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轻笑出声,寓意深沉。“若是这一回看错了人,做错了决定,下一回,我再也不会轻易信人了。”他迟早都要成为母后想要看到的那种模样,都是君王,都是黄袍加身,他们有着一样的冷血心肠。
他却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活一回。
周兰亭并不想,杀他。
“你再想想吧,往后的时间还长着,我也无法陪你一辈子。”周氏看得出,也听得出周兰亭的淡然语气之中的恳切和征求,虽然并没有太大的明显让步,她的声音却还是透露出她的意思。
他很可能会放一戒生路,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作出自己的决定,就算长个教训,一旦那个男人有什么动静,到时候一并除去,她也不会放着不管。
“是,恭送母后……”他的眸中越过些许复杂的情绪,扶着她走前几步,最终目送着她离开的身影,眼神渐渐沉下。
其实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在那一夜之后的白日,那个男人曾经在宫门之外等候。
他请他秘密进宫来,为的便是探视他的心。
那个被称作“鹰”的男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消除他的顾虑。
“放心,这个皇位,这个江山,我没有任何贪恋。幽罗国的太子从来都是你周兰亭,我无心来争夺。”他直直望着自己的眉眼,这般说道,他相信看一个人的眼神是这等的坦诚恳切,除非他善于做戏,否则便是本性不坏。
这一个认知,与初次了解,得知他曾经身为项云龙手下最得力的杀手下属,差了十万八千里之多。传闻之中下手最狠毒,夺人性命不许眨眼的杀人凶手,如今的身上,却嗅不到半分属于他的肮脏血腥。
仿佛,他在明月希的身边,重生一般。
“知道自己的姓氏,对我而言,就已经知足了。”他朝着自己微笑,周兰亭不无惊诧,那笑意与先帝的太过相似,虽然无心,却也不是伪装和虚情假意。
“没有人可以这么痛快地放下,你是个例外。”周兰亭也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思绪,就算没有吞吃下这整个江山的欲望,至少也会回朝讨回属于他的身份和地位,以及坐拥天下的一半权利。论长幼有序,封他为王爷,倒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我的过往,这二十多年是如何活着的,是一段可耻的过去,我没有兴趣将它坦承在任何人的面前,接受他们的指指点点。
鹰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声音低沉,却不带半分寒意。他说得洒脱十分,也没有任何的迟疑。“我早就脱离了周家,离开了皇宫,除了这流淌在体内的血脉,其他的,毫无印象。不像你,注定是要做天子的。”
“不会后悔吗?”周兰亭噙着笑意淡淡望向他,左眼角之下的朱砂痣,在日光之下,添了几分温和。毕竟,他若是放弃,便化主动为被动,往后也许被收拾的残局,就是出自母后之手。母后在殿堂之上的愤怒不悦,源源不断,尽是来自他的出现。想必,当年的过往,令人不堪忍受。
“即使明白,你的母后一直想置我于死地,但是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很高兴……至少,我还有你这个亲人,这个弟弟。”鹰是下了决心,自己前往寻找他的,他没有任何的目的,但是至少第一次,愿意令除了明月希之外的人倾听他的心。
周兰亭轻吐自己的猜测,没有半分奚落,也没有任何不屑。“你还是愿意留在那个女子的身边,这一辈子?”
“是。”他听到的,是那般决绝的回应,周兰亭垂眸,眼神黯然。
“她曾经是与我有婚约的女子。”
“但是解除了。”鹰的回答,干脆利落,不让他有任何的希冀。
周兰亭却轻笑出声,抬起清俊眉眼,徐徐微风拂面,他的情绪愈发平和,与他的交谈,并不会有半分不悦,低声道。“别紧张,铲除项云龙,多亏了她的功劳,才有我如今的高枕无忧。既然你打定主意要留在她那一边了,那就好好照顾她。”
对方的声音,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似乎那是多余的累赘之言。“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周兰亭有些许沉吟的时间,他径自陷入沉思,最终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可以在她面前,直起背脊来,也不必再以属下的姿态,看待她了。”
“你不懂……”他的身份,他早已不在意了,是平民,还是皇族,都无法取代他在她口中的那一个名字。他的翅膀,甘愿为她折断,他的再度飞翔,也是因她而起。
周兰亭静默了,他是真的不懂,眼前这个男人的情绪。
或许,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解读这一切了。
只因,他们都被尘世间的微尘,蒙蔽了清灵的心。
“你与她一同隐瞒,令我永远失去她,那是你的罪责。”青色帐幔之内,徐徐传出这一道声音,听不出是否喜怒,无关情绪,此人的淡漠,仿佛比冬日的冷酷还要令人无法承受。
“失去她的人,又何止皇上一人?”伫立在床头之人,一身青色衣袍,一眼望去,他的眼神虽然依旧清明,如今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惨淡情绪,那不是清愁,而是哀恸。纳兰璿面无表情,声音沉重。“这整个术国,她是唯一的希望,数万百姓子民失去了她,朝堂百臣失去了她,他们……”
他眼神一暗,指向了那个夜夜哭泣,以泪洗面,甚至放弃身披嫁衣的机会,惶惶不可终日的玲珑,接下来,暗指着那个每一日都在悬崖边徘徊等待,呼唤无数次她的名字,只为听到万丈深崖之下,有朝一日可以听到一声回音的鹰。
这两人的失魂落魄,尽数落在纳兰璿的眼底,所以他才不能跟他们一样,总要有人要站出来,主持事宜。
否则,这个术国,迟早要倒下。让不用一刀一剑,就有机可乘之人,霸占了他们无数个日夜的苦心积蓄。
“他们也失去了她……”纳兰璿的声音,不觉更加凝固着复杂情绪,他停下来,却再也说不出口。
还有他,都再也见不到她。
沉沉的夜,在骤雨狂风间,烦得无法宁静。
帐幔突然被掀开,君默然脸色苍白,但是目光冽利,他唇边有黑中带红的血引药汁,是他还未灌下解药的药渍,那抹残酷的鲜红色,彷佛甫咬断猎物咽喉的虎,看起来危险而可怕。
他沉淡着嗓,音量明明不大,却在整座明月宫内以回音缭绕……不是因为它悦耳,而是因为它充满无法忽视的森冷威严。
“你隐瞒了她被下蛊的事实……”所以,她那么痛苦的时候,他才无法给予最大的安慰。若是他了解,或许就不会贪恋与她并肩的每一日,每一个时辰,每一刻,就算要他立刻消失在她眼前,他都会答应。
只要,她不是受到这般的惩罚。
在一旁端着药碗的玲珑的脸色白了白,她见到的君默然,从来都不是这般狠绝的模样,如今的他,只是寥寥数字而已,却像是已然手中握有尖利刀剑,直直指向纳兰璿一般的狠戾。
“就算知道了真相,你的存在,还是她心中的魔障。她永远不会伤害你,唯一的方法,就是伤害她自己。”比任何人看起来都要冷静沉着的纳兰璿,说着这一番话的时候,心也止不住疼痛被撕扯的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舞阳在睡梦之中离开,就像是他再也唤不回舞阳的时候,一样痛彻心扉。
或者,那种疼痛,更加剧烈一些。
因为,他甚至没有亲眼看到她的消失,没有在眼底留下她的身影,坐在书房处理国事的下一瞬,听到的就是这般的噩耗。
那是,比梦境更加不现实,更加虚幻的噩耗。
“明日清晨,白大人就会来接皇上回暝国了,既然不愿服下解药……”纳兰璿的眼波平静不起涟漪,语气轻忽到仿佛令人忽略他的真是用心。“我也无计可施。”
他身上的毒,要解除并非难事,只可惜深入内心的毒,是再也无法解开和弥补,也很难再痊愈了。
时光匆匆,兴许是个令伤口结痂的良药,但是那亲眼看着她从自己的指间滑落的一幕,势必会成为他一生的噩梦。
那,才是真正的折磨,才是真正的惩罚。
纳兰璿退出了这个房间,玲珑也随之离去,走出门的时间,微微抬眸,却只见那阴沉的黑夜,没有一分月光。
玲珑的樱唇半开,眼神惆怅,淡淡愁绪染上她的眉眼。双目微红,疲惫无处可逃。
这七日来,她并不是心甘情愿服侍那个余毒未清,终日昏迷不醒的君默然。
只因她无法放下心中的恨意,如果主子不曾为了他,便没有三日之期的许诺,也没有烈火焚心的入魔,更不会有那坠落崖底的结局。
当然,明月希是如何坠落悬崖的,没有人清楚,是只身抵挡了项云龙的最后一掌。也没有人会知道,当她的眼眸褪去那赤红的颜色,恢复了往日清冽之时,宛如落叶漂浮在悬崖边缘的时候,她是如何逼着君默然,放弃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