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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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简论李白乐府旧题诗(2)

中晚唐的乐府诗写作,以孟郊、顾况、张籍、王建、李贺、元稹、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温庭筠、张祜、贯休、鲍溶诸人为多。孟郊拟25题,张籍拟53题,李贺拟44题,王建拟36题,张祜拟36题,都远远超过了除李白以外的其他盛唐诗人。这个气象,颇有些像中、晚唐诗歌那样,流派纷呈,作家辈出,而且在以乐府诗反映中、晚唐社会问题、现实生活等方面,也超过了除李白以外的盛唐诗人。这应该视作李白乐府诗对后世发生的影响之一。但是,中、晚唐诗人在"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诸方面,诚然不能与李白相比,且呈江河日下之势,晚唐不如中唐,晚唐后期不如晚唐前期。成就较高者,当属孟郊、张籍和王建。以上姑置不论,中、晚唐,尤其是中唐,发生了以李绅、元稹、白居易等人倡导的"新乐府运动"。"新乐府"的写作,元稹、白居易将其渊源上溯至杜甫,他们的"新乐府"宣言,见元稹的《杜工部墓系铭》和白居易的《与元九书》。当代有些研究家又顺着元、白的思路,自称在李白、王维的诗里也检点到了"新乐府"诗,我以为这些观念都不很正确。元、白说他们的"新乐府"诗歌受了杜甫现实主义诗歌影响是可以的,说杜甫的一些反映现实的诗歌就是"即事命题,无复依傍"的"新乐府"则是不正确的。杜甫何尝意识到他的《兵车行》、《丽人行》、《哀王孙》、《悲青坂》以及"三吏"、"三别"就是"新题乐府"?如果凡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尤其是诗歌题目中有"行"、"歌"、"谣"、"吟"……字样的诗就是"新题乐府",则杜甫以前的现实主义诗歌何者不是"新题乐府"?元、白的"新乐府",直接的源头由元结的"系乐府"来(至晚唐又有皮日休的"正乐府")。应该承认元、白的"新乐府"写作以及他们的"新乐府"理论,是当时社会现实的产物,对唐代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主流有极大的推进作用,但是将这样的诗径称为乐府诗而冠以"新题"则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因为乐府主声,无声则不能称乐府。萧涤非先生说:"吾国诗歌,与音乐之关系,至为密切,盖乐以诗为本,而诗以乐为用,二者相依,不可或缺。是以一种声调的变革,恒足以影响歌诗之全部。"(《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第二编第一章)萧先生又说:"乐府主声……此自当时言之则可,若在今日,则惟有舍声求义。盖其声久佚,不可得而闻知,所谓《郊祀》、《鼓吹》、《相和》、《清商》,等一无声之诗耳。"(同上《引言》)"今日"的读者,面对《诗经》、汉乐府和魏晋乐府等,"舍声求义"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而在唐代,"舍声求义"则是自乱乐府阵脚。元结《系乐府·序》云:"天宝中,结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引其义以名之,总曰系乐府。"元结这段话有其深意。盖"系"者,附而缀其后也。元结并没有认为他的12首诗就是乐府,更没有确认12首诗就是"新题乐府"。元、白在他们的"新乐府"诗歌宣言里也说到类似元结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将他们的诗称之为"乐府新辞"就师出有名,就没有自乱乐府阵脚。可惜的是,就现有文献资料看,李绅及元、白的"新题乐府"尚没有被哪一位乐工被以音乐(如同王维的《送元二之安西》那样)。话说回来,元、白其所以能自乱阵脚,原因即在于他们对乐府诗的音乐特质理解不深。

我以为只有对唐代乐府诗史用这样的角度进行描述,才能更充分地估价李白乐府诗创作在唐代乐府文学上的意义。他是唐代乐府文学的集大成者,他也是唐代乐府文学的终结者。中、晚唐有那么多诗人写旧题乐府,成就超出了初、盛唐作家,但他们对乐府诗的理解均远不及李白,所以李白成为唐代乐府文学的终结者。嗣后中、晚唐诗人的乐府诗写作,只是李白余响而已。

刘禹锡在夔州时作《竹枝词九首》,其引云:

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鼙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

其所以不避繁琐引用刘禹锡这一段话,旨在说明音乐、尤其是地域音乐的发展变化,有很强的承继性,甚至常常是相对凝固的,屈原《九歌》,至刘禹锡时还在沅、湘一带传唱,岂汉魏乐府(曲调)至唐就消失殆尽?《后汉书·南蛮传》:"阆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俗喜歌舞,高祖观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史记·蔺相如列传》载赵王与秦王会渑池,蔺相如前请秦王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李斯《谏逐客书》:"击瓮扣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杨恽《报孙会宗书》:"家本秦也,能为秦声。"相信这一脉相承的音乐皆是所谓的"秦声"。从周武王到孙会宗(西汉宣帝时),中间经历了千余年,秦地的音乐,虽然有"新声"不断地出现,但其地域特有的音乐仍旧保持着。李白25岁以前成长于蜀,蜀地为其故乡,蜀地音乐对他的影响定然很深。开元十三年(725年)经三峡出蜀,又听到巴地音乐。李白出蜀行至渝州一带时,即有《巴女词》之作,显然是受了巴渝音乐的影响。此后三年(开元十四至开元十六年),李白沿江而下,游踪几遍长江中下游,一路行来,地方音乐(即楚声)洋洋乎盈耳,于是行至荆州,有《荆州歌》;行至江夏,有《江夏行》;行至金陵,有《长干行》;行至浙中,有《采莲曲》、《越女词》、《渌水曲》等。这些旧题,皆属南朝乐府。《隋书·文学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旧唐书·音乐志》:"江左诸曲哇淫,至今具声调犹然。"杜牧《泊秦淮》绝句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唐上距南朝不过数百年,南朝乐府(曲调)如《后庭花》仍然完好地保留在江南一带。李白受江南地域音乐影响,创作乐府诗兴趣大增,此期大量创作南朝乐府,原因不外如此。李白创作这些乐府诗,固然是青年李白即时即地的拟古之作(如《江夏行》、《长千行》写商贾男女爱情,《采莲曲》、《越女词》、《渌水曲》写越地浣纱、采莲女子美艳),但绝非仅仅拟其题目、求其形似传神而已,他对乐府诗"音乐"本质的理解,一一体现在这些乐府诗创作之中;换言之,就是李白创作这些乐府旧题诗时,并非"舍声求义",而是兼求其声。这应该是李白此后乐府诗创作所着意追求的。

开元十八年前后李白入长安,因干谒不成,遂浮黄河而东,至洛阳、宋城;还至安陆后不久,于开元二十二年又北游太原、雁门关。这一段经历,李白开始接触到"秦声"和中原音乐,再加上他第一次政治追求的大失败,使李白乐府诗创作发生了大变化,进入新天地,《蜀道难》、《将进酒》、《行路难》、《梁甫吟》、《梁园吟》、《长相思》等一批拟汉魏乐府旧题之作出现在他的笔下。因为汉魏乐府之作,李白乐府诗的另一个特点--比兴言志的特点始得到全面的显现。李白初期的拟南朝乐府之作与此期的拟汉魏乐府旧题之作,把握并体现旧题地域音乐的特质,即南朝乐府的旖旎清丽、汉魏中原乐府的质朴苍凉是其共同的特点;不同之处恰恰也在此。此又何谓?盖南朝乐府旧调(曲调)多数尚在甚至完好保留(如《玉树后庭花》那样),而汉魏乐府旧调音乐风格虽然可以感受,但曲调却已无存,或仅留孑遗,所以李白拟南朝乐府之作别无深刻之寄托,或者仅仅是借南朝乐府的婉转多情表达他对爱情的渴望而已,于拟汉魏乐府之作中则多有他人生失意的悲慨寄托在内。胡震亨云:"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原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具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旨;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唐音癸签》卷九)胡氏所谓的第一难,即"先明古题辞义原委",对于写作乐府诗兴致很浓、又肯着力挖掘古题辞义的诗人而言,这一难或者并不难,例如前面所列举的诗人如孟郊、顾况、张籍、王建、李贺、元稹、刘禹锡、温庭筠、张祜等。然而这些诗人乐府诗的成就仍旧远逊于李白,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他们所拟的乐府旧题数量少于李白,而是因为他们的乐府诗少寄托或没有寄托,这就是胡震亨所说的第二难:"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旨"。

南朝乐府多声情之作,汉魏乐府的传统却是"缘事而发"、"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在再现汉魏乐府的这个传统方面,张籍、王建等乐府诗人都做得不差;在乐府诗里贯穿、融入诗人个人身世遭遇方面,孟郊似要好于其他诗人。我们读孟郊《古离别》、《出门行》、《长安羁旅行》等诗,能感受到其中有诗人的形象存在。但是他们都远逊于李白。李白本来就是主观性很强的诗人,在拟汉魏乐府旧题时,他充分利用了汉魏乐府旧题因为"声辞不具"(《乐府诗集》卷六十一《杂曲歌辞》引《宋书·乐志》语)留下的空间,将自己追求理想受挫后的大悲痛、大失望、大愤怒一一注入诗中。其实这正是李白对汉魏乐府"缘事而发"传统的深层挖掘和继承。《蜀道难》岂是简单地写蜀道艰难的?《远别离》岂仅仅是肤浅地写夫妻别离的?探究李白这些乐府诗的蕴意,必然的要将他一入长安的遭遇联系起来考虑。李白在一入长安以后,政治上的遭遇一次比一次惨烈而且险象环生:天宝初的赐金还山,天宝十载的北上幽州,天宝末的谗言四起,至德初的从璘及"世人皆欲杀"的环境,判长流夜郎……等。李白有许多乐府旧题(主要是汉魏乐府旧题)诗,含义极深邃,其用意极难把握。李白固然也有少数寓意不深甚至没有寓意的汉魏乐府旧题诗,如《战城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其刺世的用意一目了然;如《久别离》("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明显的是模拟旧题的寄内诗;如《白头吟》("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甚至只是卓文君、司马相如本事的诗体改写。李白有些汉魏乐府旧题诗寓意虽深但神龙偶然露一指爪,我们可以揣其大概,如《远别离》的"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但大部分乐府诗的用意不好揣测。我们影影绰绰能感觉到隐藏在旧题下诗人形象的存在,但是我们无法明白诗人言在此而意在何处。理解这些诗的难,犹如读李商隐《无题》,同时因为这些诗的匣光剑影为我们提供了无尽的想像空间,从而增添了许多阅读和理解的妙趣,亦如李商隐《无题》。例如《公无渡河》。《公无渡河》本事及旧辞皆存。崔豹《古今注》曰:"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无疑给这首古题平添了浪漫与悲怆的气氛,并引起李白拟此旧题的兴趣。于是原旧题简要的本事在李白笔下演绎成一幕在"黄河波涛惊天,长鲸白齿若雪"背景下"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的短剧。李白的诗,岂仅仅是借其如椽之笔对旧题本事再作一番演绎?诗中深含的诗人主观形象必须做一番深层的开掘才能知晓,而深层的开掘必然离不开"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李白集中如《公无渡河》这样的汉魏乐府旧题甚多,如《天马歌》、《日出入行》、《独漉篇》、《古朗月行》、《秦女卷衣》、《空城雀》……等,都有深意,皆不可轻忽。研究李白乐府旧题的寓意所在,既不望文生义、牵合事实,又惬合李白思想、生平际遇,应是李白研究者的重要课题。

(原刊《中国李白研究》2007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