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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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李白入越考(1)

李白一生尝三至越中。第一次在开元十三年他初出蜀时。这一次入越,最少时代与个人经历的背景,可以说纯粹是一次青春的浪漫之旅,并无多少考索的价值和必要。第二次入越在天宝六载,当他待诏翰林出朝之后。第三次人越在至德元载,当安史之乱初起之际。这两次入越则较为复杂,其个人心理和社会背景均有仔细考索的必要。"入越"云云,仅仅作为本文叙述的一种视角,或一个空间,不欲过多涉及入越本身,如历程、游览对象、创作等。

李白以天宝元年奉诏入朝,为翰林院待诏,三载出朝。天宝五载冬引发强烈的游越念头,其《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云:"海客淡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遂告别东鲁诸公,抵宋城,与宗氏夫人别,岁暮抵扬州,次年入越,滞留越中三四个月以上。关于李白本次入越,今人已多有论及,但值得深入考索之处仍多。考察李白二次入越的楔入点,一是其待诏出朝后愤闷、焦虑乃至忧惧的心情,二是其入越前所作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仔细想来,二者实为一种,即《梦游天姥吟》非一般的山水诗,亦非一般的游仙诗,经今贤发明,已获学术界认可。如谓此诗以好梦成幻喻待诏翰林,谓此诗暗示"攀龙堕天"的经过等,大略近之,但仍有一二关节之处,似未能说透。李白待诏后期,因权幸进谗,玄宗宠弛,终于赐金还山,大悲愤、大失望宁有之,何至忧惧惊怖?请看诗中所写:"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梦中天姥、剡溪的景色不但凄清、寂寞,而且险象环生、阴森恐怖,这怎么能是李白心向往之的越中山水?单单用大悲愤、大失望解之,也未谛。我以为诗中再三渲染的触目惊心的忧惧惊怖心情,来自朝廷,与出朝前的谗言有关,亦与当时(天宝五载)新的流言所构成的危胁有关;或者说,出朝前的谗言以及谗言对李白的危害,直到天宝五载仍未能消弥,谗言所造成的威胁,仍然直接施影响于李白的心理。这就是当隆冬之季李白离开东鲁故园、离开宋城(今河南开封,时白妻宗氏居于此)而往越中的原因。

李白出朝前的谗言,也就是李白出朝的真正原因,诚然是其生平中一大疑点,资料缺乏,难以说得清楚。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最是将"真事隐去"的一种说法。如此因果,求仁得仁,不但忧惧惊怖情绪不应当有,即悲愤、失望的情绪亦当并无。魏颢《李翰林集序》提到"以张垍谗逐",刘全白《翰林学士李君碣记》提到"同列者所谤",韦叡《松窗录》提到高力士以脱靴为耻,挑唆杨贵妃"谗于上",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但我们急于要知道的,即贵幸们所谗的内容究是什么,仍然阙如,得不到回答。是"浪迹纵酒,以自昏秽"(李阳冰语)之类种种荒唐放荡行为?是"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苏轼语)之类的狂傲放诞?都可能是,但都非谗言中最重要者,因为以上谗言足以促成放弃委李白以要职的打算,使李白大悲愤、大失望,却不能使李白忧惧惊怖--"忧惧惊怖"云者,稍有差池,即有大祸如杀身、罪谴之类是也。

范传正《李白新墓碑》谓白出朝云:"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我以为这段话最接近李白出朝的真实原因。"温室树"语出《汉书·孔光传》,云:"光周密谨慎,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何木也?"光嘿(默)不应。"温室,宫廷禁省之谓也,言"温室树"即泄漏宫廷中机密重大之事。作为朝廷近臣,不言"温室树"不唯是持身周密谨慎的问题,且与个人身家性命有关。《唐律·职律》"漏泄大事"条云:"诸漏泄大事应机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漏泄于蕃国使者,加一等……非大事,勿论。"但是范传正此处也有意为李白隐去了一番情节,即张垍或翰林院"同列"者、或高力士杨贵妃尝以李白"乘醉出入省中"、泄漏宫廷机密之事为口实向玄宗进谗。以李白的嗜酒和酒醉之后加倍的诗人式的天真、昏秽,言"温室树"的可能是有的;即使未尝如此,以此为口实进谗,也最具蛊惑性,易于使玄宗相信。"不能不言温室树",明白无误地证明了玄宗当时是相信了张垍等贵幸的谗言,只是因为"甚爱其才"而未予深究罢了。

想来张垍等贵幸们谗言事出有因,但他们刻忌李白之才,恼怒于李白的狂傲,也必然地施了某种诡巧。李白出朝十数年后(肃宗至德二载),在《代宋中丞自荐表》中这样述及个人放归之事:"天宝初……召入禁掖……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诈诡"二字透露出的消息,一是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贵幸的谗言,二是愤怒于他们做了手脚。所谓"手脚",可能是在"漏泄大事应机密者"法律条文上作文章,因为按律,凡属漏泄,既有"大事应机密者",也有"非大事应机密者"、"非大事,勿论"的差等,何为大事,何为非大事,何为应机密,何为不机密,是有诸多法律上的空子可钻的。以李白的涉世不深、缺少官场磨练,决非张垍等世家出身官僚的对手。

只有这样的谗言,才能使李白对其出朝在产生大悲愤、大失望情绪之外,还能产生忧惧惊怖的心情。明白了这一层,反过来读《梦游天姥吟》一诗中"熊咆龙吟"数句,就会感到李白梦中的剡中山水,实是他几乎沦为阶下囚的惊怖万分心理的反射。反过来再读此诗的结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就会深一层体会出这已非李白泛泛地厌恶官场、与富贵决裂的恨恨之言的。

稍后于《梦游天姥吟》一诗的《鸣皋歌送岑征君》,很值得与《梦》诗对渎。鸣皋山在今河南嵩县境内,隐者岑勋将归其地,李白作诗送他。李白集中送人归隐之诗不少,除了惜别之意外,多借隐居之地山水的幽美,婉曲表达企羡隐者的心情。然而《鸣皋歌》则大异其趣,诗中极写鸣皋山的阴冷可怖,其程度更甚于《梦游》;"霜崖缟皓以合沓兮,若长风扇海,涌沦溟之波涛。玄猿绿罴,舔舕崟岌,危柯振石,骇胆栗魄,群呼而相号……虎啸谷而生风,龙藏溪而吐云。冥鹤清唳,饥鼯嚬呻。"诗中另有对世事颠倒,人情险恶的批判,为《梦游》一诗所无:"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结尾数句,与《梦游》"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二句厌恶官场、决绝富贵之义相同,但情绪似更激愤,竟将自己向来钦仰的申包胥、鲁仲连一并加以否定:"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白鸥兮飞来,长与君兮相亲。"

李白出朝后,先漫游于梁宋,又从道士受道篆,入道籍,但终不能排解其愤懑于一二。出朝时谗言的人身威胁如影随形,惊怖的心理无法得以平息;尤其是当天宝五载之际,谗言似有再兴之势,为了避谗、抚慰惊魂,李白遂有第二次入越之行。按照常理,李白既已被逐出朝,谗言也应当随即消止,人身威胁的阴影和惊怖的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应逐渐平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不但天宝五载时李白未能摆脱谗言的困扰和威胁,甚至直到八九载,李白仍未能逃出谗言的阴影,忧惧惊怖的心理也一直未能平息下来。因为材料的匮乏,现存李白的诗又闪烁其辞,我们无法猜知其真实情况,但以上的判断却可以说是明白无误的。所以关于李白二次人越的话题,有必要再申其词。

有两首诗值得深入研究。一首是八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另一首是九载的《雪谗诗赠友人》。《答王十二》是李白的名篇,今人述之多矣,但有两点须再予以发明之。一是此诗是酬答体,《寒夜独酌有怀寄(赠)李十二白》是王十二原诗应有的题目,惜乎王十二名字不详,原诗已佚,不能知悉王十二原诗的内容。二是按酬答体应有之义,李白此诗在内容上必与原诗有契合、响应之处;王十二出于对李白的关怀和担心,先在寄(赠)诗中提及当时正在散布的某种与李白有关的谗言以及"谗言三及可以杀人"的事实,触及了李白的创痛,于是乃有李白的《答》诗。全诗不具引,关于谗言和谗言的可怖,诗中说: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李北海"谓李邕,时为北海郡太守;"裴尚书"谓裴敦复,尝为刑部尚书,时为淄川郡太守。《新唐书·李邕传》:"天宝中,左骁卫兵曹参军柳勣有罪下狱,邕尝遗勣马……宰相李林甫素忌邕,因傅以罪,诏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就郡杖杀之,时年七十。"《旧唐书·玄宗纪》:"(天宝)六载正月辛已朔,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复并以事连王曾、柳勣,遗使就杀之。""傅以罪"就是造谗,李、裴均以谗言而获罪致死。诗中既是对李、裴冤死的呼号,对时政的抨击,也是对自己遭受谗言处境的描绘:困扰自己的谗言不但能造成如历史传说"曾参杀人"那样的误会,也能带来如当代李北海、裴尚书那样冤死的血淋淋的后果。"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无异就是《梦游天姥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二句和《鸣皋歌》"固将弃天地而遗身"二句的翻版。

《雪谗诗赠友人》是一首三十五韵的长篇四言诗。全诗浓笔重墨写谗言,感情极其痛切激烈,对谗言困扰自己以及谗言的威胁,诗人痛入骨髓。全诗可分四层,第一层述谗言之烈和为祸之巨。第二层大骂一位"妇人"之"猖狂"和"淫昏",似乎是在谴责谗言的制造者。第三层列举历史上有名的工于谗而好淫的妇人如妲已、褒女、吕后、秦太后等,以之比附制造谗言的"妇人"。第四层表述自己终究清白,劝友人无以谗言横行为念。下面是第一层的一段;

包荒匿瑕,蓄此顽丑;月出致讥,贻愧皓首。感悟遂晚,事往何辜;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众毛飞骨,上凌青天。萋斐暗成,贝锦粲然;泥沙聚埃,珠玉不鲜。洪焰烁山,发自纤烟;沧波荡日,起于微涓。交乱四国,播于八埏。拾尘掇蜂,疑圣猜贤。哀哉悲夫,谁察予之贞坚?

这首诗的归旨,历来众说纷纭。今人瞿蜕园、朱金城氏认为:"此诗……似指朋友间中冓之嫌"。见于《李白集校注》;郭沫若氏则明言"彼妇人"是与李白结合后又离异了的刘氏,云:"这个刘氏是不安于室的……刘氏与李白离异后,曾向李白的友人处播弄是非,故李白乃雪谗自辨。"见于《关于李白·李白家室索隐》。宋洪迈《容斋随笔》云:"予味此诗,岂非贵妃与禄山淫乱,而太白曾发其奸乎?"宋刘克庄《后村诗话》说法与洪迈大致相近。因为《雪谗诗》多次提到一位"妇人",古今论者率将思路集中到某一位女人身上,无可厚非。然而所谓"中冓之嫌"从何谈起?(按"中冓"谓室家之内诟耻之言也。)郭沫若氏的说法显然太多了一些现代观念的比附,试想,一位与李白离异了十年、并非出身名门望族的普通女人能在前夫友人处播弄什么是非?两相比较,我较倾向于洪迈、刘克庄的说法。据《旧唐书》之《杨贵妃传》、《安禄山传》,杨贵妃与安禄山之私,约在天宝三载,正是李白待诏翰林之时。以李白的刚稜疾恶,在长安时微泄宫中秽闻;出朝之后,于酒酣耳热之际,继续昌言贵妃与禄山之私,当不是完全出于猜度之词。此类言论,在谙熟法律条文、又长于深文周纳者眼里,既可指为"漏泄大事应机密者",亦可指为"指斥乘舆"之罪。按《唐律·职制律》"指斥乘舆"条云:"诸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原注:言议政事乖失,干涉乘舆者);非切害者,徒二年。""乘舆",皇帝代称也。漏泄宫闱私事,非言"温室树"者何?事涉"乘舆",非"指斥乘舆"者何?至于"言议政事乖失",对李白来说可能性更大,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攻击歌舒翰西屠石堡、批评李林甫滥杀无辜就是。

但是我们实不必拘泥于贵妃与禄山之事,也不必将目光集于某一个女人身上,"彼妇人"云云,有可能是李白的遮掩,是诗歌中惯用的比兴手法。我比较同意洪迈、刘克庄的说法的原因在于,他们的说法接近《雪谗诗》的归旨,即制谗者是朝廷中某一位贵幸,而非普通市井凡人;谗言本身也必与某种大事相关,而非朋友间或夫妻间的中冓之言。

《雪谗诗》开首云:"嗟余沉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常有。"李白五十岁当天宝九载。是知此诗与《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相接,不但两诗所说的谗是同一件事,即《雪谗诗》所赠予的友人,也有可能就是王十二。必须将两诗联系起来,探究一下谗言的制造者为谁?制造了什么谗言以及谗言与李白的关系如何?才有可能得出比较接近事实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