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定居北京后,处境愈加不好。1954年春天,他开始着手写“三十万言书”,到七月写完送请习仲勋转交中央。胡风在写“三十万言书”的过程中是听取过北京的一些朋友的意见的。“第三批材料”中有胡风在这个时期给张中晓的信,然而,在发还的张中晓的书信原件中却没有一封在胡风写“三十万言书”过程中张中晓给胡风的信,按理说,有胡风的来信,应当有张中晓的回信。在发还的材料中,有一份由十几页纸装订起来的张中晓所写的资料,其中有介绍当时报刊杂上发表的作品或评论。这份资料既是从胡风的家中抄走,必定是张中晓寄给胡风的。从内容上看,似乎给胡风提供相关的具体事实,也许可作为“三十万言书”的参考。不过,“三十万言书”中并没有采用这些资料。由于张中晓这个时期的信件无存,他对于胡风写作“三十万言书”有怎样的看法,也就无法得知。胡风“上书”两个月后,张中晓利用国庆的假期,专程到了北京。看来他对于这次出行颇为谨慎,即使是一些工作的同事和朋友罗洛、耿庸都不知道。直到他回到上海好些日子之后,才告诉耿庸他去了北京的事,在北京看了胡风“三十万言书”的底稿。此时,胡风本人对“上书”结果还颇为乐观,张中晓的北京之行似乎心情也还好,他还和芦甸、胡风的当时才八岁的小儿子晓山在北海留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就是后来收作《无梦楼随笔》插页的那一张,也是张中晓留下的唯一一张像片。
胡风的乐观,只是他对前景的主观设想,而缺乏对实际情况的了解。结果终于与他的愿望相反。1955年1月开始,胡风的“三十万言书”开始受到批判,胡风遭受到沉重的打击。此时,他已经知道再也没有争辩的可能。他给几个较为亲近的朋友写信中都一一表示,希望他们以“冷静的”“沉着的”心情对待“将要发生的事”,并希望友人们尽量批评他和自我批评。
1955年1月20日、1月24日,胡风先后两次写信给张中晓,前一封信中说,“我希望你极冷静地读它”,并说“至于和我有友谊的朋友们,应该是就各人底劳动去看的”。后一封信又说:“现在已经不是被动与否的问题了,你当能够很冷静很沉着研究问题的。”2月8日,胡风给张中晓信中说:“不要痛苦,千万冷静。还有许多事情我们得忍受,并且在忍受中求得重生,一切都是为了事业,为了更远大的未来!所以将来在会中,千万不要生硬。”
虽然无从找寻张中晓给胡风的信,但从胡风的信中可以大致了解当时的一些情况,也可以推断出张中晓对胡风表示过的心情。上面引用的胡风的信,因为当年被作为胡风的“布置”而摘录进“三批材料”,今天才得以留存。胡风信中的话字字沉重,而张中晓又是如何预想胡风和他以及朋友们的前途命运呢?
胡风感到“将要发生的事”与后来实际发生的事有怎样的距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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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舒芜的《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在1955年6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中为《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一批材料》),之后,由抄家没收的或责令当事人交出的“胡风分子”们的通信在一些人的精心摘录和注释下,再由定案者亲笔加上“编者按”后,作为“第二批材料”和“第三批材料”在《人民日报》上先后发表,其中“第二批材料”所摘录的是胡风致友人们(不包括舒芜)的信,“第三批材料”摘录的是胡风的友人们致胡风的信或是友人们之间的通信。
“第三批材料”共摘录书信67封,其中张中晓的信收了9封,除了一封是给冀的以外,其余8封均是致胡风的信。就数量而言,张中晓的信已超过了其他一些后被定为“骨干分子”的人,这显然是因为张中晓的信中有摘录注释者们以为可视作“反革命罪行”的字句。而重要的还不是数量,而在于8封信中有3封都加了极有分量的按语。其中,那句“还是这个张中晓……”几乎成了留世名句,此外,“第三批材料”的总按语又将从张中晓信中摘下的那句“对这个社会秩序,我憎恨”作为“胡风分子”“仇恨”新中国的重要依据。
这些按语起到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无论从资历上还是在文学的成就和影响上,当时的张中晓还远不及胡风案中的其他主要受害者,但张中晓却是被定为“骨干分子”之一。他因此也真可说是“一案成名天下知”。
在“第三批材料”发表时,张中晓已经入狱,他后来有没有看到那些按语,有没有在狱中受审时或写交代时为自己作过申辩,因为没有相关的资料,无从了解。在他仅存的写于“保外就医”期间的一些遗稿中,也没有发现相关的文字。无论他是否为自己作过申辩,实际上都不可能改变他已被注定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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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5月,在上海的贾植芳、耿庸、王戎、何满子等人先后入狱,张中晓也同时入狱。他在进新文艺出版社工作后,身体已基本康复。但在入狱后,肺结核病复发,因此于1956年间获准“保外就医”,被送回绍兴家乡。此后,他在贫病交困中,读遍了他的家中尚存的书籍,写下了《无梦楼文史杂抄》《拾荒集》《狭路集》等读书笔记,他的这些遗稿在90年代经人整理得以出版,受到读者广泛关注。
从书信到受难岁月的读书笔记,是张中晓思想飞跃的真实记录。在同案的受难者中,有不少人在处境恶劣中依然不停地思考和写作,绿原钻研德文,以后成了德文翻译家;耿庸、何满子以书信讨论现实主义问题,这些文字在80年代编成《文学对话》出版,90年代又再版;胡风更有大量的文字,包括各种“交代材料”和他自己创作的诗作。他们的执著依然在文学的主题。而张中晓所思考的是关于历史,关于社会,他的文字更具有文化和社会批判性。有关《无梦楼随笔》的产生、整理情况,我已在该书的整理后记《张中晓和他的无梦楼随笔》中作了介绍,在此不再重复。张中晓不是什么学问家,但他是精神独立者。他在生活和精神的窘困中所写下的文字,真仿佛是应验了胡风在给他信中所说的话,“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忍受”,他确是“在忍受中求得了再生”,说得更确切一点,张中晓是在忍受与思索中求得了精神的升华和永恒。
胡风于1979年走出高墙,但直到1980年底,“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平反,胡风以及因此案受到株连的人们才先后获得自由。据胡风夫人梅志所写的《青春祭》一文介绍,1979年,胡风由四川回到北京之后,得知张中晓已经去世,十分难过。他曾有意写纪念文章,但文章尚未写成,胡风因心因性精神病复发不得不接受治疗,家人未敢再提及张中晓的名字。1981年,张中晓的弟弟将张中晓的遗稿交给梅志大姐时,正是胡风在上海治疗精神病期间。胡风于1985年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没有机会读过张中晓在受难日子里写下的文字,他甚至并不知道张中晓留下了这些文字。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遗憾。胡风从1982年到他去世前的几年里,以惊人的毅力写下纪念阿垅的文章《我的悼念》《为〈晋驼短篇选〉说几句》《悼念江丰同志》等文章,他却未能留下关于张中晓的片言只字,这是更大的遗憾。
好在历史留存了不灭的真实,那些曾被抄没并肢解和曲解得面目全非的信件终于以其完整的本来面目见于后人,它不仅让人们能了解一个真实的张中晓,了解胡风与张中晓之间真实的友情,也更让后人们了解当年摘录并注释信件的真实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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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也就是在《无梦楼随笔》出版以后,胡风夫人梅志大姐及其女儿张晓风,将张中晓致胡风的书信原件郑重地交给了我。当年,这些信件全在抄家中没收,直到胡风一案平反后才发还给收信人。梅志大姐将这些信件交给我时,嘱咐我将它们整理抄写后能作为一份文学史料发表。接受这样的信任对我当然是一种荣幸,但也从此感到有一种很重的责任。这个工作没有能按梅志大姐期望的那样尽快完成,拖延的原因并不是单一的。除有我自己的职业工作不能中断之外,前两年我还接受了两家出版社的稿约。此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在当时阅读过那些书信之后,感到自己对书信中涉及的重要的背景内容还缺乏足够的了解。直到最近这一年,我才将张中晓的书信抄写并作了梳理。
现存的张中晓与胡风的书信往来有两个阶段,前期是1950年3月~1951年年底,此时,张中晓在绍兴东关,胡风在上海。1952年初,张中晓调入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工作,与胡风同在一个城市,见面的直接交流取代了书信的往来。1953年,胡风举家北迁,在京城安下了家,张中晓与胡风又开始了后期的书信往来,直到1955年5月。
由于关系疏密和环境的不同,张中晓在两个阶段给胡风的书信在内容上也有着明显的差异,后期更侧重于与他当时的具体工作有关的内容,这一部分在“第三批材料”中几乎未被摘录。而在“第三批材料”中共摘录的67封信中有8封是张中晓致胡风的信,均是前期的信件。本书收入了现存的前期全部信件,依照时间顺序编排。相关的一些情况,在前文中作了介绍,希望以此能为读者阅读书信时提供一些参考内容。对于“第三批材料”摘录过的8封信,本书在书信原文之后,附录了“材料”的内容,以便对照。本打算在每封信后面对信中所涉及的一些人和事做些注释,但后来考虑到,张中晓的信已被人作过太多的“注”,现在就让它以本来面目见读者吧。因此,除了对“第三批材料”收入过的8封信加以必要的说明以外,其他书信均未加注释。只要不加以先有的成见,这些信本来是不难理解的。
张中晓在后期给胡风的信较多的是有关具体的职业工作中的事,其中也有张中晓对身边友人在当时环境中的表现所表示的看法。这部分信件本书未予整理发表。并不是说,这些书信的内容有不可告人之处,而只是在我看来,它在现在并没有收入的必要。书信,不同于个人著述。书信更属于私人性的文字,并不是所有的信件都有公开发表的必要。张中晓与胡风的前期的书信因为曾被作为重要的“反革命材料”,它与张中晓的命运已经密不可分,将它以真实的面目公布于众,是有必要的,也是无奈的。
附注:张中晓致胡风的书信已收入武汉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无梦楼全集》(作为该书的第一部分),因为这是首次公开发表,所以,本文前述文字对有关背景作了较多的介绍。该书第二部分是根据张中晓在“保外就医”而回到绍兴家乡以后写下的笔记文字,其中有一部分在《无梦楼随笔》中已经收入,而《无梦楼文史杂抄》(二)、《拾荒集》(二)、《狭路集》(二)是此次新增加的内容,很有新意。这些文字的整理过程大致与《无梦楼随笔》整理情况相同。第三部分是我从50年代前期的报刊上找寻到的几篇张中晓当时发表的文论,也一并收入《无梦楼全集》,使之更有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