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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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唐诗中的长安侠少和"恶少"(2)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侠客行》《李太白集》卷三。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玉剑浮云骑,金鞍明月弓。……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日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追弄沧海月,战罢阴山空。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王维《少年行四首》其三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令狐楚《少年行四首》其三

这反映了唐人所承继的自北朝以来的尚武精神和重边功的心理,也与当时文士普遍具有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鲁儒甘被笑,对策鬓皤然"的心理相同分别为杨炯《从军行》句、王贞白《少年行二首》其一句,见《全唐诗》卷五〇、七〇一。。这些侠少们在长安的生活形态是怎样的呢?且看唐人笔下这一群体的形象:

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汉王。臂鹰金刚侧,挟弹玉舆傍。驰道春风起,陪游出建章。

侍猎长杨下,承恩更射飞。尘生马影灭,箭落雁行稀。薄暮随天仗,联翩如琐闱。

玉剑膝边横,金杯马上倾。朝游茂陵道,夜宿凤凰城。豪吏多猜忌,毋劳问姓名。

李嶷《少年行三首》

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狂。身从左中尉,官属右春坊。戋刂戴扬州帽,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

追逐轻薄伴,闲游不着绯。长拢出猎马,数换打球衣。晓日寻花去,春风带酒归。青楼无昼夜,歌舞歇时稀。

邀游携艳妓,装束似男儿。杯酒逢花住,笙歌簇马吹。莺声催曲急,春色送归迟。不以闻街鼓,华筵待月移。

游市慵骑马,随姬入座车。楼边听歌吹,帘外市钗花。乐眼从人闹,归心畏日斜。苍头来去报,饮伴到倡家。

李廓《长安少年行》其一、二、五、九

……斗鸡下社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垆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新酒新君家。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崔颢《渭城少年行》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双镫悬金缕鹘飞,长衫刺雪生犀束。……朝游冬冬鼓声发,暮游冬冬鼓声绝。入门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阶月。

顾况《公子行》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玉萧金管迎归院,锦袖红装拥上楼。更向苑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

于鹄《公子行》

大体可以看出侠少们的生活状况。他们臂鹰挟弹,"陪游出建章"、"侍猎长杨下",护卫、陪伴皇帝出游或狩猎,这应是他们的职事;至于奉差公干之外,他们或者结伴骑马游冶,或驰马于街衢,或鸣鞭于渭桥,有时携妓出游,妓女则"装束似男儿"。他们或者斗鸡、走马、打球,"朝游冬冬鼓声发,暮游冬冬鼓声绝",绝不受长安宵禁的限制,"豪吏多猜忌,毋劳问姓名",官吏知道这些不受约束的人就是皇帝的近侍,哪里还敢询问他们的姓名?至于宿在何处,则无一例外的是宿于娼家。他们少年得志,"少年初拜大长秋"("大长秋"是宫廷近卫武职名),"闲游不着绯","绯"(朱红色官服)已是文武官五品的服色。他们总是有贵戚、贵宦的家庭背景,有特权,又有金钱,面如玉、熏异国之香,买甲宅,放肆地游玩、豪饮,无节制地眠花宿柳。他们的生活,代表了长安城中最无忧无虑、最放纵无检束的一群人。

《开元天宝遗事》卷上:"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连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络,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从之,遇好囿则驻马而饮。""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渊薮。"可证以上所引诗,正是所谓长安侠少们的生活实录。试想,在长安大道、坊里间,在歌楼酒肆里,处处可以看到这些下直或轮休的禁卫军士们,他们以游侠自居,个个鲜衣怒马,日日呼朋引伴,斗鸡飞鹰,纵酒豪赌,挟妓浪游,这光景,不是比上朝的官员们,携卷的举子更引人注目顾盼吗?本文前面曾说,最能体现长安政治意义的是天子和百官,最能体现长安文化意义的是口不绝吟的举子生徒们,最能体现长安商业意义的是工商贾客们,而这些游侠少年的禁卫军士们,则可以说体现了作为首都的长安在军事上的重要意义。唐代的军事策略,要而言之是所谓"重首轻足"、"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陆贽(唐德宗时为翰林学士、兵部侍郎)《论关中事宜状》中说:"太宗……列置府兵,分隶禁卫。大凡诸府八百余所,而在关中者殆五百焉。举天下不敌关中,则居重驭轻之意明矣。"《全唐文》卷四六七。玄宗开元以前,天下置府兵633所,关内置府261所,京兆置府131所陆贽文称全国军府八百、关中军府五百,应为六百、二百之误,详见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第五章所考。以上府兵数字,亦参谷著所考定。,每府按兵员千人计,天下兵约六十余万,关内兵近三十万,京兆兵十三万。这就是"重首轻足"、"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本意。明乎此,则长安城中禁卫军士之众,就不足为奇了。

盛中唐之际诗人韦应物《逢杨开府》诗,有一段自述其生平的话:

少事武皇帝,无赖侍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扬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韦应物出身于长安名门,但因家道破败,他并未走读书入仕的家庭传统道路,而是执戟宫廷,成了一名玄宗的侍卫,也就是唐诗中的侠少。韦应物初入宫廷卫队在天宝十载(751年),时年15岁。天宝十五载(756年)七月,安史叛军攻陷潼关,玄宗幸蜀,韦应物侍从不及,流落关中。至肃宗乾元元年(758年),22岁的韦应物才重新进入太学读书。从韦应物的自述可以看出他担任宫中侍卫的生活:横行里中、违法乱纪、赌博(樗蒲是一种赌具)、偷人妇女……与其他诗人用乐府旧题所写的长安侠少生活毫无二致。

韦应物诗中已说到他当年的违法行为:"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唐人关于游侠少年的诗,对他们放荡生活之外的违法干纪行为--报仇杀人也屡有反映: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李白《结客少年场行》

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

孟郊《游侠行》

百里报仇夜出城,平明还在娼楼醉。

张籍《少年行》

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

高适《邯郸少年行》

可以看出,侠少们已由放荡、赌博、斗鸡、走狗发展到干犯法纪欺压良善、杀人报仇,已不单纯是侠少年而迹近恶少了。王建《羽林行》就不再称他们为侠少而径呼其为"恶少":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这位长安"恶少"在长安城里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晓,他大胆到"楼下劫商楼上醉",无非是因为自己有"羽林"的身份和豪贵家庭的双重保护("散入五陵松柏中"表示他的居家所在,"五陵"自汉代以来是豪富贵臣聚居之地)。待到因杀人太多按律必须处死的时候,朝廷却因为他有军功而赦免他。"九衢一日消息定"是更进一层:大约这个羽林恶少遇赦之后仍不知收敛,继续为非作歹,长安通衢大街人人都在流传一个确定的消息,说他此次必死无疑了,却不料他还有逃脱之方:改名换姓。改名换姓之后的他仍在羽林军中,在宫殿前悠闲地仰射飞禽,一副谁也莫奈其何的神态。

李益《汉宫少年行》也写了一位长安恶少,这位恶少得势之时"金张许史伺颜色,王侯将相莫敢论。"金、张指汉代的两个大官僚金日石单和张汤,许、史指汉代两个有权势的外戚:宣帝许皇后家和宣帝母史太后家。小小一个羽林军人,连金、张、许、史都奈何不得,则这位羽林恶少背后的势力可想而知。杜牧文中曾说:"当贞元时,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张孝忠子联为国婿。宪宗初,宠于頔,来朝,以其子配以长女。皆挟恩佩势,聚少侠狗马为事,日截驰道,纵击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问。"王武俊、王士真、张孝忠都是德宗时有势力的藩镇,他们的儿子皆尚公主,即我们通常说的"驸马爷",其在长安的威风八面,横行霸道,可想而知。

考察唐长安禁卫军士的由"侠少"到"恶少",有两个原因:一是安史之乱后禁军地位的日益隆显重要,二是府兵制的破坏,禁军由府兵"番上"为就地召募,而召募则不免素质低下的"市井屠沽"、"长安奸人"之流入于禁军之中。唐德宗饱受叛乱之苦,曾被迫离开长安,先出奔于梁(今陕西汉中),再出奔于奉天(今陕西乾县)。《新唐书·兵志》载:"自德宗幸梁还,以神策兵有劳,皆号"兴元元从奉天定难功臣",恕死罪。"王建笔下那位"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的长安恶少,想来就是扈从德宗的"兴元(即汉中)元从"、"奉天(即乾县)定难"的功臣,其杀人不偿命的特权是德宗钦赐给他的。京师禁军的无法无天,约自安史乱后为严重,经中、晚唐,愈演愈烈,"中书、御史府、兵部乃不能岁比(比,考核、查验)其籍,京兆又不敢总举名实,三辅人假比(比、附、属)于军,一牒至十数;长安奸人多寓占两军,身不宿卫,以钱代行……益肆为暴,吏稍禁之,辄先得罪。故当时京尹、赤令皆为之敛屈。"《新唐书》卷五〇《兵志》。中唐以后,横暴为非的禁军几乎史不绝书,少数几位敢于与禁军抗衡斗争的京兆尹(长安行政长官)或赤县令(京兆属县行政长官)的事迹也屡见于史书。略举数例:

杨於陵,宪宗元和二年(807年)为京兆尹:

先是,编民多窜北军籍中,倚以横闾里。於陵请限丁制,减三丁者不得著籍,奸人无所影赖,京师豪右大震。《新唐书》卷一六三《杨於陵传》。

刘栖楚,敬宗宝历元年至文宗大和元年(825-827年)为京兆尹:

数月,改京兆尹,峻诛罚,不避权贵。先是,诸恶少窜名北军,凌藉衣冠,有罪则逃军中,无敢捕。栖楚一切穷治,不阅旬,宿奸老蠹为敛迹。一日,军士乘醉有所陵突,诸少年从旁噪曰:"痴男子,不记头上尹邪?"《新唐书》卷一七五《刘栖楚传》。

薛元赏,武宗会昌四年至会昌五年(844-845年)为京兆尹:

会昌中……复拜京兆尹。都市多侠少年,以黛墨鑱肤,夸诡力,剽夺坊闾。元赏到府三日,收恶少,杖死三十余辈,陈诸市,余党惧,争以火灭其文。……禁屯怙势扰府县,元赏数与争,不少纵,由是军暴折戢,百姓赖安。《新唐书》卷一九七《薛元赏传》。

李频,宣宗大中末年为武功令:

于是畿民多籍神策军,吏以其横,类假借,不敢绳以法。频至,有神策士尚君庆,逋赋六年不送,悍然出入闾里。频密擿比伍与竞,君庆叩县廷质,频即械送狱,尽条宿恶,请于尹杀之,督所负无所贷。豪猾大惊,屏息奉法,县大治。《新唐书》卷二〇三《李频传》。

从"侠少年"到"恶少年",仅仅只是一个称谓的转换,却反映了唐王朝由治到乱的变化。唐诗为我们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个变化的全过程。

(原收在《唐诗与长安》一书中,西安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