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冬,京师天旱人饥,而京兆尹兼司农卿李实"恃宠强愎,不顾文法",急欲"聚敛进奉,以固恩宠"(《旧唐书·李实传》),京师人由是租税皆不免。时韩愈在御史台,为监察御史,遂与同僚张署、李方叔上疏,"言关中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请宽民徭而免田租之弊。天子恻然,卒为幸臣所谗,贬连州阳山令。"(《韩子年谱》)张署贬临武(属郴州)令,李方叔亦贬江南某县令韩愈有《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见集卷三。愈《唐故河南令张君(署)墓志铭》云:"君……自京兆武功尉拜监察御史,为幸臣所谗,与同辈韩愈、李方叔三人俱为县令南方。"张署《赠韩退之》诗(《全唐诗》卷三一四,又《昌黎集·附》)有云:"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白简趋朝"谓御史台联名上疏。则御史台所上之疏为韩愈拟就而张、李并署也。韩、张贬地俱在江南西道,二人同赴贬所,故云"苍梧左宦一联翩";李方叔贬在江南何县,不得其详。。贞元二十一年四月,朝廷大赦,韩、张乃奉命离开阳山、临武,待命郴州,等候朝廷新的任命。韩愈的待命郴州,尚有一些史实扑朔难明;待命郴州及其以后的创作和思想,尤其是他与永贞党人王叔文、韦执谊以及刘禹锡、柳宗元的关系,都发生了一些变化,皆值得探究。限于篇幅,本文将详于前者,对于后者,略作提示,以俟将来。
一、关于韩愈待命郴州的时间
贞元二十一年是中唐之际颇多变故的一年。这一年有两个皇帝去位,又有两个皇帝即位:正月癸巳德宗崩,顺宗即位;八月庚子顺宗逊位称太上皇,宪宗即位。在此期间,朝廷颁布了三次大赦:第一次在二月甲子顺宗即位时,第二次在四月戊申册立太子礼毕时,第三次在八月辛丑宪宗即位改元永贞时。朝廷政局的多故导致了相关政策及朝臣人事的更迭,而这一切,均与远贬蛮荒的韩愈、张署息息相关着。
顺宗即位的第一次大赦,与韩、张无关。册立太子(即李纯,即位为宪宗)的第二次大赦的恩波,乃惠及韩、张。《旧唐书·顺宗纪》:"(贞元二十一年夏四月)戊申(九日),诏以册太子礼毕,赦京师系囚,大辟降从流,流以下减一等。"于是韩自阳山、张自临武往郴州待命。当时的郴州刺史为李伯康,他是韩、张待命期间的上司兼主人。本年十月,李伯康卒于任所,时已在江陵府任法曹参军的韩愈有《祭郴州李使君文》,说到他初至郴州的情况及他在郴的时间:
俟新命于衡阳,费薪刍于馆候。空大亭以见处,憩水木之幽茂。逞英心以纵博,沃烦肠以清酎。航北湖之空明,觑鳞介之惊透。宴州楼之豁达,众管啾而并奏。得恩惠于新知,脱穷愁于往陋。辍行谋于俄顷,见秋月之三彀……
"衡阳"即郴州,以郴州在衡山之南故也。韩、张待命郴州,李伯康颇尽地主之谊,安置他们于水木幽茂的馆候,纵博(赌)、小酌、泛舟、宴乐,都是他着意为客人的安排。关于韩、张待命郴州的时间,《祭文》说:"见秋月之三彀。"彀,持弓满也,"秋月三彀"谓其在郴经见七、八、九三月之月满。即此可知韩、张抵郴的时间在六月中之后、七月中之前,否则他们尚可见夏(六)月之一彀,或无法见到秋月之三彀。韩、张离开郴州在九月月满之后。当韩、张至衡州时,愈有诗云:"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新月"有二说:一谓上弦之月,即每月七、八日之月;又谓下弦之月,即每月二十二、三之月。以"穷秋"和"破"字看,当指下弦之月。继至洞庭,愈有诗云:"十月阴气盛,北风无时休。"(《洞庭阻风赠张十一署》)是乍届初冬光景(据日人平冈武夫《唐代的历》,本年十月初六立冬)。即此可知韩、张离郴在九月二十日左右。根据以上的推算,韩、张待命郴州的时间自本年六、七月之交至九月二十日,约80余日。韩、张的郴州待命,几乎用了整整一个秋天,若无特殊原因,这个时间就太长了。
二、关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的几个问题
韩愈《祭郴州李使君文》云:"逮天书之下降,犹低徊以宿留。""天书下降"谓朝廷对他们新任命下达。新任命是何时下达的?既已下达,韩、张为什么仍然"低徊宿留"在郴?在此,适宜于对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一诗加以讨论。这是韩愈在郴最重要也是惟一的创作: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洞庭连天九嶷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同时流辈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张功曹"谓张署,功曹是张署新的任命--江陵府功曹参军。张署歌辞云"坎坷只得移荆蛮","判司卑官不堪说",是兼韩、张二人说的,其时韩愈新的任命是江陵府法曹参军。诗作于贞元二十一年(即永贞元年,八月五日改元)八月十五日夜,韩、张待命郴州已一月有半,而距他们最后离开郴州也一月有余,与《祭文》所说"逮天书之下降,犹低徊以宿留"同。新的任命既已下达而二人仍然居留郴州一月有余,看来其间果然有特殊的变故发生。
此诗向来颇多歧解,歧解又多在张署的那一段歌辞中:
1."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昨者"是何时?"嗣皇"指顺宗还是宪宗?2."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赦书"指哪一次?3."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州家"谓郴州刺史李伯康,"使家"何指?"州家"的"申名"和"使家"的"抑"复何指?
"昨者",方崧卿云:"昨者,别本作昨日。"(《年谱增考》)未知何据,今韩集所见宋本未见此异文。以"昨日"而言,"嗣皇"指宪宗即位无疑。按贞元二十一年七月乙未太子监国,八月庚子(四日)太子即位,是为宪宗。宪宗即位之次日改元永贞,大赦天下(即第三次赦书)。按唐代"赦书日行五百里"的规定,"昨日"(八月十四日)抵达郴州是相当从容的《元和郡县志·江南道》:"(郴州)西北至上都(长安)三千二百七十五里。"赦书日行五百,则七、八日内可抵郴州。。以"昨者"而言,时限略宽一些。韩愈《归彭城》:"昨者到京城,屡陪高车驰。"《赴江陵途中寄赠翰林三学士》:"昨者京使至,嗣皇传冕旒。""昨者"指十数日前、一月之内发生的事。但如果"嗣皇"指本年正月丙申(二十六日)顺宗即位,"赦书"指二月甲子(二十四日)顺宗即位后所颁之大赦(即第一次大赦),则"昨者"指半年以前,未免太远。且顺宗即位及大赦,韩在阳山(属连州),张在临武(属郴州),二人均无缘听到"州"前的大鼓。张署歌辞中有云:"嗣皇继圣登夔皋"钱仲联云:"顺宗即位,韦、王用事,张署岂颂之为夔皋?"(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三)驳得极是。
第一个疑问清楚了,第二个疑问也就昭然明白。"赦书"是宪宗即位所颁而非顺宗即位所颁。如上所述,顺宗即位,韦、王用事,所颁赦书与韩、张无关。因册立太子所颁赦书,韩、张得待命郴州,并得到量移江陵府判司的新任命。"昨者"州前大鼓,传来了宪宗即位所颁赦书,而韩、张此前已沾恩量移,所以复与韩、张无缘。在韩、张看来,他们是因御史台上疏为民请命而遭贬的,赦书三降,而他们仅得量移,仍不脱于"荆蛮",所以不禁满腹牢骚和委屈,遂发而为张署的歌辞。方东树评《八月十五夜》云:"一篇古文章法,前叙,中间以正意、苦语、重语作宾,避实法也。"中间的"正意、苦语、重语",虽是张署的歌辞,也正是韩愈自己的心声。
"州家申名"是韩、张郴州待命期间郴州刺史李伯康的一种行政行为。韩、张作为左降官,在任满或贬职期间逢赦,其新的任职,例由当地州刺史具名申报,再由朝廷有司核准执行。张署所在临武为郴州属县,而韩愈所在阳山为连州属县,因韩、张为"同案"左降官,且连州为下州,郴州为中州,所以当册太子礼毕赦书颁布后,朝廷安排韩、张俱往彬州待命,将韩、张新的任命的权力交予郴州刺史,其用意如此。但是,州刺史对下属官员的处置,还要受到观察使的制约,或者应首先得到观察使的同意。观察使全称观察处置使,是朝廷的派出机构,职衔和权力都较州刺史为大。这一层官员的设置及权力演变,《新唐书·百官志四》略述其过程:
贞观初,遣大使十三人巡省天下诸州,有巡察、安抚、存抚(使)之名。神龙二年,以二十人为十道巡察使,按举州县,察刺史以下善恶。开元二年,曰十道按察采访处置使,二十年曰采访处置使。天宝末,又兼黜陟使。乾元元年,改曰观察处置使。
无论巡察、按察、采访处置及观察处置等名称的转换,使职之设,其用意只是"监察所部善恶,举大纲"而已,地方行政权力,仍在州刺史,所以《百官志》又说:"凡奏请,皆属于州。"但使职的权力后来渐有扩大,致使"威柄外移,渐不可久"(《新唐书·杨绾传》),天宝九载曾下诏,重申采访使"但察访善恶,举其大纲,自余郡务,所有奏请,并委郡守,不须干及"。安史之乱后,使职(尤其是节度使)的权限越来越大,积渐而终成尾大不掉之势。但诸使之中,除了节度使因握有地方军事权力其势甚重之外,观察处置使的权力朝廷并无新的规定,仍在游移不定之间。这一点是"州家申名使家抑"一句微妙的背景。
湖南观察使理所在潭州(长沙),管七州:潭、衡、郴、永、连、道、邵,当时的观察使为杨凭。"州家申名使家抑"表面上的含义就是郴州刺史李伯康向观察使所申报,欲使韩、张返回京城,而遭到杨凭之"抑"。8月15日以前,州家申名,使家抑之;8月15日以后,州家再申名,使家再抑之。韩、张郴州待命80余日,就是在州家使家的争执中度过的。张署歌辞云:"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文谠注:"言同被迁谪者皆赦还京师矣,(而我)独彷徨于此,仰视归路,如天险之不可知也。"(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三引)此之谓也。
"州家申名使家抑"是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关键所在,也是韩、张待命郴州最重要的事件。其表面上的解释如此,其潜在的深层含义尚不止此,有待进一步开掘。
三、"州家申名使家抑"史实辨析
郴州刺史李伯康,两《唐书》无传。权德舆有《郴州刺史李公墓志铭》载其事迹甚详。据志,李伯康贞元中历任监察御史、侍御史,贞元十九年秋七月拜郴州刺史,稍早于韩愈的贬阳山。按此履历,韩与李尝同任职长安,但韩愈《祭郴州李使君文》云:"古语有之:白头如新,倾盖若旧。顾意气之何如,何日时之足究?"则韩、李并不相识或无有往来。贞元十九年末,韩、张贬岭南,途经郴州,李伯康盛情接待,意气相投,这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倾盖"相交。韩抵阳山之明年,以土产黄柑遗李,李寄以纸、笔,见韩《李员外寄纸笔》诗。韩后来又以阳山所作《叉鱼》诗投李。赦书至,韩、张待命郴州,李再次盛情接待,已见上述。想来,李伯康对韩、张的热情,完全出于对他们人品的敬重,申名上报,虽是例行公务,亦出于对他们遭遇的同情。关于李伯康对韩、张的申名以及与使家之争,韩《祭郴州李使君文》有一段话,颇值得注意:
美夫君之为政,不挠志于谗构。遭唇舌之纷罗,独陵晨而孤雊。彼忄佥人之浮言,虽百车其何诟?洞古往而高观,固邪正之相寇。幸窃睹其始终,敢不明白而蔽覆!
据权德舆《李伯康墓志》,李伯康一生平淡无奇,波澜不起。自代宗大历初入仕至贞元末卒于郴州刺史任,从仕30余年,李伯康三为州郡僚佐,四为县尉,两任御史台,郴州刺史是他最高的职务。他大约属于良吏一类,仕宦虽不达,却也循例迁转,并无大的坎坷。《墓志》惟对他"栖迟下国"、未能及时调回长安表示遗憾,绝无如韩愈所说遭遇过"谗构"、"唇舌"、"浮言"等事件发生。那么韩愈《祭文》中所说的那一场"唇舌纷罗"、"邪正相寇"指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