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转过身来,朝着她淡淡微笑,他面前的墙面,才满满当当,尽数落在明月希的眼前。她轻轻一瞥,眼神掠过墙面上的文字,那满满承载着一个人的不甘和恨意的文字,令她微微蹙起眉头。
“我的嗓,因为饮下太多毒给灼哑,身体也因为毒而磨损,有几回喝完不知名的汤药,剧烈的腑脏绞痛、揪疼的浑身撕扯、火焚似的难熬翻腾、寒冰似的刺骨颤抖。每一回在梦境之中的奋力挣扎,都令我生不如死。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解脱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会从浑沌中睁眼醒来……”
他的嗓音依旧残破,用极其吃力的语气,低低读着这一切话语,这一席话落在明月希的耳力,产生了更加沉重的声响。她拨开一旁的灰色帐幔,其上的刻痕,漫无边际地肆虐着自己的双眼。
“因为,不能睡。”
“睡醒之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灰白一片,是他刻下的微不足道的记忆,只是感受到他的情绪,她依旧很难装作若无其事。
感受着这些文字之中的苦痛,她终于明白,他为了不再忘记,居然用了这等方法。
“这两日,你都不再休息,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的眼波一闪,直直地望向那一双美丽的眼瞳。“我的心,不断提醒着,我对一个男子有着恨意,我想我们之间不无恩怨是非。只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是谁,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需要活着,却不是一无所有的活下去,至少,该记得他是谁,他在憎恨愤怒的,又是谁。
他的炽热情绪,使他的疲惫不堪一击,只是她依旧可以穿透他布满血丝的眼眸,看到他的一身虚弱。她的声音清冷,语气也似乎陌生着,毫无情绪。“但若你今日还不睡,也许就会死。不眠不休,也是在自寻死路。”
君湛清俊眉紧蹙,原本以为彼此是熟络的关系,却在她的嗓音之中,听不到一分暖意。
明月希冷眼看他,苍白容颜之上,找不到一丝笑意。她的声音仿佛比冬日的夜风还要寒冷几分,尽是不近人情的抉择。“你想好了没?到底是舍弃你不完整的记忆,还是抓牢你即将逝去的性命。”
“这一世的恩怨,不重要吗?”君湛清抬起眉眼,他的心剧烈的疼痛着,昭示着这一段遗失掉的记忆,非同一般。他与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兴许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或许还未雪恨,如何释然着放下一切?
“如果还念念不忘,你会继续重蹈覆辙……”明月希平视着那一双灰暗眼眸,眼眸平静无波,话锋猛地一转,眼底凌厉尽显。“不清楚自己是谁,还会在乎那段前尘往事么?”
“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经历的一切。”君湛清读出不同以往的深刻,他猛地眸光大盛,她最终不再隐藏彼此熟悉的事实,准备将所有,都告诉他,不让他继续这种连地狱都不如的生活,是吗?
明月希只是沉默不语,她的手掌无声蓄力,轻轻抚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字体飞扬着,吐露着主人的愤恨和野心。下一瞬,其上的龙飞凤舞,被无痕抹平。她的神色自若,转身而来的瞬间,嘴角微微扬起浅淡的笑意。
“你……是我的妻子吗?”如果不是,他很难去解释,到底心中的异样情愫,是从何而来。她的面容对于他而言,的确是陌生的,却又像是相识了无数个朝朝暮暮。
如果是,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和镇定,却真的令他心痛。
想到此,他突然生出了无限的怒气,想把所有一切,甚至这个空白的皮囊,都砸个粉碎。
她刻意忽略他的疑惑,檀口微启,声音很低,像是春夜之中,突然袭来的一阵暖风。“觉得累了吗?”
在这一场弥漫着硝烟的战役之中,彼此之间,互不服输,彼此伤害,却还觉得不够,非要在对方的心中,留下一个永久的伤口。这一次,她看得到,皇帝的苦心和纠结。如果忘却过往,就可以使得君湛清恢复本性,不再生出争夺之心,远比粗暴夺去他的性命,来的仁慈宽容大度。
君湛清闻到此处,心底的无力,渐渐蔓延泛滥。他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只是一旦他醒来,过的还是这等虚无厌恶的日子,他宁愿不再醒来。
她的双手,轻轻置于他的肩膀处,回忆一页页翻过,以往的九皇子殿下,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比任何人都敏感,他厌恶任何人触碰他的身子。他的易怒冷漠,隐藏于那一张和煦的面容之上,顶着皇子的高贵尊严,却没有摆出任何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即使百般厌恶着,还是会尽数忍耐下去。
是一个,异常矛盾的人。他愿意隐去自己的劣性,去迁就,去改变,许是想要一个人,看到他,赏识他。
她早就看透他的本性,却不觉得讨厌,所以才愿意百般挑衅他年少之时的耐性,以此为乐。
她更愿意相信,每个人的面容之下,都藏匿着一个痛苦的伤痕。一旦这道伤痕得不到痊愈,那么,必定是一个隐患。
而眼前的君湛清,又是在何时受伤,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君湛清压下眉眼,视线紧紧锁在她轻柔的柔荑之上,她手心的温度,温暖着他僵硬的双肩。一股异样的感受,从心底滋生而出,他的戒备仿佛在下一瞬就要崩溃,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借口,去怀疑眼前的女子。
她是善是恶,早已不再重要。
她眼底的暖意和温柔,仿佛是一泓泉水,可以洗濯干净他的心。他心底的空白,突然被暖意和希望包围。
“我们只是儿时的玩伴。”
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幽幽说来,声音缥缈宛如叹息。束缚他的这锁链长度虽然不妨碍他活动,一臂长短的链圈能让他举高手臂、抬高双腿,但铁铐毕竟是铁铐,锁着的是罪犯,自然不可能舒适,它粗糙得磨伤了他的手腕脚踝,令他看起来万分狼狈。
只是这样而已吗?
君湛清说不清纠结在心里的,令他觉得整个身子再度剧烈疼痛起来的,是否因为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
是残存的药性。
只是残存的药性……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双拳紧握,不过他无法去验证她说得是真是假,痛跟随着无力,席卷着他的心。他不想在这一刻睡去,更不想再次醒来的时候,找不回任何一分记忆,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我选择活着……”君湛清直直地望向她的方向,将她的模样,烙印在自己的眼底,无限慨叹,化为一句云淡风轻。
至少活着的话,他在她的身上看到最后的希望。就算,失去所有记忆和感觉的未知的恐惧,都敌不过这一缕细小的光芒。
他望向窗外的树影摇曳,眼眸一暗再暗,淡淡问了一声。“你会在我醒来之后,告诉我一切吗?”
“如果,届时你还是想知道的话。”明月希绽唇一笑,眼底隐隐闪烁着无双的光华,这个答案听似坚定无比,其实模棱两可。
她,要抹去他不该存在的记忆。
这是他活着的唯一方法。
君湛清却从这一句话之中,得到了某种力量,他倚靠在墙面之上,缓缓闭上了双眸,明月希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最终流失的干净。
她站起身来,望着手心处的灰白颜色,墙面上的字体不复存在,只剩下斑驳的裂痕。
他那么用力地刻下,只可惜,他写完之后,明早醒来,也将这一切,彻底忘却。
明月希黑玉一般的眼瞳,愈发幽深,她眼前的那个男子面容上毫无防备的神情,安沉的睡脸,都是她所从未见过的宁静。
“九皇子哥哥,忘却对于你来说,才是真正的重生。”她伫立在床头,声音轻柔,面容之上浮现一抹恬静。她眼波一闪,将灰白色的帐幔,轻轻放下,盈盈转过身,丢下一句话。“既然忘了,也不必再记起了。”
“大哥,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屋外的小兵,皱起了眉头,放下手中的暖壶,走向门边,低声询问。
“疯子常常自言自语,少见多怪。”老兵哈哈大笑,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坐在门边,打开了酒壶,喝了一口。看小兵还在探头探脑,利索地站起身来,推门而入,语气豪放。“看看他还在吗?”
小兵走到床边,见灰白色的帐幔长长垂下,夜风在身后袭来,他却看不清,到底其中是否有人。
满脸疑惑,他迟疑着伸出手,猛地掀开了纱幔,看的的不过是一张陷入沉睡的脸。那种安宁和平静,仿佛得到了餍足,莫非……
他的手颤抖地伸出,探向君湛清的口鼻之处,身后的老兵见他毫无回应,不禁提高了音量。
“怎么?该不会死了吧。”
小兵的手像是被烫到了,此人呼吸平稳,只是眼前的情景,却更令他不解。他使劲摇摇头,转身回答。“不是,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