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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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白家室述证(1)

本文将对李白的家室--主要是他的妻子、儿女的情况作一尽可能全面的考证和叙述。这些方面包括:他的婚姻情况;几次婚姻的背景、时间和地点;他与妻子及儿女们离合聚散情况等。这些问题在先已有人论及,例如郭沫若《关于李白》中极为精采的一章:《李白家室索隐》。凡是前人研究中结论正确的部分,我将予以简单的引述,是为"述";反之,则重新予以考证,是为"证"。本文的重点,在重新考证之处。以下的述证,对研究李白生平经历、思想情绪及部分诗文的系年都将不无裨益。

为了方便叙述,先引用魏颢《李翰林集序》中的一段话:

白始娶於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於刘,刘诀。次合於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於宋。

魏颢初名万。他是一位狂热的李白仰慕者。万先隐於王屋山,号"王屋山人"。天宝十二载(753)秋,万离王屋,往中原一带寻访李白,不遇,复至吴地、越中一带寻访,直到次年五月与李白相见於广陵。白很为万的精神所感动,携万同游金陵,别时,互有赠诗。白还将其诗文尽付於万,嘱为编集。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序》云:"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宋沿吴相访……"魏万《金陵酬翰林谪仙子》诗亦云:"去秋忽乘兴,命驾来东土。谪仙游梁园,爱子在邹鲁。二处一不见,拂衣向江东。"魏万在中原寻访李白,先后奔了嵩山、邹鲁、梁园三处。嵩山是李白故交元丹丘所居处,邹鲁是李白寄家处,梁园(在宋城,即今河南商丘)是李白最后一个妻子宗氏所居处。魏万寻访李白的线索和目的是很清楚的,他必然见到了元丹丘和李白的子女及宗氏夫人。魏万(后改名颢)后来关于李白婚姻、子女情况的记录,一来自李白本人的叙述,二来自他亲眼所见。所以,上引魏颢《李翰林集序》中一段话,大体是可信的。在所有关于李白婚姻、妻室、子女的资料中,魏颢的记录算是最详备的,我们赖魏颢的记录得以与李白诗文中关于他妻室子女的一鳞半爪的叙述参证。

但是,魏颢的记录又是凌乱的,错谬很多。原因是:第一,当时李白仅是口述,听者可能并不甚在意,其记忆当时在细节上即不准确;第二,魏颢编辑《李翰林集》在肃宗上元末(761),《序》的写作更在编集已成、"沉吟累年,一字不下"之后,其时李白已经辞世,距他与李白金陵分别已在十年以上,仅凭后来的追忆,发生错谬在所难免。所以,今天要对李白妻室、子女的情况进行考察,有必要以魏颢的记录作为主要骨架,而爬梳李白诗文作为参证犹为重要。

"白始娶於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李白的第一个妻子是许氏夫人。李白自开元十三年(725)离蜀,经两年多的吴越漫游,开元十五年抵安陆(今湖北安陆县),定居不久,即与许氏夫人结婚。时李白二十七岁。许氏夫人是高宗时故相许圉师之孙女,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说:"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许圉师早卒於高宗仪凤四年(679),白在文字间稍作含混,以抬高自己。

许氏夫人所生的一女一男,即李白多次在诗文中提到的女儿平阳、儿子伯禽: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寄东鲁二稚子》)

……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趣庭处。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送萧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

两诗均作於天宝八载(749)白漫游吴地时。《寄》诗题下曾巩原注"在金陵作",据《送萧十一》诗"夫子如何涉江路?云帆嫋嫋金陵去"二句,大致不错。白自天宝六载别东鲁南下吴越,至此已近三年。一双儿女自相扶持,兼操持家计(白在东鲁有田产),对儿女的思念和愧为人父的复杂心情,诗人内心是十分忧煎的。女儿平阳以生於开元十八年(730)计,到天宝八载己二十岁左右,正是婚嫁的年龄。据诗中描写,伯禽的年龄当在十二、三岁间,约生於开元二十四、五年间。李白的愧为人父的心情,包括了对儿子的失散(观《送萧十一》诗用"趋庭"典可知)和对女儿婚事的系念。所以,写作这两诗的次年,即天宝九载,李白即返归东鲁省家,女儿平阳的婚事,亦应当在他返家后料理一毕。"明月奴"应该是女孩的名字,也不可能是男孩的乳名。但如果说,"明月奴"即平阳,也於情理有乖。魏颢《序》叙其与白分别时白之言曰:"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天宝十三载平阳年龄已在二十五岁左右,李白托孤必不至如此。我以为"明月奴"当是李白最後一位夫人宗氏所生,其说见下。许氏夫人所生之男固是伯禽,然而魏颢先误记伯禽之名为"明月奴",又将伯禽误为"鲁一妇人"所生之子。据李白诗文及其他资料,"鲁一妇人"确曾生过一男,名字当为"天然",其说亦见下。

"女既嫁而卒"是肯定的。女就是平阳。上面说过平阳的出嫁约在天宝九载平阳二十一岁时,"既嫁而卒",嫁和卒的时间接续较近,当在天宝十--十一载间。即是说魏颢与李白相见时,平阳已经"嫁而卒"。退一步说,即使平阳之卒晚於天宝十三载,李白也断不会将一出嫁的二十五岁的女子托付给魏颢。

李白与许氏夫人之间的感情是十分融洽谐合的。那首有名的《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弃太常妻?")当是他与许氏夫人新婚之后不久的戏谑之作。开元十八年李白尝入长安,在此前后又曾多次离安陆漫游,今集中《寄远十二首》及《久别离》等诗都是他怀念许氏夫人的诗。如《寄远》其一:"秦心与楚恨,皎皎为谁多?"其六:"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其中的秦、黄河和楚、楚水分指他与许氏夫人所在之地。《久别离》和《寄远十二首》中一部分是"自代内赠"体。这些诗都堪称爱情诗佳作,如《寄远》其八:

忆昨东园桃李红碧枝,与君此时初别离。金瓶落井无消息,令人行叹复坐息。坐思行叹成楚越,春风玉颜畏销歇。碧窗纷纷下落花,青楼寂寂空明月。两不见,但相思,空留绵字表心素,至今缄愁不忍窥。

既具《吴歌》《西曲》江南民歌的缠绵悱恻,又具文人诗的雅致含蓄,曲折自如,奔泻流畅又是李白诗歌的本色。可惜选家和文学史家往往留意于李白那些豪气喷薄的政治抒情持,对这些"艳情"之作,往往容易忽略。

"又合于刘,刘诀。"刘氏夫人不得其详。"合於刘"的原因大约是许氏夫人的早逝,中馈乏人,而一双小儿女俱需要照拂。许氏夫人的去世及"合于刘"的时间约在开元二十七、八年,平阳十岁,伯禽仅两三岁。想来刘氏夫人也应是安陆一带人,因为出身平贱,并非正娶,所以魏颢说"合于刘"。刘氏夫人的诀去,原因不外乎李白的穷愁潦倒。开元二十七、八年时李白已近四十岁,青壮年时代的"大鹏一日向风起"、"天生我材必有用""大鹏一日向风起"见《上李邕》诗,"天生我材必有用"见《将进酒》诗。《上李邕》诗旧说多系於天宝五载白在北海郡谒李邕时作。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则系於开元八年;时邕在渝州刺史任,白尝谒之。此处用安说。等高自标置的狂言眼看要成为虚幻,宜乎这个非正娶的刘氏夫人要不安于室了。因为刘氏夫人的离去,安陆已无心绪居住,李白遂下决心携子女移家东鲁(任城),去依靠他的在东鲁的本姓本家关于李白在东鲁的本家,作者将另有专文考述,此处不详论列。。天宝元年(742)秋,李白在南陵得到玄宗下诏召他进京的消息,有《南陵别儿童入京》纪实: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经卖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灭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诗中嘲骂的"会稽愚妇"正是刘氏夫人。机会猝然而至,富贵就在眼前,一方面兴奋过度,一方面就要在心中嘲骂那不能共患难的刘氏夫人。拿现在的眼光看,刘氏固然应该像当年的朱卖臣夫人那样遭命运嘲弄,但她的离弃李白而去,也并非全然不合情理。开元末的李白,不但仕进无望,且依他的脾气,无非轰饮终日,又长年浪游在外,风尘中岂易得一红颜知己呢?

天宝九载(750),有一重大谗谤事件,在李白身上发生。李白有《雪谗诗赠友人》诗,云:"嗟余沉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常有。……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众毛飞骨,上凌青天。萋斐暗成,贝锦灿然。泥沙聚埃,珠玉不鲜。……哀哉悲夫,谁察予之贞坚?"谤语之暴,李白情绪之坏,在李白一生中是少见的。谤语来自何人?诗中又大骂一位妇人:"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擢发续罪,罪乃孔多。倾海流恶,恶无以过。人生实难,逢此织罗。积毁销金,沉忧作歌。天未丧文,其如予何?"诗末又列举历史土谗而且淫的妇人如妲己、褒姒、吕后、秦太后等以拟"彼妇人"。"彼妇人"为谁?前人皆以为刺杨妃,詹鍈尝论其非。郭沫若以为即《南凌别儿童入京》诗中之"会稽愚妇",亦即刘氏夫人(《李白家室索隐》〕。此说恐大误。开元末已离异(郭沫若以李刘结合、离异并在天宝元年)的刘氐夫人断不至不安分到天宝九载,何况,以一妇人之力,能制造什么谤言,使李白如此按捺不住形诸诗篇?《雪谗诗》当与李白同期另一名篇《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同看。《答王十二》诗也说到当时危及己身的一场"贝锦喧谤""谗言三及"事件。这场严重的谗谤事件缘何而起,已不可确知,但无论怎样,与这位仅仅目光短浅的刘氏夫人无关却是肯定的。

"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李白的移家东鲁,约在开元二十八九年,一双子女随父同往。白初至东鲁写的《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中的"儿",非平阳即伯禽。与"鲁一妇人"的结合,当是他定居任城后不久的事。集中有《咏邻女东窗海石榴诗》,诗中的"鄰女"、"鲁女",很可能便是"鲁一妇人":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无由一攀折,引领望金扉。

这是一首公开大胆的求爱诗,因为是成就辉煌的大诗人的作品,所以向来也不为选家所留意。所咏的虽是"鲁女东窗下"的一株海石榴,爱屋及乌的意思却是明显而直露的。末尾"愿为"四句,用陶渊阴《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悲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句式。这个"鲁女",很可能也是平贱出身,非正娶,所以魏颢《序》亦云"合"。李白与"鲁一妇人"的结合当在开元末、天宝元年初,即白应诏赴长安之前。前引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诗,前人皆以为此"南陵"即宣州属县的南陵;近年经学术界考察,先确认李白应诏入京地在东鲁见葛景春、刘崇德《李白自东鲁入京考》一文。载《河北大学学报》1983年1期。,与宣州南陵县无涉;继又考定诗题中的南陵地在今曲阜东南之陵城南村,简称南陵,与白另一首诗《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之南陵为同一地见安旗《李白东鲁寓家地考》一文,收入《李白研究》一书(西北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明白了这一层,便可进一步讨论《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的人物背景。诗中除了"儿女嬉笑牵人衣"谓平阳、伯禽,"会稽愚妇"谓刘氏外,应该还有一个未出现的人物,即"鲁一妇人"。李白入京前,即天宝元年四月,曾游秦山,秋七月始下山。《别儿童》诗首句"白酒新熟山中归"的"山中"显然指泰山。那么要问:李白整个一个夏天的泰山之游,家中由谁经管?一双儿女(时平阳十二岁,伯禽仅五岁)由谁照料?他从山中归来,家中是"白酒新熟"、"黄鸡啄黍",是谁在操持?在家中料理这一切的,便是"鲁一妇人"。李白入京,前后凡三年,一双儿女是留在家中的,替他经营家计并教养儿女的,仍是这位"鲁一妇人"。《别儿童》诗始终未提到妻,这是因为"鲁一妇人"非李白正娶,仅侧室而已。是侧室便不好称妻,这是唐时习俗。郭沬若《李白家室索隐》曾断"鲁一妇人"仅是"李白托她来照拂自己的儿女的,被魏颢误会为李白的夫人了"。事实上,无论从哪方面说,"鲁一妇人"都是为李白尽了妻子之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