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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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读《李白集》丛札(2)

《登巴陵开元寺西阁赠衡岳僧方外》(卷二一)云:"衡岳有开士,五峰秀真骨。见君万里心,海水照秋月。大臣南溟去,问道皆请谒。洒以甘露言,清凉润肌发。明湖落天镜,香阁凌银阙。登眺餐惠风,新花期启发。"诗作于巴陵,时在乾元二年末、上元元年初之间。瞿、朱云:"此诗中"大臣南溟去"一语殊不可解。肃宗末年大臣贬谪南方者有第五琦、李揆等人,惟张镐贬辰州司户,与白交谊夙深,或指张镐也。"按:第五琦、李揆与白素无瓜葛,张镐与白虽交谊夙深,然张镐贬辰州在上元二年二月(据《通鉴》),而白已在去岁(上元元年)离巴陵抵江夏,复离江夏抵寻阳、豫章矣。此"大臣"不指张镐甚明。详诗意,皆赠佛徒语,不当于诗中横出大臣贬谪歧意。"大臣"疑是"大师"之误。大师,佛十尊号之一,后因称有德行之僧徒为大师。《晋书·鸠摩罗什传》;"姚兴尝谓罗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大师铜梁秀。"皆是。"师"字繁体左半与"臣"字极相似,当是传抄致误原因。此句之下,"问道皆请谒。洒以甘露言,清凉润肌发",皆赞佛徒道行高深语,与大臣南贬了无关涉。此亦姑妄说之,惟识者正之。

十二、"昔与死无分"

《在寻阳非所寄内》(卷二五)有云:"知登吴章岭,昔与死无分。"按:"昔"当为"惜"之误。诗作于至德二载白系寻阳狱时,是时白妻宗氏在豫章,闻白之难,自豫章来寻阳为白奔走说情,故白在诗中以蔡琰拟她("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吴章岭是从豫章到寻阳必经之地,岭路峻隘,艰于攀登。白在狱中悬想宗氏攀登之苦,惜(怜)其与死几无分别,故有此叹。作昔字则不可解。

十三、"白本家金陵"

《上安州裴长史书》(卷二六)云:"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此段文字,白自叙身世而颇多乖舛,金陵、咸秦、江汉三地名,皆不可靠。此姑单论"金陵"。胡应麟以白先世实与金陵无涉而斥《书》为伪作。王琦以为"金陵"或"金城"(今兰州)之误,勉强可通,因为"金城"与陇西原籍相近。唯郭沫若以为"金陵"无误,其《关于李白》谓:""金陵"是指李暠在西凉所设的建康郡,地在酒泉与张掖之间。其所以命名"建康",有意表示对于东晋首都的眷念。东晋建都建康,别号金陵,故李白对于西凉之建康,亦称之为"金陵"而已。"郭说今已颇为人引用。按:此说曲甚,不通。白与人书自叙籍贯,不当迂回曲折如此。金陵在唐为江南第一商城,又是六朝故都,赫赫奕奕,受书的裴长史断不会联想到此金陵指三百年前李暠西凉所设之建康郡。又,《书》中又叙其出蜀后行迹云:"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同一《书》中有两金陵,一曲指西凉建康,一实指金陵(南京),作书人何以大谬如此?我以为,"本家金陵"或有严重脱误,或因有难以告人隐秘,故意说假话。后一种可能性尤大,否则,短短30余字一段话,何以偏偏关键性的三处地名皆错?

十四、"天长节使"不误

乾元二年秋,自在江夏作《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卷二九)。韦公即韦良宰,时为鄂州刺史(治所江夏)。碑题中"天长节使"之"使"字,诸家多以为衍。王琦注云:"使字疑误。"瞿、朱注云:"按文义,显然不应有使字。"细将碑文读过,我以为"使"字当不误。

德政碑是为褒扬地方官吏德政而作,一般在官吏秩满将离任时,刻于石。碑文形式常为前序后铭。序为散体,历数碑主履历籍贯及德政,为碑文主体。铭为韵文,一般为四言。天长节即8月5日,是玄宗诞日。《旧唐书·玄宗纪》:开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五日),上以降诞日,宴百僚于花萼楼下。百僚请以每年8月5日为千秋节,王公已下献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暇三日,仍编为令。从之。"《新唐书》、《通鉴》、《唐会要》所记略同。天宝七载,改千秋节为天长节。从开元十八年起,每逢圣诞,"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暇三日",几乎是一年之中最大的节日盛典。此篇德政碑,恰作于8月5日,碑文内容遂涉及德政和圣诞两方面。碑文中关于庆典部分如下:

选鄂之胜,帐于东门,乃登豳歌,击土鼓,祀蓐收,迎田祖。……笙竽和籥之音,象星辰而迭奏,吴楚巴渝之曲,各土风而备陈。礼容有穆,簪笏有序。罗衣蛾眉,立乎玳筵之上;班剑虎士,森乎翠幕之前。千变百戏,分曹贾勇。蔺子跳剑,迭耀流星之辉,都卢寻橦,倒挂浮云之彩……

迎田祖,祭秋神,奏古乐,列土风……,皆庆典中庄严肃穆的程序,"礼容有穆,簪笏有序"谓鄂州官吏依资历大小分别肃立参与大典。至"千变百戏"以下,属庆典中之娱乐节目。可以想见,如此隆重的地方庆典,必有一代表朝廷的主持人,而此主持者,又必是州郡最高长官。庆典主持者的头衔,即碑题中之"天长节使"。"使"者,朝廷派遣之谓也,犹言代朝廷在此主持庆典。"使"字如何可删?倘以"使"字为衍而仅留"天长节",则碑题与碑文尤不合。且"天长节"冠于"鄂州刺史"官衔之前,语法亦难通。

天长节地方庆典,地方长官得称"天长节使",此仅以白碑文臆度之。孤说无佐证,献疑而已。

十五、"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

白残句云:"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卷三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引《法藏碎金》曰:"予记太白有诗云:"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后又见潘佑有《感怀诗》:"幽禽唤杜宇,宿蝶梦庄周……"予谓才思暗合,古今无殊,不可怪也。"按:白残联,前句用望帝化鹃、春来啼血事,后句用庄周梦化为蝶事。皆习见之典。然两典同用于一联,则自太白始,且有开启后人才思之功。潘佑(北宋人)之诗,余谓非才思暗合,当系化用白成句。潘佑之前,已有唐人化用白成句者。姑举数例。张祜《华清宫和杜舍人》(一作温庭筠诗)一联:"杜鹃魂厌蜀,蝴蝶梦庄周。"李商隐《锦瑟》一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崔涂《春夕》一联:"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李中《暮春吟怀寄姚端先辈》一联:"庄梦断时灯欲尽,蜀魂啼处酒初醒。"后人递相化用太白一联,堪为诗坛佳话。

十六、"中间"是"后来"

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句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中间"一词,在先的数种李集注本、通行的几种李诗选注本均无解释。均无解释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含义明晓、无须作注的缘故。"蓬莱文章"指汉代文章,"建安骨"指建安时期诗歌风尚;所谓"小谢清发"指南齐谢脁清丽诗风。两句皆有喻意,前句赞李云(此诗题一作《陪侍御叔华登楼歌》,则此句是赞李华)文章,后句李白自指。但是,"中间"一词当作何解?从字面上看,两汉(建安属东汉)为始,南齐小谢为末,李白为什么径称之为"中间小谢"?

近年有两种著作为"中间小谢"作出了解释。一种是郁贤皓先生选注的《李白选集》(上海古籍1990年版),一种是裴斐先生主编的《李白诗歌赏析集》(巴蜀书社1988年版)。《选集》云:"此句谓从汉至唐,中间谢脁诗最清新秀发。"《赏析集》云:""中间"二字实谓两汉、建安诸大家与今日在谢脁楼饯宴诸人之间。"两书大体相同,都是以汉为始,以唐(或今日登楼者)为末,而谢脁处在"两者之间"。这样的解释应该说是较为圆通的。但是,两句诗含有喻意是很明显的,前句比李云(李华),后句自比,这是李白诗歌惯用的手法。如果以两汉为始,小谢为"中间",李云(李华)及李白诸人为末,则比喻的含义全然无有了。登谢脁楼,连带说到小谢诗风清发,并以"建安骨"映衬,是可以的,为什么又无端说到"蓬莱文章"呢?

我以为,"中间小谢"在此处并不表示"两者之间"的意思,而是表示时间顺序类似于"后来"这样的意思,"中间小谢"就是"后来小谢"。"中间"作"后来"解,唐诗中不乏其例,如与李白同时的任华《杂言寄李白》数句:

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任生知有君,君还知有任生未?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邂逅不得见君面。

"中间闻道在长安"就是"后来闻道在长安","中间"作"后来"解,既顺且畅,而要作"两者之间"解,便滞碍难通。以下数例,"中间"的意思均作"后来"解:

①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前两联:"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

②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

③韩愈《送灵师》:"灵师皇甫姓,胤胄本蝉联。少小涉书史,早能缀文篇。中间不得意,失迹成延迁。"

④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间遂作梗,狼籍用戈铤。"

"中间"作表示时态顺序的"后来"解,应是魏晋南北朝时口头语,至唐亦然。如沈约《宋书·刘亮传》的一段:"亮在梁州,忽服食修道,欲致长生。迎武当山道士孙道胤,令合仙药;至益州,泰豫元年药始成,而未出火毒。孙(道胤)不听亮服,亮苦欲服,平旦开城门取井华水服,至食鼓后,心动如刺,中间便绝。"《宋书》例句自友人刘百顺先生(魏晋南北朝史书语词札记)一书中转录。本则写作,得百顺是书启发良多。"中间便绝"就是"后来便绝(死)",这是"中间"作"后来"解的确证。李白诗"中间"一词,仅"中间小谢又清发"一例,但杜、韩等诗句,说明唐人已普遍地使用着"中间"这一后起词义。例句尚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举。《全唐诗》电子版出,我曾借以检索,得"中间"诗句尤夥,大部分仍作"两者之间",少部分作"后来"解更妥。读者有意者可自行检验之。

(刊于《李白学刊》第一辑,三联出版社88年版,末则原刊于中华书局《文史知识》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