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发展至唐,开始有质的变化。一方面,骈文继续占据文坛,出现了空前的骈文大家如"初唐四杰"、"燕许大手笔"等,一方面,"古文家"兴起,开始对独踞文坛数百年的骈文进行清算。"古文"之名,为唐前所无,盛唐古文家萧颖士说:"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文。"(《赠韦司业》)是今天所能见到的"古文"一词的最早出现,此后在韩、柳文章里乃屡屡提及。其实,当南朝萧统编《文选》,专列"古诗十九首"一目以区别于汉魏以后的文人诗时,"古文"一词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古文"一词的实际含义就是专指汉魏以及汉魏以前流行的散化的文章,与汉魏以后生成并流行的骈化的文章相对立。韩愈说自己"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答李翊书》),"三代两汉"之文就是古文家心仪的学习、写作的模范文本。后世将这个以"古文"取代骈文的写作思潮,称作"古文运动"。
以通晓流畅的"古文"取代束缚严重的骈文,始于唐初,陈子昂是代表人物。盛唐的古文家有萧颖士、李华等,中唐前期有梁肃、独孤及等。大诗人李白、王维也写散化的古文(李白文见《古文观止》所收《与韩荆州书》)。但总起来看,初唐至中唐韩柳以前的"古文运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成效并不显著。至韩愈、柳宗元生活的中唐后期,"古文运动"始大张其旗鼓,口号鲜明,理论明晰,写作者众,成效亦巨大。其中成就最大者是韩愈。
表面上看,"古文运动"只是一个文体的复古运动,其实不尽然。"古文运动"在文体上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一种革新,与文体连带的语言、词汇等,都在革新之列。韩愈说:"唯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在古文语言的除旧布新上,韩愈下了很大的功夫,甚至到了如痴如迷的程度,"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同上)。韩愈又说:"修其辞以明其道。"(《争臣论》)把散文写作与儒学、道德、政治、教化联系起来(柳宗元后来改易这个口号为"文以明道",韩愈的学生李汉又易为"文以贯通",至宋代周敦颐简括为"文以载道")。表面上看,"文以明道"相对于魏晋南北朝以来的文学的自觉是个倒退,其实也不尽然,因为韩愈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的口号,也就是说,"文以明道"的实质,不但要将散文与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还要言之有物,使散文成为抒发个人生活困顿、悲哀、感愤的工具,"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同上)。韩愈的古文理论固然有保守的一面,但总的来看,在散文写作的形式和内容诸方面,他的理论是完整的,既不像南朝散文那样片面追求形式,也不像初盛唐古文家那样过分强调政治教化。
韩愈的成功之处尤其在于他的创作实践。他写了大量优美晓畅的古文,在《左传》、《孟子》、《史记》之后,为后世读者树立了良好的揣摩、学习的样板。韩愈散文,绝大多数仍属实用文,但他尽可能将这些非文学的实用文写得富于文学性,诸如书启、墓志、记、序、杂论、哀祭……他都尽可能写得有气势,有创新,有真情实感,"沉浸浓郁,含英咀华",有较强的可读性。对此,钱穆先生称韩愈是"以诗为文","融化后起的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入短篇之中"(《杂论唐代古文运动》),陈寅恪先生也说韩愈"乃用先秦两汉之文体,改作唐代民间流行之小说,欲藉之一扫腐化僵化不适用于人生之骈体文。"(《论韩愈》)把实用文写得富于文学性,也就是说,使实用文体具抒情之美、叙事之美,饶有"纯文学之情趣风神",是韩愈总结前人成功经验开创的散文的新格局,是他对构架唐宋以后乃至现当代散文大格局的贡献。柳宗元是韩愈写作古文的同盟军,他以创作的实绩配合、支持了韩愈,在使实用文走向纯文学散文方面,他的某些文体超越了韩愈,尤其是他的山水记和寓言小品。
散文至宋代,欧阳修树立了一种比韩愈更平易、更舒展、更接近大众的文风和语言,由欧阳修奖掖、提携的"三苏"(苏洵、苏轼和苏辙)、曾巩、王安石,既有个人艺术特点,又能在大的方面遵循欧氏倡导的简洁、平易、舒展的文风,于是后世艳称的"唐宋八大家"的阵营终于形成。欧氏还写作了形式接近散文、然而又较散文整饬的赋(如《秋声赋》),经苏轼等扩而大之,赋体在宋代也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
宋六家中,欧氏之外,以苏轼的成就最高,创作量最丰,在散文写作领域内,其地位足以与韩、欧鼎足而三。苏轼天分极高,曾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文说》)"随物赋形"指主观(文字)与客观事物之间的一种融洽、贴切的关系,心能知物,口能达心,手能达口。随物赋形最佳者,莫过于水,在山为湍流,在地为缓流,在高为瀑,在低为渊,有什么容器,水即得该容器之形。与韩、柳、欧相较,苏轼的散文廊庑更大,题材、体裁开拓更广,艺术手法亦更多样而富于变化。清李耆卿称:"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文章精义》)"潮"颇能概括韩文的气势,而"海"则形象地说明了苏文的浑涵万状、吞吐百物。"古文运动"至苏轼,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散文的革新终告完成;在散文写作领域内,古文永远成为主力,而骈文永远居于偏师。
明代散文家,有"前七子"、"后七子",然而卓然成一家者,是"唐宋派"的归有光。归有光是韩柳欧苏的继承者,他《项脊轩志》、《寒花葬志》几乎众口成诵,但可惜未为《古文观止》所收。另外有"公安三袁"一派,不甚为当时人所重,但却是古散文向今散文过渡的重要作家。林语堂先生曾说"优秀的散文是自然地大踏步向前";又说"优秀的散文应该是随便的、谈话式的,陈述个人看法的","所谓优秀散文,须具备围炉闲谈的气氛和节奏"(《中国人·散文》)。如果说苏轼的散文是"自然地大踏步向前"的,那么,"三袁",尤其是袁宏道(字中郎)的散文便是"随便的、谈话式的、陈述个人看法的","具备围炉闲谈的气氛和节奏"的。袁宏道主张散文"信腕信口"、"独抒性灵",是古人的神经与今人的神经最能感应相通的一句话。"三袁"的小品文成为明人小品的代表作。不可忽视的是苏轼的《东坡志林》,却是"三袁"小品的先驱。
清代散文,有"桐城派"。"桐城派"因其领袖人物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安徽桐城人而得名。方苞为文主张"义法":义,主要指文章的意旨、判断和思想;法,主要指文章的布局、章法和文辞。继起的姚鼐提出为文须"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备,大略与"义法"同。桐城派散文,对立意的最高要求是庄重,对文辞的最高要求是雅洁,这对晚明小品文的散漫随意是个纠正。"考据"内容的掺入,对构成中国式的所谓学者型散文有相当的作用。然而总的来看,"桐城派"的散文理论和写作实践,都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到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起,便被新文艺家指斥为"桐城谬种",随数千年的"文言文"的结束而消亡了。
纵观中国古代散文的发展,诚然是民族土壤的芬芳与历史厚积的酸腐共存,清理和扬弃,都要花费巨大的功夫。然而历史是无法隔断的,白话文与文言文虽是两种不同的文学语言,但其间的联系何止千丝万缕,万缕千丝!包括古代散文在内的旧文学与新文学,不是一个宣言、一个运动就可以弃却旧的,迎来新的。现当代的散文家,愈是优秀者,其作品愈是与古代散文相通。试取现代如鲁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当代如吴伯箫、孙犁、汪曾祺诸人作品来读,便可知道此言不爽。
最后,简单说一下《古文观止》这个选本。
古代的散文选本,以明清两代居多,这可能与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有关,文的敲门砖作用超过了诗赋的缘故。大大小小的古文选本不下百余种,重要的如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陈仁锡《古文奇赏》、吴讷《文章辨体》、徐乾学等《古文渊鉴》、乾隆御选《唐宋文醇》、姚鼐《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涵芬楼《古今文钞简编》等。这些古文选本大多数部头很大,动辄五六十卷,上百卷。篇幅较小、内容适中、便于初学者作为习文门径的,当推康熙年间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吴楚材、吴调侯叔侄的《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之编,在于"正蒙养而裨后学",然而其选"简而该,评注详而不繁,其审音辨字,无不精切而确当"(原"序"),使此书不限于仅仅作为童蒙课本,即白首亦莫能废,成为众多的古文选本中流布最广、刻印不绝者。《古文观止》既编选于清康熙年间,不可避免地也有许多缺陷,如部分选文内容的陈旧、落后,又不收南北朝抒情小赋,不收明人小品,漏收归有光名作等。今人多有指出,此处不再赘述。以下从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的角度,对《古文观止》编者的眼光谈两点看法,以说明这部小小的古文选本,何以能在众多的古文选本中脱颖而出,成为习古文者案头必备的读物。
第一是《古文观止》编者选文重点的突出。古代文学的发展有如环练,环环相扣,互为钩链。其中又有大环节者,就是具有里程碑作用的书和作家。就散文史而言,《左传》、《孟子》、《史记》是秦汉及其以前的三个大环扣,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是唐宋两代的大环扣,魏晋南北朝处于转型时期,不可能出现影响百代的大作家;明清时期处高峰迭起之后,余波所及,也不可能出现超越前代的巨人。《古文观止》客观地反映了这个发展史,也可以说这个发展史因《古文观止》(还有其它优秀的选本)而得到凸现。《古文观止》选《左传》34篇,独占二卷,几占全书的六分之一。选司马迁文15篇,占一卷。韩愈24篇,占一卷有余。柳宗元11篇,欧阳修13篇,苏轼17篇。以上共114篇,占全书二分之一强,编者显然是充分注意到这个史实的。孟子的文章不选,是古文选本普遍不收经书、诸子文章的通例,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是《古文观止》编者选文的标准。先秦及秦汉之文,作为中国古代散文的源和最初的流,本书选入颇多,既有明源流、尊重史实的用意,又有重史料、厚积博识的作用。虽然如此,编者仍以记言、叙事、写人诸种为文的重要手段为入手点,并不是无谓地狂收滥选。《左传》、《国语》、《国策》和《史记》入选之文此处不予多说,单看编者从《礼记·檀弓》选出的6篇便知。《礼记》是儒家记载典章制度、器物服饰和人物懿言范行的经典,然而书中选出的数篇,却都能从中剔出一些文学性的笔法来。《曾子易箦》一篇,不足150字,写曾子弥留之际四五个人物的对话,寥寥一二语,曾子的严守礼节和不苟且、学生和儿子的姑息迁就、童子的微讽而智,都得到生动的体现。从编者对古代散文的某些体裁的偏重,尤能看出这一点来。古代散文纷繁众多的体裁中,书启、赠序、杂记三类,最易演变为抒胸臆、叙事体、摹山水、绘人物的体裁,即较易富于文学性而成为纯文学体裁。书启起源较早,扬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法言》)《古文观止》收入了秦汉之际几乎所有属于"心画"的书启作品,如乐毅《报燕王书》、司马迁《报任安书》、杨恽《报孙会宗书》等。唐宋文中韩柳欧苏的书启则收入更多。赠序多是与友人分别时的赠言,有感乃发,易于叙议抒情相结合,写来往往浏离顿挫,风情万种;杂记则题材宽泛,记山水,记台阁名胜,传人物逸事,形式自由活泼。《古文观止》唐宋文部分不足百篇,而书启、赠序、杂记三种体裁即占去50余篇。以这样大的比例录入富于文学性、甚至是纯文学性的体裁,编者当然不会是无意的。
借本书出版的机会,关于中国古代散文及《古文观止》,说了以上的想法。容有不当之处,敬请识者指教。
(《〈古文观止〉注评》,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