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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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韩愈的"阳山之贬"析(1)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十二月,刚刚正式跨入仕途、任监察御史的韩愈,因上疏言事被贬阳山。同时被贬的,还有他的御史台同僚张署、李方叔。上疏的事由,两《唐书》韩愈本传所载都是错误的,如《旧书》本传说:"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不专机务。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为连州阳山令。"(《新书》略同)韩愈上疏,非因宫市之弊,乃为关中天旱人饥,请求皇帝缓征租税事,弹劾的是谎报旱情、专务聚敛的京兆尹李实。其本事见于皇甫湜撰《韩文公神道碑》,《资治通鉴》所载,即据《神道碑》:

(德宗贞元十九年)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十二月……京兆尹嗣道王实,务求征求以给进奉,言于上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由是租税皆不兔,人穷至坏屋卖瓦木、麦苗以输官。……监察御史韩愈上疏,以"京畿百姓穷困,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征未得者,请俟来年蚕麦",愈坐贬阳山令。(卷236,唐纪52)

这记载符合韩愈自己的叙述,韩愈《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见于他的文集。

直接打击、迫害韩愈的人是谁呢?两《唐书》及《通鉴》均未提及,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和李翱《韩吏部行状》只是约略地说:

因疏关中旱饥,专政者恶之,出为阳山令。(《神道碑》)

选授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为幸臣所恶,出为连州阳山令政。(《行状》)

其中的"专政者","幸臣",依《通鉴》所载韩愈贬官的经过看,极有可能是李实。《旧书·李实传》说:

李实者,道王元庆玄孙。以荫入仕……贞元十九年为京兆尹……寻封嗣道王。自为京尹,恃宠强愎,不顾文法,人皆侧目……实为政猛暴,方务聚敛进奉,以固恩宠,百姓所诉,一不介意……陵轹公卿百执事,随其喜怒,诬奏迁逐者相继,朝士畏而恶之……二十一年,有诏蠲畿内逋租,实违诏征之,百姓大困,官吏多遭笞罚,剥割掊敛,聚钱三十万贯。胥吏或犯者,即按之……京师贵贱同苦其暴虐。顺宗在谅逾月,实毙人于府者十数……(《新书·李实传》略同)

就在韩愈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之前,长安优人成辅端编歌谣嘲讽李实,"实奏辅端诽谤朝政,杖杀之"(《通鉴》卷236,唐纪52)。李实既是德宗晚年宠幸的大臣之一,又贪赃枉法、残贼暴虐,韩愈上疏弹劾他,他于是迫害、打击了韩愈。一般来讲,这个推论是令人信服的。

但是,韩愈自己不相信遭贬是因为上疏言事,也未怀疑是李实的报复。他在被贬两年后即永贞元年(贞元二十一年)九月写的五言长诗《赴江陵途中寄赠翰林三学士》的开头回忆自己被贬说:

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

"汗漫""恍如"都是怀疑的口气,对自己的被贬既感到冤愤,又感到莫名其妙。"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断然否定上疏言事是致贬的直接原因。他在诗中还说:

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州!

这几句说论早之疏上呈后的反应。起初的反应是良好的,皇帝(德宗)感动了,司空也同意韩愈缓征租税的主张。司空指杜佑,时杜佑以平章事检校司空。可见,上疏言事和弹劾李实是成功的,然而,对韩愈的处分却是那样出人意料:"乃反迁炎州"--贬官到距长安数千里外的荒蛮之地阳山!这是个陡然的变化。这个陡然的变化必有非常的原因,而这个非常的原因并非上疏言事本身。韩愈在诗里,是这样揣测的: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还断不。

怀疑自己被贬与柳宗元、刘禹锡有关。"同官"即御史台同僚,时刘禹锡为监察御史,柳宗元为监察御史里行。这几句意思是说,同僚当中,最要好的是柳、刘二位,是不是他们将"语言"泄露出去了,传到"冤仇"者那里?韩愈虽然模糊地推翻了这个怀疑,但他首先疑心柳、刘,这个心思的萌起,很值得推敲。

"传之落冤仇"的"落",可作传到解,也可作构成、成为解。无论作哪种解释,韩愈心目中一定先有一个"冤仇"者在,因为他的构成冤仇的"语言"是客观存在。这个"冤仇"者就是迫害、打击他的人。不过韩愈觉得他和"冤仇"者之间的冤仇并未公开化、明朗化,"冤仇"者打击他,那么在他与"冤仇"者之间必有"中介"人。一想到"中介"人,韩愈首先就疑心到柳、刘。这就是韩萌起这一心思的原因。

柳、刘并没有泄露什么语言给"冤仇"。不过,这是后话,下面再作辨析。我们可以顺着韩愈的疑心作一个假设:柳、刘所泄的"语言"指什么?泄给了谁呢?清人徐震《韩集诠订》说:"观此二句(按:指"或虑语言泄"二句),则退之上疏论早,当为密疏。"即是说,韩愈论早密疏的内容,不曾避开柳、刘,柳,刘遂传到"冤仇"者那里了。那么,这"冤仇"者显然指李实。唐故事:谏官上密疏,应不为外人知,倘有泄露,就是失职。杜甫《晚出左掖》诗,"避人焚谏草"一句,就反映了谏官谨慎的心情。李实如果预先知道了韩愈密疏的内容,可以先为防范,也可以密疏泄露为借口反罪韩愈。今人卞孝萱先生亦有此看法,他认为应从柳、刘与李实的交谊上来考察韩愈的怀疑(《刘禹锡年谱》34页,中华书局63年版)。这说法似难以成立。一、柳,刘与李实虽有交谊,但他们与王叔文等订立政治上的"生死"交后,他们与王叔文等的交谊已远远超过与李实的交谊;二、顺宗于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即皇帝位,即位后第二十七天,就"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通州长史"(《通鉴》语,卷236,唐纪52)。远贬李实,是王叔文等永贞党人执政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可见,王叔文等早已将为政暴苛的李实视为政敌,只待时机一到就翦除他,柳、刘怎么会泄密疏内容给李实?这一点,韩愈十分清楚,因为他写《赴江陵途中寄赠》诗时,王叔文早已远贬了李实;三、前已说过,韩愈上疏论旱,起初的反应是好的,"天子恻然感"或是韩愈对德宗的开脱和美化,"司空叹绸缪"绝不是他凭空虚拟。如果李实预先作了防范,或是以谏官失职反诬韩愈,则论旱之疏初呈不会有这样好的反应,韩愈也不会有"上疏岂其由"的断然否定;四、倘是李实打击了韩愈,有几个现象难以得到圆满解释:为什么韩愈上疏,会株连了张署、李方叔二人?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说:"文公历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诏蠲免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似乎韩愈上疏与张、李联名。这是从韩愈三人被贬的现象作出的判断。按之史籍,都没有联名的说法,韩愈《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提到上疏人凡四,曰:"臣伏以今年以来"、"臣愚以为"、"臣窃见陛下","臣至陋至愚"。皆是韩愈自称,可见不是联名张署《赠韩退之》诗云:"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见《韩愈集》所附)足证御史台所上状是韩、张联署。撰此稿时,未见于此,特作此更正。。另外,顺宗即位后远贬李实,为什么不召回因弹轨李实而贬在阳山的韩愈等?而直到顺宗内禅、宪宗即位。王叔文等永贞党人纷纷远窜后,韩愈才被召回到长安?

我以为韩愈疑心柳、刘"语言泄"的潜台词,就是暗指王叔文、王伾、韦执谊等永贞党人打击,迫害了他。韩愈将柳、刘视作他与王叔文等"冤仇"之间的中介人,所泄的"语言",不是论旱的密疏内容,而是韩愈平时对王、韦等不满的"语言"。柳、刘与韩愈同在御史台供职,韩与柳、刘为文字至交,他的不满王、韦的私下议论并没有回避柳,刘。葛立方《韵语阳秋》说:"(退之)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柳、刘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也说:"退之出官,颇猜柳、刘泄其情于韦、王。"葛立方等据韩愈诗作出的推断是有道理的。

不同意这个推断的理由主要是:韩愈被贬时,王伾、王叔文只是东宫属官,尚未参与政权,且绝不是德宗的"幸臣"。二王固是东宫属官,而永贞党人中重要成员之一韦执谊却和李实一样,在德宗时即是炙手可热的"专政者"和备受德宗宠幸的"幸臣"。《新唐书·韦执谊传》说:

韦执谊,京兆旧族也。幼有才,及进士第,对策异等,授左拾遗。年逾冠,入翰林学士,便敏侧媚,得幸于德宗……与裴延龄,韦渠牟等宠相埒,出入备顾问。帝诞日,皇太子(即顺宗)献画浮屠象,帝使执谊赞之,太子赐以帛。诏执谊到东宫谢太子,卒见,无所籍言者。(太子)乃曰:"君知王叔文乎?美才也!"执谊由是与叔文善。……补阙张正一以上书召见,所善王仲舒、韦成季、刘伯芻、裴茞、常仲孺、吕洞往贺之。或谓执谊曰:"彼将论君与权文钩党事。"执谊即白成季等朋比,有所窥望。帝诏金吾司,得相过食饮状,悉逐出之。(《引日书·韦执谊传》略同)

方崧卿《(韩文公)年谱增考》云:

德宗末年,不任宰相,所取信者,李实、韦执谊辈耳。

《资治通鉴》云:

(德宗贞元十九年)叔文……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陆淳、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日与游处,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卷236,唐纪52)

这几段记载说明了:一、韦执谊也得幸于德宗,其权势气炎不在李实之下;二、顺宗即位前,韦执谊已与王叔文等永贞党人相友善;三、王叔文在未掌握实际权力前,已利用韦执谊的得幸,迫害无辜朝官,他们迫害张正一等,即一典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