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颇留意于李商隐的《锦瑟》诗,后来写成一篇文章。这里想以我对《锦瑟》诗中"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的理解,作为本篇的一个话头。
"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古今人的说法很多。如说是"埋香瘗玉",谓指其妻已死而葬的;说是珠玉宝货,埋而不得自见,指其才美而不为世所用的。还有其他一些更离奇的说法。我一直以为这些解释未能探得原诗之底蕴。"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出自中唐诗人戴叔伦论诗的一句话。戴权伦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商隐"蓝田"一句,应是对戴叔伦成语的套用。不过,商隐此句的落脚,可能在戴叔伦语的后半--"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意思是往日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日子,如云烟过眼,难以追索,恍兮惚兮,"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
这其实甩的就是"歇后语"手法。一般人看来,歇后语是近代才兴起子劳动群众中的一种语言观象,大众化,口语化是歇后语的基本特点,风流儒雅如李商隐,怎么会在他典丽蕴藉的七律中使用歇后语?实则不然,洪迈《容斋四笔》有云:
杜韩二公作诗,或用歇后语。如"凄其望吕葛","山鸟山花吾友于","友于皆挺拔","再接再励乃","壁仆诚自郐","为尔惜居诸","谁谓贻厥基址"之类是己。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艺苑雌黄》亦云:
昔人文章中,多以兄弟为友于,以日月为居诸,以黎民为周余,以子孙为贻厥,以新婚为燕尔,类皆不成文理。虽杜子美韩退之亦有此病,非徇俗之过也。
这种歇后语手法,就是割裂前人成句。以前人成句的此一部分,"歇"另一部分。试以《艺苑雌黄》所举各条一一说明之。"友于"见《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于"本是介词,割裂而以"友于"代兄弟。"居渚"出《诗经·邶风·柏舟》:"日居月诸。""居""诸"都是助词,后割裂以"居诸"代日月。"周余"出《诗经·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贻厥"出《尚书·王子之歌》"有典有则,贻厥子孙。""燕尔"出《诗经·邶风·谷风》:"宴(燕)尔新婚。"
这种割裂典籍,以歇后语手法为诗的现象,委实不足取。断章取义,破坏了汉语的一般结构,也破坏了诗歌抒情的美。而且,常常是晦涩难懂的,如晋潘岳《河阳县作》的两句:
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
"伐柯"一语出《诗经·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大意是砍树作斧柄,砍多长多粗呢?手中的斧子就是长短粗细的"则"。潘岳两句,即割裂原诗,以"伐柯"歇"不远",意思是眺望京城,就在南边大路不远处。割裂手法确实方便了诗人,既叶了平仄,又写出了"不远"的意思,却给读者带来了麻烦。今天我们去读潘岳两句诗,脑筋里怕是要很转几个弯儿吧?
所以,割裂手法历来为评论家所不取。韩愈《符读书城南》有这么几句:"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这是韩愈送他的儿子去城南读书时的勉励话,"居诸"即日月,是要儿子爱惜光阴的意思。王若虚《滹南诗话》曰:"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为日月之名。既已无谓,而乐天蔓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答,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鼎联居诸"之句,何也?"韩愈以"居诸"代日月,已经费解,自居易的"日月互居渚"等,简直不成话了。
以上这些割裂文句,以歇后语入诗的例子,或者仍不算最出格,最难懂的,因为被割裂的典籍,是封建社会读书人必读的,而且是一定要烂熟于心的《尚书》《诗经》。所以,尽管不足为训,但用的人多了,用的次数频繁了,尚可以为读者所接受。有些还成为创造新词汇的一个途径,如以"燕尔"代新婚,仍活在今人的书面语言里。然而割裂成句的现象,总的趋势是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滥。不但割裂《尚书》《诗经》等典籍,而且割裂前人的诗句或成语,李商隐《锦瑟》"蓝田日暖玉生烟"就是一例。戴叔伦的原话,并不见载于戴的诗文集。李商隐晚于戴权伦七八十年,可以想见,戴叔伦论诗的这段话当时一定广为流传,所以李商隐割裂原句,拿来写入自己的诗里。李商隐稍后,又有司空图,他在《与极浦论诗》一文中,全部引用了戴叔伦的话。倘没有司空图,戴叔伦原话就要湮没无闻。那么,《锦瑟》诗"蓝田"一句,可能永远不得其解--至少在我来说是如此。
类似《锦瑟》"蓝田"一句的割裂法,还可以举两个例子,一是南朝梁简文帝,一是李白。两人都早于李商隐,或可算作《锦瑟》用歇后语的滥觞。梁简文帝乐府诗《艳歌曲》有云:
裁衣魏后尺,汲水淮南床。
后句"淮南床"割裂晋舞曲歌辞《淮南王篇》的"后园造井银作床"句,"床"是井边栏杆,《艳歌曲》的"床"歇《淮南王篇》的"井"。前句"魏后尺"显系用典,我怀疑也是割裂用法,至于割裂何人何诗,不得而知。被割裂的原诗已佚,遂使"魏后尺"成了无解的诗谜。
李白《赠汉阳辅录事二首》之一开首两句是:
闻君罢官意,我抱汉川湄。
诗作于李白流夜郎赦归江夏时。辅录事(录事,州郡佐属)罢官的时候,李白称自己正在"抱汉川湄"。"湄"是水岸相接处。"抱汉川湄"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清王琦《李太白全集》和今人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均未作解释。似乎此句意思浅显,无须作注。但是,我初读此句时,却是绞尽脑汁而不得其解的。后来始悟出这句原是割裂了三国魏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之二的两句:"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滨"也是水岸相接处。刘桢两句,谓其患病,窜身清漳之滨。这是写实。李白的"汉川湄"即"清漳滨",用在这里歇刘桢前句的"沉痼疾"。"抱汉川湄"犹言抱病,两句的意思是辅录事罢官的时候,我(李白)正在汉水之滨抱病。如此而已。
李白另有《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诗。诗中有云:"伏枕寄宾馆,宛同清漳湄。""伏枕"即病,"清漳湄"即割裂刘桢的那两句诗,因为有"伏枕"作了预先的交代,句意尚不十分费解。相较之下,《赠汉阳辅录事》的"我抱汉川湄"就隐晦得多了。看来,这种割裂前人成句,以歇后语入诗的风气,即使作为唐代最有才气的诗人李白亦未能免。应该说,这都是不足为训的。
(原刊于《中国古典文学鉴赏》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