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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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韩愈籍贯、郡望考

唐人的郡望与里居,常不相同。而当时习俗,皆称郡望,不重里居。后世据唐人郡望以求里居,遂至于格格不入。《韩愈评传》所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韩愈的里居(籍贯)和郡望问题。

李白说韩仲卿"南阳人"《李太白全集》卷二九《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韩愈自称"昌黎",他的友人和门人如裴度、柳宗元、张籍、李汉等皆以"昌黎"称之。《全唐文》卷五三八裴度《寄李翱书》、卷六八四张籍《上韩昌黎书》、卷七四四李汉《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韩愈文集序》。《柳宗元集》卷一二《先君石表阴先友记》。为韩愈撰行状的李翱,说韩愈"昌黎某人"。为韩愈撰神道碑和墓志铭的皇甫湜,既说韩愈上世曾"居南阳,又隶延州之武阳",又称"昌黎"。《元和姓纂》记载:韩愈"本颍川人稜后,徙陈留"。《旧唐书·韩愈传》云:"昌黎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云:(韩愈远祖)韩寻"世居颍川",韩棱"其后徙安定武安",韩耇"徙居九门"。同书《韩愈传》则云:"邓州南阳人"。

宋人的研究成果,如洪兴祖《韩子年谱》认为,"韩氏初徙南阳之堵阳,后徙昌黎之棘城。"方崧卿《增考年谱》认为:"公为河内之南阳人。"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认为:"公与昌黎之韩异派","南阳之为河内修武,则无可疑者"。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认为:"南阳者,唐东都之河阳,《春秋传》"晋于是始启南阳"者也"。

文献的记载,前人的争议,主要介绍如上。考订韩愈的郡望与里居,必然涉及其世系。今从众说纷纭之中,抉剔爬梳,区别其可信者与可疑者、错误者,力求恢复历史的真相。

韩愈的里籍,在唐为河南府河阳县,即今河南孟州市。孟州市西北二十里苏家庄南有土丘,周围数里许,即韩氏祖茔所在。清《河南通志》卷四九《陵墓》"韩愈祖茔"云:"在孟县尹村岭后,即今苏家庄。自始祖安定桓王茂以下及父仲卿、叔云卿、伯兄会与嫂郑氏,俱拊葬于祖墓。"又云,"韩昶墓,在孟县西北二十里尹村祖茔。韩湘墓,在孟县城东谪星庙下。"据孟州市人考察,本世纪四十年代以前,韩愈七世祖韩茂墓前有碑,上书"后魏安定桓王韩氏之墓",唯碑毁于日军侵华时,无法知悉树碑的具体时间。见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孟县韩愈研究所等编《韩愈与孟县》韩昶墓明万历间为盗所掘,出其志石,志石今存孟州市韩氏家族祠堂内见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孟县韩愈研究所等编《韩愈与孟县》。。韩愈墓在今孟州市西十余里韩庄村,墓保存完好,历代碑刻保存亦完好。

韩氏自北魏韩茂至愈子昶、侄孙湘,前后共九代葬于河阳,韩愈的里籍为河阳,应当是确凿而无疑义的。

韩愈《赠崔立之》诗有云:"旧籍在东都。""东都",指洛阳所在的河南府,河阳为河南府属县之一。韩愈、张籍、张彻、孟郊《会合联句》中韩愈句云:"我家本瀍谷,有地介皋巩。"瀍、谷分指瀍水和谷水。瀍水出河南谷城县北山,东入于洛;谷水出弘农渑池县南墦冢林、谷阳谷,东南入于洛。桑钦:《水经》卷一五、一六。皋指汉之成皋县,当唐之汜水县;巩指巩县。"家本瀍谷"、"地介皋巩",都准确地标明了河阳所在的位置。韩愈关于旧籍河阳的叙述,还有许多。一生行踪,更可以证明他是以河阳为祖居之地的。

然而,后世关于韩愈里籍有种种说法,再加上他又屡屡自称"昌黎韩愈",使原本清楚确凿的里籍问题紊乱不清。下面胪列各种说法,并略为条疏。

1.昌黎说。

因为韩愈自称"昌黎韩愈",时人遂也这样称呼韩愈,所以李翱在韩愈卒后撰《故正议大夫行尚书吏部侍郎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礼部尚书韩公行状》(以下省称《行状》)时,径称韩愈"昌黎某人"。《旧唐书》韩愈本传因之。昌黎是韩氏郡望,以郡望相称是唐人习惯,意在举其远祖原籍以作其姓氏标识,与本人当世或近世的里籍已无必然联系。岑仲勉《隋唐史·唐史·门第之见与郡望》有云:"战国撩乱,人户流离……后此人各以氏代姓。今所谓姓,即古所谓氏,是为我国种族混乱之第一次大变。所幸战国至汉,各地陆续建设郡县,郡县大约依古代各氏族之住地为区域,人口即有迁徙,犹能各举其原籍之郡名以作标识,如太原、陇西、安定、南阳、清河等,皆后世所谓郡望也。单举姓氏以为称,未识世系之同异,郡望即别宗支之一法。"例如王维,《旧唐书》本传云:"太原祁人……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人。""太原祁"是王氏郡望,自维父处廉徙家蒲后,蒲就是王维实际的家居地。唐人重郡望,亦重里籍(当世或近世的居住地),如果数代居住于某地,则里籍的重要性不在郡望之下,因为那里有祖先的产业、坟墓。例如韩休(相玄宗)、韩滉(相德宗),其郡望为昌黎,《元和姓纂》卷四、《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三上》。但两《唐书》韩休、韩滉本传俱称其"京兆长安人",而不及其郡望。韩愈尽管屡屡自称"昌黎韩愈"(郡望),同时也屡屡提及他在河阳的"旧籍",幼女挐不幸死于商山层峰驿,权葬于彼,仍要"归女挐之骨于河南之河阳韩氏墓葬之"。《韩昌黎文集》卷三五《女挐圹铭》。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行状者,门生故旧状死者行业上于史官,或求铭志于作者之辞也。"李翱为韩愈撰"行状",径谓其为"昌黎某人"而不及其里籍,未免有些苟简了。

至于昌黎是否为韩愈一支的郡望?韩愈为什么屡称其郡望为昌黎?下文再辨之。

2.南阳说。

李白为韩愈父所撰之《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云:"君名仲卿,南阳人也。"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以下省称《神道碑》)、《新唐书》韩愈本传因之。但二者又有差异,《神道碑》云:"后居南阳,又隶延州之武阳。"《新唐书》云:"邓州南阳人。"

研究者多认为李白所说的"南阳",就是《左传》"晋于是始启南阳"的"南阳",与皇甫湜《神道碑》和《新传》之"南阳"不同。按"晋于是始启南阳"见《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释云:"启,开也,此为开辟疆土义。"是。《水经注》卷九"清水"注引马季长(融)语云:"晋地自……朝歌以南至轵为南阳。"朝歌当今河南淇县,轵即今河南济源县南之轵城镇。自朝歌至轵,东西距离约三、四百里,当太行之南,黄河之北,是谓南阳,正是晋文公扩张其势力、开辟其疆土的范围。《水经注》同卷注引应劭《地理风俗记》云:"河内,殷国也,周名之为南阳。"河内为汉郡名,其范围大致同于马融所说的"自朝歌以南至轵",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河内"即"南阳","南阳"即"河内"。但是,严格地说,"河内"与"南阳"仍有区别,区别乃在于"河内"为郡名,而"南阳"指太行之南、黄河之北这个范围。秦以前的"南阳",史籍中数见,都是指这个范围,而不是某郡或某地的名称如《左传·文公元年》:"晋文公之季年,诸侯朝晋,卫成公不朝……(文公)使告于诸侯而伐卫,及南阳。"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南阳)其地甚大,不止为晋所有,应劭所谓"为魏、郑、卫三国之地"者也。"。韩仲卿的里籍河阳,正在晋所启之"南阳"范围以内,所以研究者认为李白所说的"南阳",既指河阳所在的范围,也指唐河南府属县河阳。

这样理解李白所说的"南阳",令人可疑:李白为什么要用范围如此宽泛、甚至有些晦曲的"南阳",来代指韩仲卿的里籍河阳呢?如韩仲卿的里籍是他本人提供给李白,由李白写入《去思颂碑》的,那么,韩仲卿对于自己的里籍,何以有如此大而无当,晦而曲的表述呢?这些都是难以解释的,因为这不符合古代为人撰碑写传的习惯。如传(碑)主的里籍不明确,仅知其范围所在,容或有这样的表述,然而韩仲卿的里籍却是清楚而确凿的。李白称人籍贯或郡望,喜以古地名代今名,却没有以一个"其地甚大"的范围去代指某州某县的例子。

因为这样理解李白的所谓"南阳"委实有迂曲之弊,于是就有了"南阳即修武"的说法。洪兴祖《韩子年谱》"世谱"云:"《汉书·地理志》有两南阳:一曰河内修武,即"晋启南阳"是;一曰南阳堵阳,即韩骞所徙南阳郡,在唐属邓州。"所谓"汉有两南阳"是错误的,其源盖自于应劭。《汉书·地理志》"河内郡修武县"注引应劭语曰:"晋始启南阳,今南阳城也,秦改曰修武。"这一段话不但有语病,且地理概念混淆:晋始启之"南阳"既是汉代之"今南阳城",就应当是南阳郡治所宛县,而不应当是河内郡的修武县;另外,修武之名,古已有之,也非秦所改《韩诗外传》卷三略云:武王伐纣,勒兵于甯,更甯曰修武。又《汉书·地理志上》"河南修武县"下引臣瓒语曰:"《韩非书》"秦昭王越赵长平,西伐修武",时秦未兼天下,修武之名久矣。"。应劭先言"河内,殷国也,周名之为南阳",大致是对的,因为二者的范围相同;此言"南阳即修武",便错了,因为修武(今河南获嘉县)当汉时仅是河内郡的一个属县。应劭的这个错误给后世带来了很大的混乱,例如《资治通鉴·周纪四》赧王四十二年胡三省注云:"南阳,实修武。"

其实,姑且认为李白所说的"南阳"就是修武,也是难以圆通的,因为修武与河阳固然同属河内郡,但是以南阳指修武,再以修武代河阳仍然是迂曲的,不合于古人为碑传的惯例。李白既不会以"南阳"代河阳,也不会以"南阳"代修武。

事实上,李白所说的"南阳",与皇甫湜《神道碑》、《新传》所说的"南阳"同,俱指唐时属山南东道的南阳郡,即邓州,也就是洪兴祖《韩子年谱》所说的"南阳堵阳,即韩骞所徙南阳郡"。南阳为韩氏郡望之一,与昌黎同。按:一姓常不止一望,如李姓有陇西、赵郡二望,崔姓有清河、博陵二望,而韩氏,则有南阳、昌黎二望。韩愈父仲卿以南阳为望,故李白称仲卿为南阳人,《神道碑》、《新传》因之。至于韩愈为什么以昌黎为郡望,与其父相异,另有原因,下文再议。

皇甫湜《神道碑》又云"又隶延州之武阳",颇令人不解。按延州即今陕西之延安,与韩愈里籍和郡望似风马牛不相及,且延州属县无武阳。岂其字有讹误耶?或者是皇甫浞粗疏所致皇甫湜为《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铭》,因行文粗疏俱有错误,如《神道碑》叙韩愈历官之"尚书都官郎中"、"尚书职方郎中",两处"郎中"皆"员外郎"之误。《墓铭》谓韩愈为韩茂"六代孙","六"为"七"之误。?

3.陈留说。

《元和姓纂》卷四云;"(韩氏)本颍川人棱后,徙陈留。唐礼部郎中韩云卿,弟绅卿京兆司录。兄(仲卿)子会、愈。"陈留郡为秦时所置,汉因之,郡治在今河南开封南。韩稜(后汉时为南阳太守)被认为是韩愈远祖西汉弓高侯韩颓当之后,稜的后裔由颍川徙居陈留,所以《元和姓纂》以韩愈为陈留人。按以韩颓当、韩棱为韩愈远祖,极不可靠,即使韩颓当、韩稜确为韩愈远祖,但韩氏自韩茂以下九世已以河阳为本族定居之地,则陈留一说过于旷远,并无多少实际意义。

现在讨论韩愈以昌黎为其郡望的问题。

韩愈第一次自称"昌黎韩愈",在贞元十四年写的《汴州东西水门记》中,此后就屡屡如此自称,计有九次之多。韩仲卿自称郡望为南阳,而韩愈自称郡望为昌黎,与其父相异,原因在于受社会风习的熏染,冒认名宗,完全是势利之见。岑仲勉《隋唐史·唐史·门第之见与郡望》云:"一姓常不止一望,举其著望,则目为故家,举其不著,则视同寒畯,攀附宗枝之习,于是乎起。"韩氏二望,昌黎为"著望",而南阳次之。据《元和姓纂》,韩氏还有颍川、陈留二族,也各为郡望,更为"寒畯"。岑仲勉又云:"李敬玄,谯人,而与赵郡李氏合谱,张说,洛阳人,而越认范阳,王缙望太原,而越认琅邪。此三人皆宰相也,犹必冒认名宗,正所谓势利之见,贤哲不免,又何怪韩愈或称昌黎,或称南阳,致后世考证家聚讼不已耶。"

就昌黎、南阳、颍川、陈留四望而言,韩愈一枝,与昌黎最少瓜葛。按昌黎,在汉时称交黎,属辽西郡《汉书·地理志下》。,在后汉为昌辽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卷二三谓"昌辽"即"昌黎",辽、黎双声变转也。姑从之。,属辽东国《后汉书·郡国志五》。,其位置约在今辽宁凌源县附近。三国魏时始置昌黎郡,晋、后魏因之,其位置约在今辽宁朝阳县与义县一带,即后世韩氏认为郡望的所在。昌黎韩氏,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是后魏韩播徙居昌黎棘城(昌黎郡属县)后,逐渐繁衍形成当地著姓的,历经数百年至唐,名人辈出,成为韩氏著望,韩休(相玄宗)、韩滉(相德宗)即昌黎韩播之后。韩愈八世祖韩耆,是后魏拓跋嗣永兴间(409-413)"自赫连屈丐来降"后魏的见《魏书·韩茂传》。。赫连屈丐史无传;后魏拓跋珪天赐四年(407),匈奴人刘渊(匈奴冒顿氏之后,冒姓刘氏)之后赫连勃勃立大夏国,意赫连屈丐当即赫连勃勃属下的一部。大夏国据有今宁夏全部、甘肃陕西北部及内蒙南部一带,《魏书·韩茂传》谓茂"安定武安人也","安定武安"约在今甘肃泾川至宁夏固原之间。可知韩耆(韩愈八世祖)、韩茂(韩愈七世祖)父子投后魏之前,其先世长期居住于远离中原的西北部一带。韩播的徙居昌黎与韩耆的自安定武安投后魏,孰先孰后,具体年代已不可知,依《宰相世系表》推之,韩播为韩滉十世祖,韩耆为韩愈八世祖,播与耆很可能是同时人,相差不会太远。所以可以断言,韩愈的以昌黎为郡望,毫无依据,唯一的蛛丝马迹的联系,就是韩播、韩耆俱以西汉弓高侯韩颓当为他们共同的远祖而已。

韩氏的另一郡望南阳,与韩愈一支的关系也毫无联系。据《宰相世系表》,后汉韩骞与韩稜分属韩颓当的两支,骞"避王莽乱,居赭阳"(赭阳即堵阳,南阳郡属县),而稜则"世居颍川"(当今河南许昌地区)。韩稜是《宰相世系表》、《元和姓纂》"认定"的韩愈的远祖,足证南阳与韩愈一支毫无联系,愈父仲卿仅据韩骞为韩颓当裔孙这一点蛛丝马迹的关系,以南阳为其郡望,与韩愈的以昌黎为郡望一样,也是"冒认名宗,正所谓势利之见"。

相较而言,韩氏郡望中较为"寒畯"的颍川、陈留,与韩愈一支的关系倒密切一些。即便是颍川、陈留,也是建立在汉之韩颓当、后汉之韩稜是韩愈远祖这一基础之上的,然而韩颓当、韩稜之为韩愈远祖,极不可靠,则韩愈的郡望是否即为颍川或陈留,仍然是值得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