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谁,又是何等身份,这里是何处。”她推开门,径自走入房内,不等他开口,便一句道出。
他很是好奇,平日的狡黠圆滑,又透出几分来。“主人,你会读心术?”
她看着他的嬉皮笑脸,但笑不语,半响之后,坐在房内圆桌之旁,正色道。“我是术国人。”
“术国?不是早就被灭了?”他挑眉,问道。
她神色不变,只是眉头紧紧蹙着,但那笑意却突地显得万分诡谲深远。那冥黑阴沉的眼眸,也仿佛添了几分炽热。“是被灭了,可惜还剩我这一根没铲除干净的野草。”
“那楼下的那些人,也是术国……”他虽心术不正,冥顽不灵,但对个中道理,也算通晓一二。
她浅笑吟吟,但那眼神之中的哀恸,却无端汹涌而来。“是我的子民。”
他几乎要看呆了,但还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主人你愿意将这等秘密告诉属下,又为的是什么?”
“我从不轻易相信人,但是你今后是我的心腹,我无意瞒你。你一旦说漏了嘴,这几百人的性命,便会在一夜之间,化成尘土。”她顿了顿,阴郁眼眸,直直望入他的眼底,仿佛其中有一股无尽的力量,将他吸进。“包括我在内。”
他算不上君子,但却还有满腹热忱和忠心仗义。他细长的双眼,依旧专注于她的身上。“属下明白自己身上的重任,绝不会大意。”
“此处是风云宫,往后,你也便是这里的人了。”她长长叹息一声,望向那天外越来越阴暗的天色,最终恢复了沉默。
他望着她的侧脸,竟然觉得一抹怅然,油然心生。风云宫……他一遍遍念着那三个字,心头涌上一丝涨热,神色莫辨。
“鹰。”
“属下在。”他心口一热,这可是主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以往也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般悦耳动听呀!他畅快笑着,咧开一口森然白牙,利落答应。
“将军同我说,你杀人无数。”她也不曾淡忘,那夜他劫狱的场景,地上血流成河,尸首遍地,一刀封喉的本事,其中的熟稔,想必也是因为手上沾上无数血腥。
“你是嫌我双手不干净?”他也不掩饰,性情直接,就不冷不热地问道,唇角生出冷笑。
纳兰希凝神看他,眼神如同一泓秋水,平静无波。“若是我要你去杀之人,你自然不必手下留情。但你太过冲动,往后无辜之人,便不该下手。”
“我可不懂这些礼义廉耻,你与我说了,也是白说!”他不禁语气重了些,仿佛生了恼意,更像是触及了他的痛脚。
她见他有些不耐,明白这野马难驯,也不再多说。只是垂眸,纤纤素手,蘸了杯中茶水,在红色桌面上轻轻写下一字。
“你在做什么?”他忍耐了很久,但是还是不明白,勉强地探过头去。
她微笑,站起身来。“这是你的名字,不认识?”
“我不识字。”他听不出她语中的一点点轻视,也就放下了心怀,淡淡说道。
“奇了怪了,我师傅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么难写复杂的名字?”仔细看着那一团笔画横撇,他差一点就要低咒出声,被纳兰希清浅一眼压下,便不再说下去。
“因为,你本身是练武奇骨,双眼眸光锐利,轻功身法了得。他希望你如同鹰一般,傲然江湖,睥睨人间。”
“我怕总有一日,会有人生生折断你的翅膀。”她轻吐一句,语气狠绝,眸光大盛。
“你是说,有人在打我的主意?”他迎上那双幽然眼眸,不以为意地大笑道。“我老鹰什么都没有,就是空有一身武艺,一般人来,可没这么容易近的了我身,别说杀我了。”
“鹰翱翔天际,虽孤傲阴狠,但如何敌得过地上的猎人?”她无声冷笑,打量着他随身不离的那把大刀,笑意暗暗加深。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他倒也回应地直接,纳兰希听了,眼波一闪。
“这几日,摄政王若是传你回去,你推脱便是,不必当真。”
“什么?将军怎么会想杀我?”这一回,他总算明白她暗示的意思,笑意一敛,双手不禁用力紧握成拳。
“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们等着瞧吧。”
她不能留着一个存有二心的属下,那个人只能为明家奔波效命,而不是项云龙。他日,她和项云龙,总会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她想到此处,不禁微笑,拂拂手,示意他退下。
项云龙那个人,生性残忍,更有强烈的控制欲,从他在对待太子的时候,就可以窥见端倪。而对她,也是人如此。他不会让自己过分强大,他对于如今的现状已经很满意,乐见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还有,一旦有人留意到劫狱之人是项云龙府中食客,怕又会多生事端。
怎么看,他都不会容许这个人,光明正大在世人面前出现。
亥时。
珠帘之中,伸出一只花瓣般娇嫩的柔荑,众人微微俯身行礼。
她拨开珠帘,细碎声响宛如珠玉落地,五彩光耀,在她身上流光溢彩。
纳兰璿由老鹰护送着,今日便到达了风云宫。他站在众人之间,望着那一个盈盈走出的女子。她长发高绾,一袭红霞般的宽袖罗衣,黑色云带更显得她纤腰不赢一握,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逼人气势。
他不禁莞尔,这便是明月公主生前最常做的装扮。不是白衣的纤柔,不是黑衣的肃杀,却是火红荼荼的热情和明耀,娇媚和果敢浑然天成,令人永世难忘。
老鹰就站在远远的一旁,望着侍女呈上金色匕首和金杯,只见她微微垂下眼眸,割破自己手指,将血融入美酒之中。随即,她转身,华丽长裙在他眼底黯然飘过,她慢步走到那一把长剑之前。
老鹰只觉得那把剑,虽然暗沉不起眼,但仿佛被沉重怨怼和来自幽冥之中的阴沉所包覆,仿佛一出鞘,便是群魔乱舞一般的遮云避月!他的心,竟生出淡淡凉意。
她以血酒洒落长剑,双膝跪下,她紧闭双眼,心中异常平静。
这把“琅邪”,便是明月公主身边的佩剑,随着她经历过无数次风雨和杀戮。当年明月宫被大火烧尽,明家的珍宝尽数被暝国将士一抢而空。没想到,她却在不久之前,在术地的一家铁匠铺子中看到,这把灰暗的长剑,被以最低贱的价格出售。
原来,老天早就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它被埋在尘土之中整整九年,如今,已然到了出世之日!
老鹰直直望着她平静的神色,但在那双眼眸睁开之时,不禁心中低喊一声:好深的怨怼!
深夜。
月上柳梢头,清幽月色,令人心平气和。纳兰希就坐在庭院之中,暗暗抚摩着琅邪粗糙的纹理,眸生黯然几许,仿佛已经陷入过往尘世。
“皇帝为了你,惩治了中宫皇后。”他坐在长廊的长凳之上,与她并坐,笑着轻吐一句。
她抬起眼眸,望向纳兰璿的方向,语气平淡。“她也不该觉得冤枉。”玩弄心术,原本便是危险的,发生了便不可回头。
“那么,皇帝呢?”
她感觉到他的等待,却不过温婉一笑,不再说什么。
“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心系一人。”她望着庭中的那朵月下的牡丹,不由想起了五年前,那场际遇,眉眼之上染上淡淡笑意。“就算是我,也不能。”
纳兰璿留意到她素来清冷的眼眸,此时竟因为笑意点缀其中,闪烁着微微的润泽。他仿佛如鲠在喉,心中有如寒玉坠地,一身凉沁。
“皇后仗着楚家势力和皇太后的支持,在背后做了不少动作。我想这两年妃嫔小产,也是她动的手脚。皇帝虽看似平和,想必以他敏锐双眼,早已洞察于心,心知肚明。他不过是借着我这件事,杀杀皇后的娇纵善妒和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好一招借刀杀人,他从来不主动对妃嫔盛怒,让每个人都被他的不凡风华和谦谦有礼所蒙蔽,自然也不会看到他帝王面具之后的狡猾和凉薄。
她拉起厚重裙裾,背脊倚靠在圆柱之上,她眼眸之中,波光一闪。“哪怕今日被掳走的不是我,而是后宫中另外一个女子,他也会这么做。”
“他已生了疑心。”纳兰璿沉默半响时间,才侧过脸,望入她的眼底,微笑扬起。
“他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但事态发展,已由不得他不信我。我没有过去,无处考究又如何?即使他知道,我并非太傅之女,也已经木已成舟,他不会太在乎。”
“他更不会拆穿,因为他需要我的存在。”一抹笑意闪烁在她的眼眸,生出灿然光辉,她柔声说道,语气之中自信满满,仿佛只是任性至极的少女。
安谧的气息,悠然游走在两个人的身旁。纳兰璿知道即使不是刻意,毕竟已经无法回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疏远的间距,是不受控制的。更明白,很多话,虽然不说出,但已经深埋在他们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