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3节藩镇之乱:权力博弈制造“后安禄山时代”
各藩镇看清他们除非联合抗命,否则只有被各个击破,。于是他们互相提倡‘合纵’和‘连横’的政略与战略,以对付长安的皇室。
——黄仁宇
唐朝的国运,如同蹦极一般,经过安史之乱的暴力洗礼,从盛世的高台瞬间跌落至王权的低谷。此间情形,用宋代晏殊《浣溪沙?春恨词》中的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来形容,实为确切。悲欢离合的交织迷离,已使这个曾经伟大的帝国满目疮痍。他就像一个年迈的父亲,失去了管束众多顽劣儿子的力量。他伛偻的身影让后人不忍目睹。
身值这般境地,不难想象,帝国的皇帝会是怎样的心情。安禄山死了,史思明死了,祸首既灭,而余党难除。他们虽为投降,实则割据一方。实力决定地位,皇帝唯有默认这种现实,才可能安坐于龙椅。于是,黄仁宇先生指出的“这些地盘,都成世袭,各使在境内自派州县官,自行征兵抽税。”“也有军士驱逐他们的领导人物自立首长的情事,唐朝皇帝也只好事后追认。”也便成了一种必然。这种情景,史家称之为“藩镇之祸”,黄先生将其理解为“独立及分化的运动”。
乱世当中,自保其身才是处世之道。除了金銮宝殿上的皇位,藩镇想要什么,皇帝就给什么。后世有石油换和平,彼时的帝国皇室,也大致如此。
最高领导人还是要些脸面,他们不以交换的方式体现双方已成事实的平起平坐,而是依旧以赏赐的名义强调着自己至尊的地位。虽然,黄仁宇先生指出,这时的朝廷“对藩镇无力过问”,而藩镇的“独立”随着朝廷的软弱,已经“延布到今日之山东、河南及安徽边境,甚至长江以南的浙江和四川也有节度使效尤。”
779年,性格宽仁,委曲求全一辈子的唐代宗李豫病逝,唐德宗李适继位。与父亲试图追求权力拉锯战的某种平衡不同,37岁的李适欲使自己的帝国开创出新的局面,他实际的行动,黄仁宇先生已明确指出,“开始不承认各藩镇的世袭”。
在他继位的第3年,河北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病死,依照似乎早已铁定的规矩,其子李惟岳应当继承父位,而不必向长安请示汇报,但也许是出于仅有的一丝尊敬,李惟岳还是打了份报告给李适。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出人意料的拒绝。这个决定惹恼了李惟岳,他联合了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山南节度使梁崇义,准备以武力表示对李唐的不满。
以往这样的联合一旦形成,即便只是做做姿态,也能让长安胆战心惊而采取妥协,但这回,他们却遇到了硬骨头的李适,李适征调了万余兵士戍守关东,并以还算臣服的地方将领为“剿匪主力”,造成藩镇打藩镇的态势,取得了巨大战果。
这种局面并没能长久维系,原因也简单,拥兵自重的地方将领并不是三岁孩童,他们很快明白,长安方面的“削藩”,说到底是“借此削彼”,“彼”消灭后,“此”的命运也到了终点。黄仁宇先生指出:“各藩镇看清他们除非联合抗命,否则只有被各个击破,。于是他们互相提倡‘合纵’和‘连横’的政略与战略,以对付长安的皇室。”
李唐帝国最为糟糕的时刻由此出现,黄仁宇先生说:“反抗朝廷的节度使推极北的朱滔为盟主,称大冀王,其他各称赵、魏、齐王。”原本掌握主动权的李适一下子陷入了被动,他感到了不安,但他削藩的决心并未就此熄灭,直到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自任天下都元帅、建兴王,“攻占襄阳和开封威胁洛阳”,才真正震动了他的内心。
此时祸不单行,从西北征调征调来的军队由于没能得到皇帝承诺的赏赐,加上供应的饭菜又尽是些糙米和素菜,路过长安时发生了哗变,史称“泾师之变”。李适逃出长安,奔到今天的陕西乾县,为了勤王护国,正在与叛乱的藩镇对战的前线部队不得不撤军,德宗的削藩之战被迫终止。为了不使帝国再遭遇安史之乱一样的痛创,784年,李适发布“罪己诏”,将天下大乱,诸镇叛乱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并赦免了全部谋乱的藩镇。
博弈论中有个动态博弈的概念,动态博弈是指参与者的行动有先后顺序,并且后行动者可以知道先行动者所采取的具体行为。虽然李适先下手为强,但其急功近利,使自身的意图暴露于敌眼之下,对手虽动在后,实则谋在前,看准李适软肋之处,才能一击即中,伤到皇帝的痛楚,而且让他永久失去攻击性。到头来,藩镇还是那些藩镇,实权还是那些实权,而李适却已非当年的李适。毫无疑问,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藩镇赢得了胜利。
李适于64岁病逝于会宁殿,倘若没有藩镇这块心病,出于善良的猜度,这位帝国的皇帝可能会活得更长一些。李适一生,始终以先祖李世民为榜样,以恢复帝国荣誉为最大的追求,只是他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他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做他雄主的美梦了。相较而言,他的孙子,唐宪宗李纯虽然没有整天叫嚷要学李世民,但其所为却颇有先祖之风,故而被时人称之为“小太宗”。他一生的行迹,简单地说,就是黄仁宇先生指出的“在祖父行退让政策二十年后又发动削藩”。
李纯是个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始终不脱“零和博弈”的范畴。所谓零和博弈,通俗点说,就是我的收益建立在你的损失之上,在这一竞争关系下,只有你死我活得较量,没有委曲求全的妥协。我要得到幸福,必然要你痛苦。达到这种效果,对帝国领导人的政治智慧是个非常大的考验。李纯做到了。黄仁宇先生说他“鉴于德宗之失,行动比较稳健。不在两线作战。不令意存观望的藩镇事先发生疑惧”。
这句话的最后一段实则表明了李纯对藩镇的态度:要么归顺于我,要么被我消灭。他不像祖父那样性情激动,欲速而不达的道路他还是懂的。814年,淮南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举兵叛乱,兵锋直指洛阳。敌人希望重兵压境,速战速决,然后捡了便宜就抬屁股走人,没曾想李纯以拖延战法,耐耐心心,不慌不躁,其结果如黄仁宇先生道明的那样“费时五年,最后指挥战局的司令官于雪夜行军出敌不意的将对方一股成擒。”
818年,李纯调集帝国五路节度使迫近另一叛乱的节度使李师道的地盘,其内部大乱,李师道本人为部下所杀。此时,李纯治下的帝国,如黄仁宇先生所指“为唐代削藩事业之最高峰。”所谓“元和中兴”也由此出现。
李纯以后的作为,黄仁宇先生并没有过多的褒奖,原因有二。一则李纯虽然强有力地平定了地方势力的叛乱,但其数量只占藩镇的一小部分,谈不上从根本上消除造成藩镇割据的祸根;其二,也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犯的一个毛病,文官武将不可信任,便宠信宦官,委以大权,还经常被皇帝派去军队视察。虽为制衡,实际上造成宦官独大的态势,造成日后宦官立帝的乱象。
心灰意冷的皇帝此后成为道教的信徒,在缥缈的神仙境界中寻求自我的解脱,820年,李纯为宦官所杀,年43岁。李纯死后的帝国局势,黄先生遗憾地指出:“朝廷派往成德与幽州的节度使,或被叛军谋杀或被拘禁,朝廷的戡乱也无成效。”帝国日后的命运,犹如陷入泥沼的猫狗,除了听天由命似地呜呜叫唤,已没有任何振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