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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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盛唐气象"与李白诗歌的艺术特点漫议(1)

"盛唐气象"、"盛唐气象与李白诗歌"这样的题目,今贤已有许多宏篇大论,何须我来置喙?惟因这个题目,我既留心已久,前贤所论,未能完全消释心头疑惑,所以不揣简陋,将思惟所及鳞爪写出,以供同好指正。"漫议"云者,并无完整理论体系之谓也,也借以掩本文理论色彩的贫乏。

一、"气象"并无特殊含义

"气象"一语,作为诗学概念,虽非严羽最先揭出韩愈《荐士》:"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至晋宋,气象日凋耗。"以"气象"论诗,先于严羽。,但他最先将"气象"与盛唐诗联系在一起,而"气"、"象"历来是我国古文论习用的语汇,于是有了今人议论纷纭并艳称不已的"盛唐气象"这一个诗学概念。然而依我看来,"气象"一词,并无特殊含义。先引数则《沧浪诗话》关于"气象"的议论:

1、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辨》)

2、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诗评》)

3、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同上)

4、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同上)

5、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作,亦气象不类。(同上)

6、"迎旦东风骑蹇驴",绝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语。(《考证》)

7、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

(《沧浪诗话校释》所附《答临安吴景仙书》)

第一则诗法之一的"气象",其今义与以上几则均不同。

《沧浪诗话校释》引陶明浚《诗说杂记》曰:"此盖以诗章与人体相为比拟,一有所阙,则依魁不全。体制如人之体干,必须佼壮;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须劲健;气象如人之仪容,必须庄重;兴趣如人之精神,必须活泼;音节如人之言语,必须清朗。五者既备,然后可以为人。"所说甚是。"气象"只是严羽所谓"诗法"的一部分,尚不能代表诗或诗法的全部。二至六则的"气象"便大不同,"气象"不但指"人之仪容",兼有人之五者,即兼有诗法"体制,格力,兴趣,音节"诸端在内,至少兼有其中一二端。但无论严羽以"气象"指诗或诗法之一,或是以"气象"指诗或诗法全部,就诗学概念而言,"气象"一词并无特殊含义,它的含义接近于今俗语所谓"模样"、"样子"……这样的意思。第七则最能说明问题。此则用了两处"气象",而"子路事夫子时气象"一处,直译就是"子路从事夫子时(粗鄙好勇)的样子。"按"气象"一词,本源的含义可指自然景物,也可指人的仪容或精神气质,不带感情色彩,更无审美意蕴,无论韩愈、严羽,借"气象"一词形容诗歌,都是随手借用,并非专门的诗学概念。如《沧浪诗话》的另两则议论: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诗评》)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同上)

倘用"气象"一词,对两则议论相关处稍作置换,其含义仍相同。正如韩愈《荐士》所云"逶迤至晋宋,气象日凋耗"那样,我们可以用"气象恢宏、"气象万千"形容盛唐诗,也可以用"气象凋耗"、"气象萧索"形容晚唐诗。严羽云""迎旦东风骑蹇驴",绝非盛唐人气象",首次将"气象"与"盛唐"诗歌联系在一起,或以为意义非常重大,似乎他赋予了"盛唐气象"以诗学的审美意蕴;其实也未必然,严羽所谓"盛唐气象",仍然是一个中性的,不含感情色彩的诗学概念,"盛唐气象"差不多等于"盛唐诗歌的艺术风貌"这样的含义。我们的任务是诠释盛唐诗歌艺术风貌究竟是怎样的,而不必花气力探讨"气象"本身。王国维《人间词话》也屡屡用到"气象",如"太白纯以气象盛。"""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色,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其"气象"略同于"境界",更倾向于雄浑的境界。

二、两"盛唐"辨析

"盛唐气象"是一个诗歌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换言之,"盛唐气象"是盛唐社会在诗歌上的一种反映,是盛唐时代政治开明、思想解放、经济繁荣和社会安定的产物。在探讨"盛唐气象",即"盛唐诗歌艺术风貌"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要将其与盛唐社会联系起来。

有两个"盛唐"。一个是作为时代的盛唐,即经过高祖、太宗、武后近百年经营之后,到玄宗时出现的全盛的盛唐,一个是作为唐诗发展阶段的盛唐。前者指国力之盛,后者指诗歌之盛。两个盛唐是不可分的,而且在时间范围上大体重合(诗歌的盛唐时段延至代宗大历初,是迁就了安史乱后李、杜、王、高、岑等诗人仍在世的原因)。殷璠《河岳英灵集》叙云:"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声律风骨始备"就是通常说的南北文风融合局面的形成,"声律"代表了六朝至盛唐诗人在诗歌艺术方面的种种努力,"风骨"则代表了盛唐诗人对以建安诗人为代表的刚正朴直文风的继承。玄宗开元共29年,加上开元前的先天元年,为30年,开元十五年恰居其中。作为诗歌之盛,开元十五年也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坐标。以《河岳英灵集》所收24家诗人为例,开元十五年前中进士者有12人(标志其诗歌成就已高、广为人知),十五年稍后中进士者七人(标志其诗歌初步成熟),未参加科举或落第者有孟浩然、高适、李白三人,皆已诗名满天下。一人开元间中第,时间不详。中进士最晚的一位是张谓,在天宝二年。以盛唐24位诗人创作成熟、诗名大播言,开元十五年也恰居其中。时代之盛与文学之盛本无必然联系,但是既有联系而且时间上如此契合者,惟盛唐。殷璠选定"开元十五年"为诗歌大盛之年,其思路或在此乎?

国力的强盛刺激了士人勃勃的用世之心,门类繁多的科举取士制度,使大批寒士可以在大体公平竞争的条件下跻身仕途直至出将入相,宽松、多元化的思想格局使士人较少顾瞻,较少禁忌,可以为僧、为道、为儒,也可以为侠为隐,可以效魏晋人佯狂醉酒,可以处士横议、放言无忌、不护细行……。今人曾用"青春浪漫"形容盛唐诗人心态,这正是"盛唐气象"社会性的一种折射。

然而,时代的盛唐与诗歌的盛唐也有不完全契合的一面。殷璠说"开元十五年声律风骨始备"的"始"字大有讲究。始备者,初备之谓也,就是说盛唐诗歌尚未达到全盛的巅峰。以《河岳英灵集》24家盛唐诗人论,除孟浩然外,多数诗人创作的高峰要到开元末、天宝初才形成,例如李白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在开元十八年(一入长安)前后,第二个高潮在天宝四载(待诏翰林出朝)前后。而时代的盛唐到开元后期就走上了下坡路,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被认为是盛唐急转直下的标志。于是诗人的主观与客观社会发生了矛盾和碰撞,这就是盛唐诗人在"青春浪漫"的旋律之外往往更多的是抨击、愤怨、发牢骚,甚至大声疾呼地揭露批判社会的原因。这也是时代的盛唐在诗歌的盛唐上的折射。

如上所述,盛唐诗(或曰盛唐气象)与盛唐社会是密不可分的。说"盛唐气象是反映盛唐时代的",这话当然正确;但如果进一步推论说"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这就是"盛唐气象"与"盛唐之音"的本质……,整个盛唐气象是歌颂了人民所喜爱的正面的东西,这里面反映了这时代中人民力量的高涨,这也就是盛唐气象所具有的时代性格特征"(林庚《盛唐气象》);说盛唐气象是"一种丰富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闪烁着青春、自由和欢乐"(李泽厚《盛唐之音》);说"李白的时代,不但是唐代社会发展的最高峰,也是中国整个封建时代健康发展的最高峰。这期间阶级矛盾缓和在生产力的飞速发展中……。李白的时代面对着这样一个上升发展的现实,这完全是符合人民的愿望和利益的,歌唱这样一个愿望,为他提出更理想的要求,李白就是最优秀地完成了这个时代的使命"(林庚《诗人李白》),则立论不免偏颇了。究其原因,是将时代的盛唐与诗歌的盛唐完全契合了的缘故。所以以上观点招致批评是必然的。批评者说"文学的盛唐并不完全决定社会的盛衰,社会的兴盛不一定带来文学的兴盛",当然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由此否定盛唐诗歌(或盛唐气象)的本质中有"青春浪漫"的一面,复据盛唐两个最优秀的诗人李白、杜甫"却不出现在盛世,而是出现在社会急剧变动以至全面崩溃的时代",并谓"李、杜……创作反映的不是盛世,而是一个危机四伏和充满灾难的时代","李、杜卓越之处恰恰就在惟有他们觉察出了正在酝酿之中的社会危机(裴斐《关于唐诗兴盛的原因和"盛唐气象"的讨论》),则持论又不免陷于另一种偏向了,那就是过分强调了时代的盛唐和诗歌的盛唐不契合的一面。杜甫的创作,严格说并不归属于"盛唐气象"。这一点在《河岳英灵集》中看得最分明,集中收盛唐24人诗而独不收杜甫诗,说明编者对杜甫诗有"另样"的感觉。关于李白诗,上述观点也有失准确。第一,李白诗歌不可能迟至玄宗后期(天宝以后,甚至天宝四载以后)才成熟。李白的诗,至少在开元十八年前后就已经很成熟了,《蜀道难》、《梁园吟》、《梁甫吟》以及"古风"59首中多首五古以及许多登临、酬赠、山水诗都已见大家风味;第二,李白诗歌的价值绝不仅仅在反映那个"危机四伏和充满灾难的时代"的诗,如果只将目光放在天宝以后甚至安史乱后李白的诗,则李白恐怕不成其为李白了。

关于时代的盛唐和诗歌的盛唐的关系,还是王运熙先生说得好:"盛唐诗歌浑厚雄壮的气象……反映了唐帝国强盛时期人们特定的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但就内容题材而论,则不一定反映唐帝国的繁荣昌盛现象,它可以反映繁荣昌盛现象,也可以反映黑暗腐败的现象。""总之,盛唐气象作为诗歌的一种艺术特征,它既与繁荣昌盛的盛唐时代有联系,但又不能对二者的联系做出简单的机械的理解"(《说盛唐气象》),可以说将两个盛唐的关系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

三、"盛唐气象"的艺术特征

"盛唐气象"虽首见于《沧浪诗话》,但真正将"盛唐气象"作为诗学概念提出来、并赋于它深意的是林庚先生。现在,不但在诗学界,即使在艺术界,"盛唐气象"也深入人心了。

"盛唐气象"是一个综合的诗歌艺术现象,它的涵义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它是对盛唐诗人共同的诗歌审美追求的概括;二、它是对盛唐诗歌艺术总风貌的概括。所以,要全面而简明扼要地为"盛唐气象"作一概括归纳和解析殊非易事。

关于盛唐诗的艺术特征,当今学者有很多精辟的见解。本文有意追本溯源地探求一下古人对"盛唐气象"的概括或解析。说得最多的大约还是《沧浪诗话》,如前所引《沧浪诗话》关于"气象"的几则议论,多少都触及到盛唐诗的艺术特征。另外还有如下几则:

1、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诗辨》)

2、惟妙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同上)

3、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性情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同上)

4、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诗评》)

5、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同上)

《沧浪诗话》关于李杜诗歌的议论尚多,因为不牵涉盛唐诗人全貌,故只引一则,以见一斑。以上,第一则论"入神",过于玄虚;第四则论盛唐人"粗、拙"处,仅是盛唐诗的一个细节。惟二、三则,可以算是对盛唐诗(或曰盛唐气象)的总体把握。然而这两则于概括"盛唐诗人的共同审美追求、盛唐诗艺术总风貌"方面,均有所偏离,用严羽自己的话说,尚不能是"真取心肝刽子手"(《答吴武陵论诗书》)。第二则以"妙悟"归纳盛唐诗,第三则以"兴趣"归纳盛唐诗,二者字面上微异,本质大致相同。郭绍虞释"妙悟"云:"沧浪所论毕竟重在透彻之悟,偏于神韵一边。"释"兴趣"云:"沧浪兴趣之说,正同于王士祯所谓神韵之义。"大家知道,无论沧浪的妙悟,兴趣,还是王士祯的神韵,都偏重于盛唐诗中阴柔、宁静的那一面而偏废了盛唐诗浑厚雄壮的另一面。这自然无怪于严羽,他尽管第一个提出了"盛唐气象"这个概念,但却与诗学无关,其论诗,个人的爱好正在所谓的妙悟和兴趣。

值得注意的还是盛唐人殷璠及所编《河岳英灵集》。殷璠的名气远逊于严羽,但他的诗歌识见,尤其是他对盛唐诗歌艺术总貌的概括,却在严羽之上。

殷璠《河岳英灵集》于盛唐24诗人及其诗皆有简短评论、品藻,也多少触及到"盛唐气象"的某些本质,这些都不论。《河岳英灵集》之值得我们注意,是其《序》及《论》中的几段话。其《序》云:

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之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格调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

这一段话差不多是对六朝以来诗歌发展的总评价。"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即表示盛唐诗之大盛。至迟到开元末、天宝初,是盛唐诗的全盛期,可称为"声律风骨兼备"了。"声律风骨兼备"既是对盛唐诗人共同的审美追求的概括,也是对盛唐诗艺术总风貌的概括。

其《序》中还有一段话: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

其《论》中复有一段话: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傅,论宫商则太康不逮。

这两段话,是对声律风骨兼备的盛唐诗艺术风貌的具体解析。"神来、气来、情来"更接近于"风骨"中的"风";《诗·大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撇开教化的儒家诗教,"风"就是动人以情,而"神来、气来、情来"则是诗歌抒情最震撼人的状态。"既闲新声,复晓古体……"一段,是兼声律、风骨二者而言。"风骨"的含义,不待说而明;"声律"的含义,也不仅仅指自"永明体"到初唐沈、宋等人定型的格律诗,而是包含了自六朝到盛唐诗人们在声律说影响下对诗歌审美的种种探求和努力,包括声调、音节、意象的选择和整合以及意境的营造等等。这些探求和努力,主要地反映在近体诗的写作上;但也不尽如此,事实上,当声律说确定之后,唐人的近体往往有古体的风味(即严羽所说的"粗处"、"拙处"),古体诗往往有近体的风味。试以李白乐府《子夜吴歌》其三为例: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当然不是一首律诗,但我们只要仔细检点一下它的声调,就会发现除第一句"一"字当平而仄外,其它都是律句,"秋风"一联,"何日"一联,平仄对得很工整。李白是有意无意间以律句为古风的。说他有意,是他有意于古体中追求声调的美,说他无意,是他自幼受过严格的声律训练,出口入律,对他并非难事。

"盛唐气象"的艺术特征就是"声律风骨兼备",既确切,又明了,比严羽说的"妙悟"、"兴趣"直截了当得多,更比那些"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类"几同无字天书"(钱钟书《谈艺录》语)的玄虚禅语来得切当得多。

四、李白诗歌的艺术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