线不无慌乱,不知该落在何处,他紧紧扼住自己的力道,已然令她清晰地感到了疼痛。
这种专属于男子的霸道,她却从未见过,他越是温润仁厚,却越是显得无情。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着,与他的俊容,相差咫尺的距离。
“朕就是要你觉得痛……”他冷笑一声,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愿松手,眼波迷离,却掩饰不了其中的疲惫苍凉。“你也该清楚,朕永远都不能释怀,永远都不能饶恕!”
下一瞬,幻境破碎一地。
他猛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并不是她。
原来,心中的恨意和愤怒,都无法掩盖,渴望再度见到她的期待。
“皇上,你弄疼臣妾了。”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迷幻褪去,猜到他已然清醒,那种一如往日的淡然,她微微失了神,心中满是失落。
君默然冷沉着脸,松开手,俊容之上,不再有一分情绪。
“就算她抛弃了大皇子,皇上的心里,还有她?”齐巧儿眼波一闪,视线在手腕处那一道红色痕迹上纠结,从方才的话语之中,她已经猜测到纳兰希并未遭遇任何不测,相反,令她惊愕的是,她居然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后位,悄无声息地离开后宫。
那是后宫女子众人艳羡的最高位置,纳兰希却弃之如糟粕,齐巧儿的心里,尽是疑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依旧清丽,却已然添了几分不悦的味道。“她不告而别,对这座后宫,没有半点留恋,想必是在宫外,有更加重要的人。”
“即便如此,皇上也可以容忍么?!”
即使,纳兰希是与其他男子白头偕老,而眼前的天子,还要保有那一分专注吗?
“很可笑?”皇帝猛地利眼一逼,齐巧儿无意间望入那一双深沉莫测的眼眸,心中传来一阵无力和寒意,他的回应,已然令她的心,凉透了。
原来,他真正在意的,还是另一个她。
到底是多么深重的情感,才可以原谅一个背叛自己的女子,令他即使忽略自己作为天子的尊贵和骄傲,宁愿在心中痛苦不好过,也绝不会将她治罪。齐巧儿渐渐握住双拳,眼看着他的目光一分分变冷,心中甘苦自知。
“若是她永远都不再回来,皇上也会一直等下去?”
她微微欠了个身,盈盈起身,久久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他从不说出口的专情,已然成为拒绝自己的最无力的借口。
“退下吧……”他拂拂手,背转身子,不再给她任何回应。
“钱喜!”他毫无睡意,比起沉醉在美梦之中,还不如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好些。
“皇上,你醒了?”钱喜急急赶来,与齐巧儿擦身而过,他只见她的神色苍白,一脸低落,却无暇顾及,推开门直直走入内堂。
君默然坐起身子,淡淡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钱喜觉得讶异,他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太过短暂。如今窗外依旧夜色深沉,寒意沁入体内,分外寂寥。
皇帝的眼眸之下,是一层黑晕,日夜不分地为国事烦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神采飞扬的风华。钱喜迟疑着,低声问道。“才三更,皇上不再歇息了?”
君默然不耐地打断,问道。“朕要你派人去调查的,怎么样了?”
“是,奴才打听的一清二楚。”钱喜低下头,低声说道。“如今术地的首领,据说是当年明家后人。”
君默然挑眉,这个消息,的确令人震惊。“明家后人?”怎么?当年不是并未留下任何后患吗?如何又会冒出一个明家后人?
“她的名字,与其母明月公主很相似。”
皇帝缓缓抬起眉眼,眼神平静,只听得钱喜下一句,不带任何情绪,这么说道。
“她叫明月希,亦是如今术地的公主。”
他眉心一拢,在剑眉之间形成明显蹙褶。这名字明明很陌生,为什么光是听,似乎有股莫名情绪,仿佛又愤又怒溢满胸腔,无处宣泄;仿佛深深恨着,连咀嚼着这三字都咬牙切齿。
“奴婢拜见贵妃娘娘……”
蔺子君的容颜之上,并没有后宫女子的任何温婉神情,她扬手,无声支开了身旁跟随的宫女,踏入畅春宫的外殿之内。
她微微蹙眉,视线瞥过这偌大的宫殿,说不清楚,到底为何此地充斥着一种浓重的悲凉。
后宫的花开花败,各处宫殿的风景,似乎都不曾有半点改变。
只是那一座未央宫,却空了许久,每每遥望着那个方向,都无法忽略那满满当当的空寂。金色的飞扬的屋檐,闪耀着温柔的光芒,只是檐下却无人走动,当日新后大典布置的花径长廊,第二日,人去楼空之后,便只剩下满地黄花堆积。
未央宫,再无一分繁华,那一道冷清,胜过冷宫。
她听过宫中不少风言风语,第一位皇后被废,新后又杳无音讯,第三个可以登堂入室的女子,应该也不会有更好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