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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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李白与三峡(1)

"三峡"对于李白来说,有两重意义。从地理上来说,"三峡"是李白的国门--家乡之门。唐代的行政区划,渝(重庆)、万(万县)、夔(奉节)州等属于山南道,但蜀人的传统意识,仍将渝、万、夔州及三巴之地视为蜀之东大门。所以出峡对李白来说就意味着离别家国,而入峡则是重归桑梓,其在李白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从创作上来说,"三峡"也是李白的国门--创作上获得突破发展的分水岭、里程碑。前一重意义是实,后一重意义是虚。以下就实、虚两方面,各谈一点感想。

囿居蜀中二十余年的李白,欲求个人发展,必要出蜀。出蜀之前和途中的李白是兴奋的,然而临当走出国门之际,李白却感怀万端,足迟滞而不肯前,《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恰是他以上两种矛盾心情的反映。出蜀之后,李白的人生道路流离坎坷,其间也有宦海的升沉浮降,但对故乡的怀念仍无时无有,集中思乡的作品很多,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成为五万首唐诗中最为妇孺皆知的句子。

关于李白的故乡情结,我所想到的问题是:当乾元二年李白巫山遇赦后,他并未入国门返回家乡,而是掉头而东,挥舟直下江陵。为什么?一般的解释是李白功名心切,遇赦如同解脱枷锁,掉头而东,是为了寻求新的政治出路。这个说法颇合情理,但或者不是原因的全部。我有一个感觉:当乾元二年夏初之际,故乡在李白心理上有一个阴影,使他有家而不得归。这是一个人事的原因,具体说,就是因为高适的出刺彭州刺史。

高适曾是李白和杜甫共同的朋友。杜甫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忆昔》)"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遣怀》)晚年的杜甫与高适仍为至交,而杜甫以及世人皆不意李白已对高适心冷久矣。至德元载,李白入永王水军,后永王水师与唐朝廷军遭遇于丹阳,永王兵败被杀,白亦被收于寻阳狱中。为肃宗设谋力主讨伐永王水师者,即高适(见新、旧《唐书》高适传及《资治通鉴》至德元载)。李白误入永王幕而高适力主讨璘,肃宗以适言为善加适为淮南节度使,基于李、高二人对现实斗争的理解不同分别采取不同之立场,不必论。当白陷寻阳狱、死生不可卜时,白曾投诗求援于高适(时适以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兼御使大夫驻节广陵),见白《送张秀才谒高中丞》、《送张秀才从军》二诗。《谒高中丞》有序,云:"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谒高中丞。余喜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赠之。"以子房(留侯张良)明喻张秀才,未尝不以子房期许高适。《送从军》诗则云:"抱剑辞高堂,将投霍将军。"以霍去病喻高适。盖高适当时肩负平靖江淮重任,犹子房霍去病之佐汉如擎天之柱也。然而高适对李白的求助寂无反应。政治派系斗争险象环生,高适谨于趋舍去从固其宜也,然而又如何理解张镐的为李白说项、宋若思的为李白雪冤呢?李白对高适的失望以及他愧辱交并的心情,可想而知。李、高之间的交谊,终于在严酷的斗争中断绝分裂了。

李、高交谊的决裂研究界普遍注意到了,然而因高适出刺彭州导致李白有家难归,尚未引起关注,原因在于李白遇赦在春三月而高适出荆彭州在五月,中间相距一月有余,似乎不可能产生这样的结果。然而细绎之,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旧唐书·高适传》:"李辅国恶适敢言,短于上前,乃左授太子少詹事,未几,蜀中乱,出为蜀州刺史,迁彭州。"新书略同。"出为蜀州刺史,迁彭州"应为"出为彭州刺史,迁蜀州"之误,其考辨见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周勋初《高适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辩之甚详。高适出刺彭州的时间,史无明载,《高适年谱》定为乾元二年五月。"五月"是《年谱》据以下情节推断出来的:一、乾元二年三月壬申(六日)郭子仪等九节度之兵溃于相州,时任太子少詹事留守东京的高适随东京留守诸官南奔襄、邓;二、适出为彭州刺史,先自襄州经上津入武关、至长安朝见肃宗后才赴任的;三、适赴彭州任,经蜀道,一路山行辛苦,于"今月七日所部上讫"(《全唐文》卷三五七,高适《谢上彭州刺史表》),"今月",《年谱》定为"六月";四、是年秋,杜甫有《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诗。

可知以上情节,仍然不是直接的证据。高适出刺彭州的时间,明确的座标有两个:一是乾元二年三月壬申(六日)的相州兵败,高适等弃东京出奔邓、襄;二是秋七、八月间杜甫寄高、岑的诗。《年谱》定高适出刺彭州在五月,是在三月至七、八月之间选定的一个适合的点而已,尚不能作为确断。事实上,三月或四月高适出刺彭州的命令皆有可能颁出,因为高适的三月初出奔邓、襄正是李辅国寻隙的重要借口,不必要等到五月才对高适作出出刺彭州的惩罚决定;另外,岑参的黜为虢州长史正在"夏四月"(见岑参《佐郡思旧游序》),杜甫有可能同时获知高岑贬黜的消息才寄诗给他们的。

假定高适出刺彭州令四月颁出,则李白夔州遇赦时,就会同时获悉高适出刺彭州的消息。肃宗"以旱降死罪,流以下原之"(《新唐书·肃宗纪》)的大赦令是乾元二年三月丁亥(二十一日)发布的,以夔州的僻远和交通不便,赦令抵夔,当已在四月初,何况赦令抵夔时,流放途中的李白未必恰好赶到,赦令已抵夔州而李白迟数日始到夔州的可能性极大。

夔州遇赦的李白,放舟大江,先到江陵,再到江夏。从现存资料看,李白在江陵并无耽留,随即顺流而下到了江夏。这是因为江夏故旧甚多、往来朝廷官员也多,便于干谒谋出路的缘故。白抵江夏,时间在五月夏至以后,其诗《将游衡岳过汉阳双松亭留别族弟浮屠谈皓》云:"忆我初来时,蒲萄开景风。今兹大火落,秋叶黄梧桐。"这是李白对他遇赦返至江夏和离开江夏往游衡岳时间的追述。"景风"谓夏至以后和暖之风也。《淮南子·天文》:"距冬至日四十五日,条风至;条风至四十五日,明庶风至;明庶风至四十五日,清明风至;清明风至四十五日,景风至。"类推可知"景风至"在夏至以后。曹丕《与吴质书》:"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蕤宾,乐律名,以配五月,"众果具繁"与白诗之"蒲萄开景风"吻合。李白《过汪氏别业》(其二)云"星火五月中,景风从南来"亦可证。按乾元二年夏至在五月甲申(十九日),可知李白抵江夏已在五月二十日以后。倘李白四月初遇赦夔州随即放舟大江,抵江陵无耽留,再顺流抵江夏,途中经历至少四十五日,未免太长。所以我有两个估计:李白夔州遇赦,时间还要推后旬日以上;或者李白夔州遇赦并没有立即掉头而东,在夔州竟有旬日以上的耽搁。这样一来,李白在夔州获知高适出刺彭州的消息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彭州(今四川彭县)地处成都西北邻,相距不足四十里。南距李白故里所在绵州不足百里。李白要返归故乡,成都是必至之地。彭州虽非必经之地,但彭州与成都近在咫尺,李、高的猝然相遇几不可免。何况李、高至交,人尽皆知,白既至成都而回避彭州,李白将以何辞自解?高适并没有成为李白的宿怨或仇人,然而高适昔日的冷落刺激并伤害了李白的自尊心。当故里之大道,有一位自己既不能回避又不愿重见的人横亘在那里,李白自然"归不得也",只好掉头而东了。

这是关于李白生平一个小小的臆测,难免牵强之处,愿识者教之。

"三峡"于李白第二重意义,是三峡还是李白诗歌创作上的"国门"所在;明确一点说,出峡之前的李白诗歌是一个样,出峡之后的李白诗歌又是一个样。借用苏颋的话,就是"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天才英丽"是李白的质地,"风力未成"表示他蜀中之作虽有渐变而尚未引发质变的飞跃。然而待到出峡之后,李白的创作虽然仍有发展变化,但"风力已成",其面貌已迥非蜀中之作可比了。

考察李白创作上的这个变化,有三千着眼点,一是要综合考察他蜀中之作,二是要综合考察他出蜀之后所作,三是要研究作为地理上的"三峡"何以能引发李白创作如此大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