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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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新罗诗人崔致远(2)

溧水尉任满罢职后,致远在宣州、淮南(今江苏扬州)一带稍有滞留。唐制:届满之官,当赴长安候调;致远其所以未去长安,原因盖在于欲入高骈幕中。是年十月,高骈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充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使等,进封燕国公,并开府淮南(见两《唐书·僖宗纪》)。幕中文人一时云集。朝廷如此倚重高骈,以应付与黄巢在江淮战事故。致远的进士同年顾云,当时就在高骈幕中。可以推知,致远的入高骈幕,与顾云的引荐是分不开的。本年冬,致远有《初投献太师启》,继有《再献启》(俱见《桂苑笔耕集》卷一七)。《初投》曰:"今者乍离一尉,欲应三篇,更愿进修,且谋退缩,独依林薮,再阅《丘》、《坟》,课日攻诗……窃见万物投诚,八纮响德,不谒相公宾阁,不游相公德门者,词人之所怀惭,群议之所发诮。某固敢隳肝沥胆,进牍抽毫,不避严诛,辄申素恳……"初投后未报,《再献》词旨就卑苦而且酸澌了:"(某)杜门寂坐,席冷而窗风摆雪,笔干而砚水成冰……况某家遥日域,路隔天地,投客舍而方甚死仇,接何门而欲安生计?……所望者,或以其万里地而来,十余年辛苦,稍垂怜悯,得济困窘。则必背水之心,终为勇士;决移山之志,不让愚公。"并自陈其章奏之学,兼有"译殊方之语言"的专长,恳望高骈收录。

次年初,致远入高骈幕。入幕不久,有《献诗启)(《桂苑笔耕集》卷一七),启中提到"同年顾云"先有献给高骈的长启及短诗,乃是"效尤"之作。所献诗总名《七言纪德诗三十首谨献司徒相公》。组诗先总颂高骈文才武略,次依高骈一生行迹及转战功绩,节节予以称颂。最后一首"曲终奏雅",表露他效忠高骈的心迹:"俗眼难窥冰雪姿,终朝共咏小山词。此身依托同鸡犬,他日升天莫遗弃。"像这样大规模、系列式地称颂某一个人,其巧思,在唐代干谒者中为不多见。致远先被任为馆驿巡官,其后不久,即以其文笔章奏之快捷雅善被提拔为都统巡官,加衔承务郎、殿中侍御史赐紫金鱼袋。高骈是位儒将,其诗文具相当根底,他的赏识致远,是具眼力的。"高侍中专委笔砚,军书辐至,竭力抵当,四年用心"(《进诗赋表状等状》);致远今《桂苑笔耕集》二十卷,全作于此四年之中,大部分书启状表等文字,充分显示了他于军务倥偬之中、幕中秉笔、倚马可待的才力和学识。其中以《檄黄巢书》一篇最有名于当时。檄文效骆宾王《讨武曌檄》格局,四六工整,广征博引,文字渊雅而颇有气势,据说黄巢读至"不惟天下之人皆思显戮,抑亦地中之鬼已议明诛"时,"不觉下床"(《三国史》本传)。

僖宗中和四年(884)秋八月,致远以离乡岁久,欲返新罗,遂辞骈幕。高骈准之。其《谢许归觐启》云:"某久别庭闱。……某自十二离家,今已二九载矣(按此举成数。致远离家前后凡十七年,不足二九之数),吟张翰之秋风,遽牵归思,且缘辞乡岁久,泛海程远。"(《桂苑笔耕集》卷二〇)因"辞乡岁久"欲返新罗本是情理中事;恰在其时,与致远堂弟由新罗赍家书至有关,见其《谢赐堂弟栖远钱状》(《桂苑笔耕集)卷二〇)。家书内容不知;致远归新罗之次年,在其向新罗国王的《进诗赋表状等状》中已称其父为"亡父",想来他的父亲病笃盼子速归应当是家书主要内容。徐有矩《校印桂苑笔耕集序》中谓"(致远)居幕数载,知高骈之不足有为,吕用之、诸葛殷之妄诞必败,超然引去;去三年而淮南乱作,则又有似知几明哲之君子",也有相当道理。高骈后期与黄巢战事颇不用力,欲收个人之功,不从朝廷调遣;吕用之、诸葛殷以巫卜荒诞得骈重用,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参见两(唐书》《僖宗纪》及《高骈传》)。但致远与高骈之间的主宾关系,一直很融洽。以下事实可以证明:一、致远离淮南时,高骈优礼有加:送行装钱;补八月月料钱(月俸);特赐堂弟栖远钱;有手札嘱致远一行等"善将息、稳风涛"。见崔致远《谢行装钱状》《谢再送月料钱状)《谢赐弟栖远钱状)及《上太尉别纸》其一、其二等(俱见《桂苑笔耕集》卷二〇)。二、致远离淮南后,船至楚州、至乳山、蓬莱,不断有书札致高骈,见《上太尉别纸》其四、其五。三、最重要的一点是高骈补加致远以国信使的身份--代表大唐天子致新罗国王以信寿物的国使。致远有题为《行次山阳续蒙太尉寄赐衣段令充归觐续寿信物谨以诗谢》诗。山阳即楚州(今江苏淮安)治所,致远的船离淮南已在二百余里以上,可证致远国信使的特殊荣耀是高骈予以补加的。这是高骈对致远四年军幕辛劳的最大酬劳。致远诗云:"自古号夸昼锦行,长卿翁子占虚名。既传国信兼家信,不独家荣国亦荣。"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致远返新罗的路线,考之诗文,大约是:乘船自扬州沿运河到楚州,自楚州东折顺淮水入海。到大珠山(今山东胶县滨海处)、乳山(今山东海阳县滨海处)、蓬莱唆山(今山东蓬莱滨海处)。蓬莱与新罗隔海相望,但因海风,颇有延滞,抵新罗时已在次年(885,僖宗光启元年)的三月了。是年致远29岁。

致远返新罗时,当新罗宪安王十一年。被留为侍读兼翰林学士,守兵部侍郎,知瑞书监。次年宪安王薨,定康王继立,以朝廷多有疑忌,出为郡太守。又次年,定康王死,女弟嗣立,是为真圣女主。真圣七年(893,唐昭宗景福二年),致远被召为入唐贺正使,以比岁饥荒,道多盗贼不果行。真圣八年,进时务十余条,女主嘉纳之,以为"宰辅"。真圣后期,以女主淫昏,政荒民怨,义民起事于外,公室谋叛于内,遂无仕进心,自放于山林,啸吟风月而已。真圣十年(896,唐昭宗乾宁三年),当致远四十岁时,携妻子隐于伽耶山(在今韩国星州境内),栖迟偃仰以终老。其后不久,新罗即陷于内乱,二十年后,高丽国复立,朝鲜半岛重归于分裂局面。因政局紊乱,史籍阙载,致远享年不得而知。

致远在唐,前后凡十七年,与其交往的晚唐诗人,有罗隐、张乔、顾云等。《孤云先生事迹》引《三国史》本传云:"始西游时,与江东诗人罗隐相知。隐负自高,不轻许可人,人示以公所制歌诗五轴,隐乃叹赏。"今罗隐、致远诗文中无交往痕迹。按之罗隐行迹,他与致远交游是可能的(见《唐才子传校笺)卷九"罗隐"条)。张乔、顾云今存诗中,亦无与致远交往之作,但按之致远诗文,他们之间诗歌往还当不少。《三国史·崔致远传》曾引顾云赠别致远诗一首,不见于《全唐诗》,当是顾云佚诗。

崔致远的著作及《崔文昌侯全集》

崔致远返新罗后第二年,即着手整理他在唐的著作,毕,进献于新罗王。据其《进诗赋表状等状)所列,计二十八卷,曰:私试今体赋五首一卷,五言七言今体诗一百首一卷;杂诗赋三十首一卷;《中山覆箦集)一部五卷;《桂苑笔耕集)一部二十卷。《状)还详细叙述了他入唐十七年的写作情况:"观光六年,金名榜尾,此时讽咏性情,寓物名篇,曰赋曰诗,几溢箱箧。但以童子篆刻,壮夫所惭,及忝得鱼,皆为弃物。"这是第一期,即应进士试前的创作。为了应付考试,诗赋两种形式是他主要所练习的。此期创作极丰,但都被他以"童子篆刻,壮夫所惭"为理由删汰。"寻以浪迹东都,笔作饭囊,遂有赋五首,诗一百首,杂诗赋三十首,共成三篇。""篇"疑为"编",三篇(编)即上列著作中的前三种,虽予保留,但后来也大部分散佚。这是第二期。第三期为溧水尉时期:"尔后调宣州溧水县尉,禄厚官闲,饱食终日,仕优则学,免掷寸阴,公私所为,有集五卷,益励为山之志,爰标(覆篑)之名,地号中山,遂冠其首。"即上列《中山覆篑集》五卷。《中山覆篑集》的形式大约不限于诗赋,骈文及章奏表状之类当占相当份量。此集后来未能刊刻,大部分作品也已散佚。第四期即在高骈幕时期:"高侍中专委笔砚,军书辐至,竭力抵当,四年用心,万有余首。然淘之汰之,十无一二……勒成(桂苑)集二十卷。""淘之汰之"的作品恐不限于军幕文书,诗赋之类也应当有之。今《桂苑笔耕集)中所存之致远诗歌,分别编在卷一七和卷二〇。卷一七的三十首诗,事实上作为《献诗启》附录于后的,未经淘汰,原因在此。卷二〇的三十首诗,皆是他辞幕时酬答、赠别及返乡途中思乡、旅途纪实之作,也因为意义较特殊而被保留下来。

致远归新罗后著述当亦不少。除了代新罗国王制作的表状及碑传颂赞诗赋之作外,另有《经学队仗》《四六集》《东国舆地说》《古今年代历》等。除《经学队仗》有高丽刊本外,其他均失传。《经学队仗》应是一部阐述中国儒学经典的书,我国未见流传,内容不知。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致远的著作共两种:《四六集》一卷,《桂苑笔耕集》二十卷。我怀疑《四六集》一卷是新罗人自《中山覆篑集》中辑出的骈文,后来传入中国。但这两种著作南宋时就在中国失传,故《全唐文》、《全唐诗》均未收录致远的诗文。《四六集》并在朝鲜本土也失传,唯《桂苑笔耕集》比较完整地得以在本土保存,并于清乾、道间再传入中国。《全唐文·唐文拾遗》、《全唐诗外编》崔致远文和诗,即从此书中辑入。

《桂苑笔耕集》的版本,我国清代以来的藏书志俱以高丽刊刻本、高丽活字本两种著录。刊刻本、活字本两种,以刊刻本在前,活字本在后。刊刻本始刊的时间当在北宋(《新唐书·艺文志》曾予著录),其后屡经锓印,讹误阙漏渐多。然在朝鲜本土亦十分罕见,不绝如缕而已。清乾隆三十九年,朝鲜湖南观察使徐有矩据刊刻本之善者,重加校订,以聚珍仿宋字(活字)摆印,《桂苑笔耕集》才得较为广泛地流布。但我国较为易见的《桂苑笔耕集》,是商务据无锡孙氏小绿天藏高丽刊刻本影印的,即四部丛刊本,活字本则仍十分罕见。活字本虽然后出,但因为所据为刊刻本之善者,且徐有矩曾下过一番校订的功夫,两相比较,活字本仍优于四部丛刊本多多。姑举数例。卷一七《七言纪德诗》之《射虎》一首,活字本作"巨牙钩爪碍王程,一箭摧斑四海惊。白额前驱羌胆碎,方知破石是虚声。"四句中,丛刊本"斑"作"班","羌"作"姜",丛刊本俱误。《天平》一首,"遥挥一剑落枪"一句,丛刊本"枪"字作"抢",误。卷二〇《行次山阳续蒙太尉寄赐衣段令充归觐续寿信物谨以诗谢)诗,题目中"蒙"字,丛刊本作"家",并无"寄"字,俱误。《全唐诗外编·补逸》孙望先生据丛刊本录出崔致远诗六十首,云曾"以南京图书馆所藏高丽聚珍活字本校之";但以上错误多未校出,不知何故。岂南京活字本是别一种活字本欤?

我所据的是韩国成均馆大学大东文化研究院影印的《崔文昌侯全集)中之活字本《桂苑笔耕集》。《全集》包括三个部分;一、《孤云先生文集),二、《孤云先生续集),三、活字本《桂苑笔耕集》。另附有《孤云先生事迹》一种,辑录了高丽史籍如《三国志》《东国通鉴)(东国舆地胜览》等关于崔致远的一些记载。聚珍活字本《桂苑笔耕集)已如上所说,《文集》是致远裔孙崔国述搜罗的乃祖的佚文和佚诗,分为三卷,刊刻于1926年;《续集》则是该研究院在《文集》基础上再搜罗的佚文佚诗,不分卷,刊于近年。以上总计文38篇,诗40题49首。其中文部分,大部分作于新罗,但至少有十数篇作于唐;诗部分,则大部分作于唐。佚文和佚诗,既为研究致远生平提供了很可珍贵的材料,也是整理全唐文、诗者亟应予以注意者。例如《唐文拾遗》录致远碑铭三篇,不见于《桂苑笔耕集》,但俱见于(文集),两相比较,《文集)的文字远比《拾遗》完备,限于篇幅,不再举例。关于崔致远佚文、佚诗情况,笔者将另著专文予以介绍。

(原刊于《西北大学学报》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