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龙这个男人的性情,绝对会赶尽杀绝的。
君默然却不听从她的建议,薄唇紧抿,将她手中的利剑抽离出来,他的身子渐渐麻木,仿佛要在明月希的面前,化成一尊石雕木刻,他清楚这与那暗器脱不了干系,但最终选择不将真相全盘托出。
他,没时间了。
感受到利剑从手中被拔出,明月希抬起眉眼的瞬间,却亲眼看着君默然,将利剑,深深插入他的左臂,那早已染红的袍袖之上,鲜血再度汩汩而出,却再也分不清旧伤新伤。
君默然淡淡一笑,只有这样,他才有继续战斗下去,不倒下去的力量。
清醒的痛意,使他的面色愈发苍白,眼前的景象,也愈发清晰,他的愤怒燃烧着琥珀色的眼瞳,手中的利剑也仿佛感应到他从未有过的怒意,像是嗜血的妖魔一般,尝到了新鲜的血腥,叫嚣着,疯狂着,愈发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他与平日温文的皇帝判若两人,伫立在风中,一袭翻滚着风浪的白色衣袍,整条左臂尽是醒目的红色,长剑之上蜿蜒着血花的姿态,他之后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比方才更狠绝三分。
十几招过后,项云龙冷眸狠戾,眼底的情绪有些许波动。令他诧异的是,眼前的男子看似俊美儒雅,却带着一身无形杀气而来。
方才早已试探过他的武功底子,虽然不弱,也不可与自己匹敌。如今,他的左臂受到自残,早已失去功能,单靠整个身子的敏捷与右臂的使剑,如何可以抵挡他次次狠准的进攻逼夺?!
“你不可能从我的手中夺去她。”君默然的眼眸之内,尽是阴沉之色,他第一次流露出这等的狠样,长鞭甩出,他一剑一挡,被鞭尾扫到的右掌溢出鲜血,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因为狂啸的心在痛,比手上更胜数倍。“任何人都不可以。”
他仿佛用尽了体内所有力气,喝出这一句,在项云龙听来,仿佛是野兽一般的咆哮,那个俊挺男子,俨然发狂模样。淡色的瞳眸淡瞥着他,披散于颊的长发勾勒丝丝毫光,他停下挥剑的手臂,腥红染满剑柄,顺着剑身成串滑落。
就在项云龙分神之际,长鞭被无声打落,他眼神一凛,眼看着君默然的长剑,短暂停留在他的眼前。
下一瞬,长剑穿透他的身体,一剑贯穿他坚实的胸膛,他的身影岿然不动,那伤口之下的剑气,宛如无数条蛇一般,肆意钻入内心最深处,将他残余的情绪,撕咬着,吞吃着,在大快朵颐的瞬间,他的眼底蒙上一层黑雾。
君默然冷冷看着那把留在项云龙体内的长剑,转身的瞬间,身影有些许摇晃,喉间涌出一口甜腻的血泉,他压抑着无力和麻木,一步步走向双眼带笑的明月希,淡淡回以一笑,却再无任何力气。
明月希长长舒出一口气,这一场恶战,终于将结束了。只是她的身子很不好,那曾经炽燃的情绪,如今却华城红血沿着苍白的颚缘滴落,在青草地上蜿蜒成湲湲血河,她唯一可以做得,只是挤出笑意看他,启唇想唤出君默然的名,逸喉的腥腻却令她难以如愿。
“小希。”
这低柔的声音像极了梦里迷雾中的呼唤。
她咽下太多太多的苦涩,强忍着最大的不适,蓄起力道,支起自己的身子,她方才恍惚的瞬间,看到的却是与他一同畅游的情景。
她被牺牲掉的幼年时光,被仇恨包围的数年岁月,都敌不过那一场似真似幻的幻境。
她在风中奔跑,牵着美丽的纸鸢,青草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与君洛一同站在不远处,笑望着她,她最终将纸鸢传递到君洛手中,他们望向遥远天际的安宁……
项云龙的神色阴冷,望着眼前的一幕,无声冷笑,却止不住口中的鲜血淌下,染红了衣襟。
沉重的手掌缓缓扬起,他朝着背对着他的君默然身影,安然地使力,无形的掌风,急速飞出……瞬间使他的疼痛,加剧,也加快了他呕出更多鲜血,也加快了心神恍惚,步入阴冥的速度。
明月希眼底的笑意,渐渐褪去,她将目光移向朝她缓缓伸出手的君默然,再望向已然使出掌力的项云龙。
原来,这才是他的垂死挣扎,致命一击。
君默然逐渐恢复了麻木的身躯,猝然送来异样的感受,他试图伸手拉住她,拥抱她,她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将他用力推开。她痛得仰头,感觉到他的掌缓缓远离了她头颈,一并牵引长串的火焰,灼疼了她,却疼到无法发出哀鸣。那掌力混入她的体内血脉,在抗拒她,冰凝的无形焰火焚烧着她的发肤,分分寸寸地剥离她的骨血。那种痛,像是肤肉被数道蛮力给硬生生撕扯开来,明月希压抑不住喉间逸出犹如身处炼狱之中,承受天火洗罪的刺耳尖叫。
而最大的打击,不只是如此而已,他亲眼看着她以身子抵挡了那无形却翻腾的掌风,纤细的身子宛如在风中旋转的落叶,直直后退十余步,已然要退到悬崖边缘,坠落万丈高深!
项云龙邪妄的声音,再度响彻在彼此的耳畔,他笑得猖狂而失落,却又宛如喃喃自语的惆怅,最后的轻笑声亦回荡在崖壁之间。“若跳下去,可是会粉身碎骨喔……”
君默然奔驰片刻,陡峭绝壁映入眼帘,茫茫不可见底的云海蒙烟所笼罩中,是吞噬人的恐怖深渊。盘旋穹苍的鹰,发出凄厉泣血的叫声,回响不止。君默然从未顿下脚步,右臂一伸,拉过她的纤细手腕,而她整个身子,已然全部悬挂在悬崖之外。
粗糙尖锐的细石块磨破自衫、穿刺他的肌肤,他却不放手。明月希仰着脖颈,发丝如瀑飞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绸缎垂帘。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黄泉谷边缘,而明月希若非他的坚持,早吞没在似浪啸的云海深处。
“握着我的手!”君默然的声音低哑,却俨然不容置疑的坚决。
“放手。”明月希轻吐这两字,实际上她的肩胛处受到最大打击,已经完全无法抬起手,更遑论反握着她的掌。如今,她也痛苦,但更重要的是,她再不松手,两人就要一块葬身於此。
“撑下去!”君默然不听她的劝阻,他如何容忍自己松开她的手,就在下一瞬,他的身子再度下滑数寸。
“放手。”明月希的眼神哀痛,其实,她的身子最后的力气,也早已抽离。方才的掌风力道尽数灌入她体内的时候,她的双眼迎来一片黑暗,仿佛连元神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打破。此刻,她却连挣开她的手劲也施不出来,但她必须让她放手,即使……必须伤害他。
她缓缓吐纳,即使吃力,却还是试图提起身内最后一丝真气。
“君,三日之期已过……你会与我一块粉身碎骨……”每一个字,都令她觉得刺痛,她却不愿哭泣,不愿在此刻落泪,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许下三日之期,至少不必面对此刻的别离。
君默然不回答,亦不肯松开颤抖的手,但她却逐渐脱离他的掌心,他一急,身子又探出数分。
明月希的眼神一暗,若是僵持下去,噩梦自会成真,轻笑出声,“我不要你再跟着我的时候,你会放手的,你自己的承诺,也忘了吗?”
话声甫断,明月希透过指尖推送一道伤不了他,却能逼他吃痛放手的内力。
若是他还不放手,她会打断自己的左臂,既然她早已入魔,如今也要下黄泉,身子是否残损,她根本就不在乎了。
大风未止,两人的衣衫皆因狂风而扬腾,明月希的发饰也早教强风给吹得失了踪影,散了束缚的黑发不听使唤地拍打交缠在彼此脸上、身上,像幕摊展开来的薄雾黑纱,模糊了她与他的视线交会。
裂帛声响起,强风扯断了两人唯一的牵系,明月希的身子被卷入窜奔的狂风里,没有痛嚷尖叫,只有那句最终的嗓音,清朗明亮……“我也想把,你的小希还给你……只可惜……”
君默然的五指甫松又忙乱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体温已然滑出,坠入茫茫深邃的黄泉谷底……
他瞠圆惊慌双眸,胸前的闷痛,涌泉而出,他居然眼睁睁见那抹黑影消失……
在他眼前,从他生命中,消失。
“小希……”吼得连肺叶都疼痛起来,他放声叫,叫出她想听的名字,可是她听不到。比风更快的移形速度,让即使想追上她的飞速坠落的身影,也只能望尘莫及的君默然,最后一声呼喊,没入风中,飘送向渺渺远方。
仰倾的青丝流泄,黑瞳览尽青蓝穹苍,一望无际的晴空不见云朵只有灰暗点缀其间,随即一片泼洒似的青芒占据了天际,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在她失焦的眼中不断增加。
她,终于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