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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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白在安陆、东鲁的亲族臆考(2)

据文,李令问家居淮南,淮南有他的"高堂",即父母亲。唐时,安陆属淮南道,文中"淮南",即指安陆。李白诗文中以淮南代安陆的例子很多,除本文外,如"我向淮南攀桂枝"(《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谓其隐于安陆寿山中;"复作淮南客"(《寄淮南友人》)谓其被许相公家见招;"乃在淮南小山里"(《白毫子歌》)谓安陆之山等皆是。文中又有"想洛阳春色,先到淮城"一句,"淮城"即淮南,亦即安陆。安陆在洛阳之南,宜乎其春色较洛阳先到一步。李白诗文中也有以淮南代扬州的例子,但此处的淮南则非安陆莫属。令问所省之亲("高堂"),应当便是李白本族之叔、伯辈,亦即他十年前往安陆时所投靠之本族亲属。何以见得呢?一、本文叙及他与令问之间的"华萼"之情,其亲密无间程度,跃然纸上,非寻常仅以李姓联宗称兄道弟之文可比,这是不必仔细揣摩就能感觉得到的。二、文中借令问之口称誉自己之文:"兄心肝五藏皆锦绣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而李白自己则"抚掌大笑,扬眉当之"。李白诗文中,多的是他自己高自标置的话。也有引用他人称誉自己的话的时候,如引用苏颋勉励他的话,引用贺知章夸赞他的话。引用同辈人称誉他的话,此文几乎是仅见。尤其是他的态度:"抚掌大笑,扬眉当之。"李白固然不必故作谦逊,但也似乎不必如此得意自负、直露地写出来。我的理解是:惟其是本族近亲兄弟,所以可以不拘形迹如此。

《答从弟幼成过西园见赠》一诗写于开元二十五年。诗中云:"一身自潇洒,万物何嚣喧。拙薄谢明时,栖闲归故园。二季过旧壑,四邻驰华轩。"诗题中只从弟幼成一人,而诗云"二季",则并幼成、令问无疑,题中或阙"令问"二字。诗中所谓"拙薄谢明时"等语,是李白一入长安干谒失败后心情,所谓"故园"、"旧壑",则非安陆莫属。"故园"旧壑"固是幼成、令问的家居之地,而李白投靠亲族,结婚、生子于此,所以也视安陆为他的"故园"和"旧壑"了。

还有一篇文章,即《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文中有曰:"吾之友于,顺此意也。遂卜精胜,得乎龙兴。……晴山翠远而四合,暮江碧流而一色。屈指乡路,还疑梦中。……呜呼,屈宋长逝,无堪与言,起予者谁,得我二季。"题中的汝州,两宋本作沔州,据"晴山翠远而四合,暮江碧流而一色"两句,作沔州是。文中虽然没有说"诸从弟"为谁,但很可能是幼成和令问。李白与诸从弟一起登高远眺,云"屈指乡路,还疑梦中",自然是与诸从弟同乡共里的,据《答从弟幼成〔令问〕过西园见赠》诗与二季共称安陆为"故园"、"旧壑",此处亦当指安陆。

李白散文传世名作《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云:"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从弟"或指幼成、令问,而桃花园或在安陆。

季父李×,从侄李耑

李白《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有云:"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及长,南游云梦,览七泽之壮观。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初,嘉兴季父谪长沙西还时,予拜见,预饮林下。耑乃稚子,嬉游在旁。今来有成,郁负秀气。吾衰久矣,见尔慰心,申悲导(王琦以为导为道之误,说是。)旧,破涕为笑。"敬亭在宣州。本文作于天宝十二、三载之间,时李白已五十三、四岁,所以说自己"吾衰久矣"。文章是送李耑游庐山的,但是劈头说到他二十六、七年前初至安陆情况;说到他与季父李×、从侄李耑的亲旧之情,因为时日变迁,格外沉痛感伤,俱明白不过地说明李耑及其祖父李×是居住在安陆的李白本族亲属。"嘉兴季父"李×,当是曾任嘉兴(唐时嘉兴属苏州)县令者。"嘉兴季父谪长沙"的确切年代不可考,要之,是在李白"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之间;而他"西还"之地,则为安陆无疑。即是说,李×自嘉兴令贬长沙(时为潭州)时,曾顺道回过一次安陆故家,乃得与已经来到安陆的李白相见。当时的李耑尚属"稚子"。李×是李白之父的同族兄弟辈,有可能是幼成、令问的父亲或叔、伯父;李耑则有可能是幼成,令问之子或从侄。

以上大致可以确认的李白在安朝的本族亲属。

六父(季父)李×

李白《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诗有云:"龙虎谢鞭策,鹓鸾不司晨。君看海上鸥,何似笼中鹑?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虽将簪组狎,若与烟霞亲。季父有英风,白眉超常伦。……"诗作于天宝三载冬,时李白初辞朝归东鲁任城旧居。诗中"龙虎谢鞭策"以下数句,既是对任城季父李×风范的称誉,也是对他自己供奉翰林赐金还山心情的描述。诗题曰"六父",诗中曰"季父",对李白来说含义是一样的。李×当是李白开元末移家东鲁时所投靠的本族亲属,且在李白父辈中排行第六,年龄最小。何以知之?第一,从时间上说,诗虽作于天宝三载,但适当李ⅹ"秩满"归京(即赴京候调)之际,则李×初任任城令的时间恰在开元末。按唐制,地方官一届任满三年。当然也有不足三年或三年以上始调赴他任的。但不足三年者,不得谓为"秩满"。《唐六典》卷三"吏部":"凡选授之制,每岁孟冬,以三旬会其人。去王城五百里之内,集于上旬;千里之内,集于中旬;千里之外,集于下旬。"兖州(唐时任城属兖州)距长安在千里之外(据《元和郡县志》),李×届满赴京候调,时当在孟冬上、中旬,宜有大雪。第二,诗云:"季父有英风,白眉超常伦。"是用三国马良典以恭维李×。《三国志·蜀书·马良传》:"马良,字季常,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称之。"李×若与李白之父非同宗弟兄,此典用在这里,便觉有些不伦,因为它在恭维李×同时却贬低了李×的其他兄长。但如果李×诸兄长中还包括了李白的父亲,则此典是合适的。只须稍稍揣摩,就可领会这个道理。第三,《旧唐书·李白传》尝谓:〔白〕父为任城尉,因家焉。"解释李白开元末移家东鲁(任城)的原因很清楚。可是因为李白父亲绝无任任城尉之事,所以为《新唐书》编者所不取。但是我们现在知道《旧书》本传的这一说法也不是毫无根据的。第四,诗题称李×为"六父",诗中称"季父",这个称呼在李白诗文中是仅见的。凡长辈,包括因李姓联宗的长辈,李白皆曰"叔"、"族叔"、"从叔",独呼李×为"六父"、"季父",这不也透露了李×非一般联宗的消息了吗?

从祖李×

李白有《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诗。这位从祖李×或亦是李白移家东鲁所要投靠的本族亲属之一。三首诗俱为写景五绝,字面上看不出他与从祖李×的关系。天宝四载春夏间李白与高适、杜甫同游济南,一般将此诗系于斯时,大致是可通的。但李白既于开元末移家东鲁,足迹所至,从集中明显可以看出的有任城、兖州、曲阜、中都等,济南与这些地方都属近邻,李白要去一趟济南完全是可能的,诗的作年在此并不重要,我怀疑李×是李白本族亲属的主要原因,是这个"从祖"的称呼。

詹锳先生《李白家世考异》一文中曾列举李白诗文中以李姓联宗呼为从兄弟、族叔、族侄等近二十人,并据《新唐书》"宗室世系"、"宰相世系"二表考其世次,证李白行辈"似在凉武昭王九世至十三世之间",并说李白"本非宗室,而于联宗之际则漫为之说,乃生出此等奇异之现象。然大抵以自称凉武昭王九世孙之时为多,以其辈分在当时为最高故也。至遇显贵,则又不敢自居高辈,乃降一二世以相联属,斯殆亦攀高结贵之一术耳"。郭沫若亦认为"在这里分明是封建意识在作怪。所谓李暠九世孙之说,看来是李白本人或其先人所捏造,目的就在抬高自己的门第。对人称谓的辈数之或高或低,不外是以势利的眼光在看人说话。"郭沫若《关于李白·李白出生于中亚碎叶》。这些看法我基本上是同意的,但又觉得不尽如此,如白有《邠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诗。粲为谅武昭王九世孙,白称粲为兄,并没有降低自己的行辈。白又有《与从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诗。良为涼武昭王十世孙,白称其为从侄,也没有降低良自己的行辈。李粲、李良俱贵为刺史,如果李白一味地"以势利的眼光看人",完全可以称粲为"族叔",称良为"族弟"。李白行辈的或高或低",除了"势利的眼光"之外,大约还是有个"标准"的,即:凡出自陇西、赵郡,姑臧诸房者始联宗;联宗时之称谓(族叔、族兄弟、族侄等),大致依据己与对方之年龄,凡长于己者为族叔,略长于或略小于己者为族兄弟,更小于已者为族侄。这后一个标准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标准,所以我们一旦拿《新唐书》"宗室世系"和"宰相世系"二表考察起来,李白的行辈自然就"游移不定"、"或高或低"了。

如果以上看法大致成立,那么李白称济南太守李×为"从祖"就有问题了。此诗无论作于开元末或是天宝初,李白俱已在四十岁以上(四十一--四十五岁间),被他称为从祖的李×,年龄至少当在七十岁以上。按唐时规定,七十当致仕。白居易《秦中吟》之一《不致仕》云:"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七十岁以上而任州郡长官者殊不多见。也就是说,这个济南太守李×年龄实际并不比李白大那么多,李白是按他本族的行辈称呼他的。按李白诗中又有《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诗。被李白称为"从翁"的李清是隐居的道家者流,可以是耄耋长者,与此不同。以上是大致可以确定的李白在东鲁的本族亲属。郑修平《李白移家任城原因初探》《李白移家任城原因初探》,见《李白在山东论丛》,山东友谊书社1991年版。一文已有论及。此处重为述及,主要是补充一些论据而已。

(原刊《中国李白研究》1991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