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听黄仁宇讲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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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12章第2节孟子是充满感情的“革命党”

亚圣……为民请命,他讲的话有时也富感情性,有时尤任直觉。

——黄仁宇

在《孔孟》一文中,黄仁宇先生这样写道:“孟子有时候被人称为‘革命性’,这是因为战国时代的动乱,使他知道恢复故态而不改弦更张是不能济事的。”

所谓孟子的“革命性”,是与孔子的“轻松愉悦”相对而言,但很显然,即便不与孔圣人对镜相照,孟夫子的铁骨铮铮般的“革命”情怀也依旧能让人们在历史的重重云雾间得以明见。

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这句话坏了规矩,打破了封邦建国时代的贵族底线,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大逆不道,罪不可赦。自三代而来,不管是商汤夺了夏桀的江山,抑或是武王伐纣成了天下共主,打出的旗号无非都是“代天伐无道”,也就是说,自己受命于天,是正义的化身,天子临垂,天下独尊。而百姓无非是“悉听君命,自作稼穑,不得妄为”。于是,时光越走越远,民在做“牛马”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反观君王,成了吃现成的货。

战国乱世,平头百姓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但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心情如何郁闷,他们被当权者教育:这就是命。孟子并不吃这一套,在他眼里,“君”也不过个普通人,不是罩了件绝世无双的绸缎,就能成为高高在上,不动如山的先知。因此君王犯了错误,一为规劝,忠言不听,那么民就有权利让君王下台,选“有德者居之”。

孟子的这种“乾坤颠倒”的思想,正如黄先生指出的那样,是一种改弦更张的勇气与立场。是黄先生所说的“道德的力量”。孟子将处于被动地位的“百姓”第一次拉到了寻求主动地位的轨道。百姓不仅要安定的生活,温暖的居所,欢愉的天伦,更重要的是,百姓能像主宰自己生命一样主宰自己的国家。用孟子自己的话来概括,这就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若我们发挥一下想象,将视线定格在孟子苍老的面庞,或许会发现,他正在为因诸侯的兼并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落下滚烫的泪水。

这位善养浩然之气的人之大者为何哭泣?

孟子有自己坚定的信念,他自认是一个能担负起为民请命责任的人。他这么想过,也这么做过。公元前329年,他来到了齐国,公元前327年,他来到了宋国,他的双脚还踏足于滕国、魏国。他不是观光旅游,更不是度假消遣,他劳累奔波,一刻不得闲,是为了宣扬“仁政”。“仁”就是要重民、敬民、安民、保民,而君王要夹着尾巴做人,要谦虚,更要谨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君王在宝座上能做多久,取决于百姓心中的那杆秤,而不是什么天意星象。

“民为重”,所以齐宣王说自己偶感小恙,不能去见孟子,孟子也说自己不小心被风吹感冒了,上不了朝堂去拜见齐王;鲁平公本来说好要去见孟子,但后来却做了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孟子自然也就以眼还眼。君为轻嘛,你怎么舒服怎么来,甚至“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那么后果势必很严重。黄先生将其理解为百姓的“公意”。黄先生说:“如果把这个观念稍微延伸,好像可以视作‘公众的权力”。

百姓的公意又是如何?两个字,生存。这是人类永恒的话题。电影《投名状》中,苏州的太平军投降后,高喊“馒头!馒头!”,这个镜头令人印象深刻。谁也不能否认,生存是天赋人权。孟子甘心为此而周游列国,游说诸侯,试图让自己的思想从竹简上的竖排文字,转向实际的政策,即便被梁惠王轻蔑地叫做“老头子”,他也没有丝毫放弃。

孟子的可敬可爱之处,感情充盈之点也便在于这里。黄仁宇先生说:“孟子生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动乱的年代。”在这样一个“极为”动乱的年代,在后人看来,孟子不免“迂远而阔于事情”,过于理想主义,这就好比让豺狼告别食肉生活,转向去吃素,让秃鹰和兔子成为和平共处的邻居,是不可能实现的。

时代的脚步来到战国后期,一如黄仁宇先生指出的那样:“凡是年龄十五岁以上的都要向防地报到,降卒四十万或四十五万一起坑埋,所以这时已不再是春秋时代竞技式的战争了。”黄先生所指乃是秦赵间的长平之战,赵括纸上谈兵,致赵国惨败,这样发动百万人的对战至战国末期已是家常便饭。而像黄先生所言的“斩首六万”、“斩首七千”,更是如同现今的广告一样,时不时地来插播一段。故而孟子才有这样一句极为愤慨的话——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是嗜杀人者也。”

孟子并非一个书生式的理想主义者,推门便知天下纷纷,为利而来,放眼静观庙堂人生,独夫民贼。黄仁宇说:“这段话可能反映着当日各国备战的情节,也可以说是他对当日国君草菅民命的一种控诉。”

顺水推舟不过是类似地心引力一样自然的事情,逆水行舟,因其难以预料的艰辛、困难,才更显大家气象。孟子很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在逆风中行走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百姓争取最大程度的尊严。对他来说,百姓生存与尊严的最低底线是:“乐岁终身饱,凶年不免于死亡。”统治者只有“保民”才能“王”。“保民而王”被后世的假英雄也好,真英雄也罢,理解为“得民心者得天下”,于是我们看到,天下纷争,被冠以“雄”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做争取民心的事情,然而一旦屁股和皇位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帝王们的眼神就再也不会真正与百姓对视。正因如此,古代的愚民及驭民之术才那般发达,而爱民、知民之心却在二十五史中鲜有记载。而这其实也正反映出孟子的“革命性”。

同孔子一样,孟子的言行也具有脱离具体时代而普世的意义。我们可以说孟子是思想先锋,也是时代引领者,只是他走的过于“超前”,让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方式坐上龙椅上的那个人感到很不自在。朱元璋即如是。当这位黄袍加身前还是“朱重八”的人读到《孟子》中不合心意之处时,如同受气的小媳妇一般恨恨地说道:“这老头要如生在今日,岂能放过他!”

怒火中烧,往往会做出一些令人喟叹的事情来。朱元璋像着了魔似地诏告天下:即日起修订《孟子》。

共删去《孟子》全书85处,剩下170余节,编成《孟子节文》,于洪武五年颁发各级学校,作为钦定的教材。

对于朱元璋这样的王权占有者来说,一千多年过去了,但孟子因其言行依旧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士。自古言称“家国天下”,既然是一人之家,一家之国,又有哪个将天下视作公共财产而与万民同享,既如此,又有哪个会真心诚意地将“百姓”摆在胸口,日夜体贴,而不是脐下三寸,肆意侮辱?

这是时代及其眼界、胆识的局限,然而也因此凸显出孟子“革命性思想”、“进步式人物”的形象。故而,黄仁宇先生认为:“亚圣……为民请命,他讲的话有时也富感情性,有时尤任直觉。”这感情,这直觉皆来自其对百姓最大程度的热爱。